气味的迷宫威尼斯
2015-05-30KellyKan
Kelly Kan
在络石藤的花香中入睡,在花神咖啡馆的香气中醒来。寻着安提帕斯托螃蟹的鲜甜味,可以一路直抵巷弄深处某家老牌传承的手工制品店铺内皮革的特殊气味。
从味蕾到目之所及,从运河蒸腾的氤氲之气到性感的肌肤所触,威尼斯是一座由气味构建的古老迷宫,无数人在其中兜兜转转不忍离去,亦有很多人过瘾即止,权衡再三,仍清醒回到来时属于自己的安全地带。气味,是一道魔咒,它将人们永不满足的欲望引领至无穷之境,在那里,人类甘愿与魔鬼做一场交易。
威尼斯的气味,裹挟着开到荼蘼的甜蜜,在某个奢华至极的角落又掩藏着隐隐的不安。或许,太多太多的魔力,真的只是为了好奇。
“触觉”运河蒸腾的水汽是香水的前调
感受水城的氤氲之汽,它是香水的前调,仍记得电影《香水》中格雷诺耶那双如清晨雾气弥漫的花园小径般忧郁的眼睛,普通人只能嗅出4000种尘世间的味道,而他却能清晰辨别上万种气味,他为制造出地球上最魅惑的香水而走入欲望的沟壑。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皆是世界香水制造中心,意大利历史上最传奇的美第奇家族成员凯瑟琳·德·美第奇正是香水传播的重要使者,当年她嫁给法国国王亨利二世时,身边就带着一位佛罗伦萨著名的香水制造商雷纳多,雷纳多将意大利的香水工艺带至法国,开了一家香水店,由此在几个世纪之后“意大利之香”仍在蛊惑着无数女人的灵魂。
夏季闷热的早晨,运河上蒸腾出水汽,置身其中的人浑然不觉,但外来者能深切地感受到某种水的味道,与那些同样依傍运河而生的城市不同,在威尼斯,城市本身才是主导者,水不过是引导循迹而来的人找对方向,在香水中属于前调,是这座城市最先透露的讯息,它为鼻腔发出预警和提示。在这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到《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亚将剧本的第一幕第一场就设置在了威尼斯的街道上,萨拉里诺形容安东尼奥此刻的心“就像水上的达官富绅,炫示着它们的繁华”,而我眼前也的确是一派繁华景象,贡多拉穿梭不停,阳光金色耀眼,每个人都乐见于此。
湖面上停着的一排排贡多拉是避不开的话题,它们俨然是这座城市的市井艺术品。据说在威尼斯,贡多拉都是黑手党控制的,船夫也必定是他们的家族成员,而且不用上税。那些船夫在小巷和运河间穿梭,见到相熟的便喊上几句,一个话题没说完,也许明天见到又继续接着聊,他们的人生也是一道不一样的风景,乘客们忙着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但他们并不着急,因为生活就在这里。
意大利人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借马可·波罗之口说出“我每次描述一个城市,其实都是讲威尼斯的事。为着突出其他城市的特点,我必须先讲永远含蓄的第一个城。对于我,它就是威尼斯。”于是,在我看来,威尼斯自己也成为了世界这瓶香水的前调,它决定接下来的数十秒内人们是为之着迷还是弃之不理。
“视觉”观艺术气味,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近来也看过不少国内新锐艺术家的展,还和他们成为朋友,这些人中有不少人的作品都是经由威尼斯双年展而为人所知,这场当下国际上最被寄予热望的展览,成为很多渴望成名的年轻人的镀金通道。有上升的窗口,有乐意提携后辈的伯乐,当然不失为一件好事。而当下在国际艺术品市场上炙手可热的如张晓刚等人亦正是从威尼斯双年展“出道”,这里是造梦的舞台。
如时间对得上,威尼斯双年展值得一看,往年都在6月的第一周启幕,一直衍展至10月,但今年会提前至5月初。在双年展上我见过很多震撼的作品,当然也有不少充数之作,对于作品的好坏,在我心里没有其他的标准,除了“诚意”二字。即便搬至威尼斯这个诞生诸多奇迹的地方,每天都上演着邂逅和宽容的脚本,但我仍坚信挚诚的魅力,这是人类不变的情感本源。
