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的虚妄
2015-05-30张丹
摘要 《弗兰肯斯坦》的恐怖元素基于对生命奥秘的挖掘,也基于对人类自身命运的假设。追索神秘事物的因由是人类知性的本质特征,这种特征则会产生善、恶两重结果。当人类的求知欲望推动了科技的进步之时,也导致人自身陷入生死存亡的危险境地。
关键词:《弗兰肯斯坦》 虚妄 科学 人性 科学技术是人类征服世界、改造世界的利器。时至今日,人们早已习惯科学技术带来的翻天巨变与现代科技所打造的便利生活。然而,科学技术始终犹如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人类命运的上空