如果钟爱艺术,在威尼斯住上一周绝对是不够的,大大小小美术馆、歌剧院就足以将你的行程表铺满。只要有闲暇时间,我都会去逛佩姬·古根海姆美术馆,虽然这里不如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的现代感十足和西班牙毕尔巴
赫古根海姆美术馆的雄伟,但却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因为它坐落在运河一侧独有的庭院多了几分东方韵味,古老的气息让我着迷。毕加索的《海滩上的诗人》、杜尚的《列车上的忧郁青年》、波拉克的《月光女神》,所有的展品都百看不厌。临河而居的美术馆曾是美国女富豪佩姬家的豪宅,传说庭院里还养过狮子,那我可以猜测佩姬大抵就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那类传奇女性。小小的美术馆亦是一座“迷宫”,由外面窥望,和置身其间,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效果,一间间隔开的屋子简洁而富有魅力,庭院错落有致,靠河的窗口外也摆着一座雕塑,望出去正好是运河,借景之美尽在不言中。墙面已呈斑驳之色,比例完全对称丝毫不差,该用何种味道来形容它呢?米罗的那幅《安静的少妇》所散发出的气息应该是合适的。
在威尼斯美术学院学画时,阿梅代奥·莫迪里阿尼一定看遍了当地所有的博物馆和美术馆,在他的天赋和想象当中,威尼斯就是一个身材瘦长、娇弱却又从不掩饰奢靡本性的女人,她有神秘的体香,同时他笔下的每一处线条,都将威尼斯带至更捉摸不透的气味之迷宫。我每次坐在河岸边的咖啡馆,远望澄澈的天际线,城市突然变作遍布大街小巷的那些面具店,叫人措手不及。
“味觉”——食物的香气,威尼斯人有与生俱来的天赋
威尼斯的街道大概是世界上最窄的街道之一了,两队情侣相向而行都要擦身而过。但这正是每家阳台上的鲜花打个招呼的最好距离,特别是在夏季,我怀疑所有最新鲜的花都集中在了威尼斯人家里,终日闻着鲜花的香气,使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奢侈幸福的人。
鲜花的香味闻多了,胃口也变得好起来。朋友在威尼斯开了家餐厅,我有空就去吃“家常菜”,当地的家常菜当然是海鲜,他们的做法是用醋和洋葱调味沙丁鱼,还有一种传统菜,在一种叫做Brccrlr fish上浇淋鲜牛奶,威尼斯人在烹饪方面的天赋常常叫人联想到那些曾在此次逗留的天才艺术家们对待颜料和画布的态度。
也有其他方法能吃到不同的美食。好朋友邀我去参加当地的嘉年华宫廷舞会,戴着无比奢华的假面,身着繁复精致的金色礼服裙,撑起的硕大裙摆正应了那句话“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我将脸掩于面具之后,穿梭的每个人都仿佛寻香而来,食物因相隔一层面纱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味蕾此刻也变得愈加发达。每逢狂欢节,尚怀抱在手中的婴儿也要来上一口葡萄酒,威尼斯人对于美食,好比对于自己的五官六感,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奥地利作曲家弗朗兹·兰纳和约翰·斯特芬斯创造的威尼斯华尔兹,是舞蹈史上华美的乐章,这种舞步以威尼斯命名,倒也不负于这座城市奢华宫廷舞会的盛名。假面舞会当年为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创造了艳遇的天时地利,我相信很多富有浪漫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由此诞生。舞会上不断有帅气男士邀我跳舞,但我更热衷于喝红酒,同时我仍好奇于就像穿着《飘》里斯嘉丽那样紧身的华美礼服,女孩子们都要管住自己的贪吃本性,宫廷上的诸多美食不是成了摆设吗?
Harrys Bar,因为海明威和《在威尼斯的亨利酒吧》而著名,虽然“简陋”得根本不像个餐厅,但还是挤满了慕名而来的游客,一粒粒小小的剥了壳的虾子配上特制的蛋黄酱,那也是在意大利只有威尼斯才有的一道海鲜。在威尼斯即便是最Top的餐厅基本都是“家庭作坊型”的,无论它再有名,外表看起来都很可能其貌不扬,但千万不要小瞧这些小小的不起眼的门脸!比如那家Da Ivo,是乔治·克鲁尼每次来威尼斯的必到之处,他最爱的心头好便是Da Ivo家的松露蛋,迪拜的富豪会专程派直升机来接他家的大厨去做上一顿晚餐这也并非稀奇事。而Da Fiore则是炸海鲜做得最好吃的,他家的炸生蠔和软壳蟹还有拆好的蟹肉我每次去都必点。Ai Do Forni看上去更经典与稍稍优雅些,这里常常聚集了威尼斯的一些富商大佬们,用上海话来形容便是“老克勒”,也许说不定他们中的哪位就是有着黑手党背景的,这让我联想起《教父》。我最爱他家的Scampi和Carpaccio,当然你也可能会在巴黎的五星酒店或者其他餐厅吃到这两道菜,但我可以很直接地告诉你,远不如这里的好吃。
“听觉”——玻璃之城,听从内心的飞蛾扑火
威尼斯之花,并非随处可见的贡多拉,也不是那些美丽的房子,你可能意想不到,获封此称号的是威尼斯的穆拉诺玻璃。
第一次去威尼斯时,我就买了一大堆玻璃制品,后来家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茶具、杯子、装饰品等等,其工艺之繁复璀璨,作为艺术品之精致唯美,都令我常常忍不住拿起来细看很久。玻璃本身无色无味,但它幻化作艺术品,比钻石更令人着迷。听它清脆的透明之声,是涤荡心底的回旋曲。有趣的是因为它易碎,所以更要小心翼翼地呵护。
威尼斯大大小小有100多座岛屿,整座玻璃岛(Isola di Murano)走走停停两个多小时就能逛完。天蓝得令人窒息,红顶的房子一定是从童话里搬过来的吧,街头全是玻璃的雕塑工艺品,该怎么形容岛上的气味呢?总之不是现实的味道,那些玻璃做成的物件这么美,颜色绮丽如天使打翻了魔法颜料盒,怎会来自于俗世。若是想买,你也不用担心装运的问题,店家会帮你打包邮寄回国,如果是品牌店还会空运他们的工人来安装。我曾当场起过买一盏巨大水晶吊灯回去的念头,最后因为它体积实在太过庞大而作罢,但直到现在我仍有些后悔,应该把它带回家的,因为你从此走遍世界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到第二盏那样的灯。
如何调配出一款香水的秘方,概不外传,玻璃的烧制技艺也同样如此。穆拉诺岛上的玻璃工艺独一无二,秘不外传。一位当地古董商告诉我,以前烧制玻璃的窑炉是用木头生火的,而现在用的窑炉则是用煤炭,所以质感上是有差异的,这也正是古董级的姆拉诺玻璃更为珍贵,也因此古董灯成了各大古董商心头好的原因所在。
意大利的玻璃制作历史悠久,可追溯到公元前,传说以前的玻璃作坊都开在主岛,在几次火灾之后都转移到这座离岛上。事实上,岛上遍布的玻璃作坊非常简陋,但诞生的工艺品却精致到无人能及,环境本不是造就奇迹的唯一因素,而是人的内心。就像《香水》里的格雷诺耶是“臭鱼贩”的儿子,但他却成为最飞蛾扑火的香水大师。
“幻觉”——惊艳只留给有幸邂逅并懂得欣赏的人们
春天恰到好处,夏天自由热烈,秋天顺流而下,冬天白雪素裹,每一次去威尼斯,我恰好都在不同的季节抵达,威尼斯的春夏秋冬,都美得风华绝代。春天,紫藤花绽放犹如落入凡间的精灵;这里的夏天是我最喜欢的,蜿蜒的水巷,流动的清波,她就好像一个漂浮在茵茵碧波上浪漫的梦,诗情画意久久挥之不去,上帝将眼泪流在了这座城,却让她更加柔情。夏日的阳光炙热而透明,艳阳下,那个铺满了金色马赛克的教堂和圣马可广场显得分外温暖和结实,却又美得如此不真实起来;秋季,最美的是那条运河边的路,沿着它一直走就能来到双年展的会场,金色的落叶铺满路面,运河被染上一层成熟的光晕,路旁的凳子上飘落着红色的树叶,路边的一些房子外面静静地晾晒着衣物,我徜徉在运河旁、老宅子下,小桥上,在途中那些铺满了金红色落叶的道路上流连忘返,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触及柔软内心的俗世的美,在威尼斯都未能免俗。冬天,整个威尼斯都仿似经历着一场时空交错的梦,回到过去穿越至17世纪,因为一年一度的嘉年华狂欢节开始了,街头巷尾遇到的每个人都身着华美奢靡的宫廷服装,穿梭在桥头、商店与大街小巷里。偶尔下起雪来,教堂与大街小巷都被白色的雪花变成了童话世界,地形复杂宛若迷宫般的威尼斯真正成了一座幻觉之城。
在威尼斯,我常常会忘却自己艺术家的身份,因为这里已足够美,足够惊艳,一线细微的天光流转,都令人觉得是一件浑然天成的艺术品。圣马可广场总是游人如织,鸽子在人们头顶上摇摇欲坠地飞着。在阳光的映衬下,白色罗马遮阳帘和长廊上一个个拱形门洞相交辉映,更鬼斧神工般地为广场添上完美的一笔。我喜欢坐在花神咖啡馆的走廊上发呆,门前台阶上的乐队传来悠扬的曲音,就如同自然生长的背景,早已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优雅且不失美好,丝毫都不扰到我。花神Cafe Florian是意大利最著名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咖啡馆,又叫“神话”咖啡,1720年她就开张了,与威尼斯、与圣马可广场皆与有荣焉,如此长的岁月过去,她依旧风姿绰约,精致讲究却不矫情。卡纳托雷的画是花神的镇馆之宝,当然让人肃然起敬价值连城的并不止此而已,馆内镶嵌在墙上的油画全都是陪伴时光数百年的真迹,18世纪风韵如初。
威尼斯究竟是什么颜色的?靛绿和幽蓝的水色,浅灰蓝的圆形屋顶,街上穿着各色衣服的行人,他们都是威尼斯,但又都不是。威尼斯如此多变,世界上再多的颜色都无法满足,所以才有了那座叫做布拉诺岛(Burano)的“彩虹岛”吧。岛上的房子都被涂成彩色,相传因为岛上的男人白天出去打鱼,回家时已天黑,经常找不到家门,把房子涂成彩色,而且每座相邻的房子都是不一样的颜色,他们就不会走错家门了。这亦是威尼斯这个大调色盘的另一面。
布拉诺岛上盛产手工蕾丝,其工艺之精致无可匹敌。但或许正因为制作工艺太过复杂,流传度似乎并不如法国蕾丝。于是,威尼斯又成了“白色”,它们的惊艳只留给有幸邂逅并懂得欣赏的人们。岛上有一家很特别的蕾丝店,店主老奶奶戴着硕大的钻戒,手把手教我如何织蕾丝,店里的展示柜挂着各式用玻璃相框裱好的古董扇子、花边,叫人简直挪不开步。橱窗里有个穿着古董蕾丝婚纱的模特,价格约600万人民币,店主表示,光展示即已是一种身价,出售倒在其次了。
在我的迷恋中,威尼斯还是“黑色”的。这跟城市无关,而是跟我热爱的一件物品有关,就是威尼斯的古董镜子,以前的镜子是用水银做的,加上威尼斯天气潮湿,时间久了镀金的镜框早已有一块块污斑,镜子后面的水银也开始谢了,但这些都成了无可取代的资本,它们的身价也随着岁月的蜕变而增值,我把这一面面承载着历史印记的镜子带回家收藏,这都是时光赋予我们的意想不到的收获。威尼斯的物价相当昂贵,更遑论性价比,但正因它们独一无二才吸引诸多买家的光顾。我曾经遇到过一位十分热情的开古董店的老爷爷,他原本是个有名的工匠,专门帮教堂修缮各种画、马车,然后换取了藏品,他邀我参观他家,满屋的古董,看得我直咋舌。他有多有名?竟然连安曼酒店的礼宾都知道推荐他家的店了。事实上,威尼斯当地很多人的家都是一爿迷你古董店,古董灯、水晶制品摆满屋子,就等着你来挑了。
威尼斯每天都挤满了人潮,观光客一拨拨涌来,他们走马观花,也有稍作停留。这是一座早就在商业气息中浸淫已久的城市,据说有一游人刚刚看完画展,随地就在街边坐下啃一块面包,路过的当地人冒出一句“没钱就不要来威尼斯”,在物质利益与精神追求之间,威尼斯人似乎选择了前者。我之所以仍钟爱这里,是因为它风骨尚存,那些头发花白的古董店主人,那些偶遇的热情而可爱的人们,那些散发着金色光辉的古老建筑,仍令我深深地感动。有人乐意住豪华酒店,有人愿意席地而坐吃着喷香的面包,有何不可,无穷般若心自在,唯有心自在了才是无穷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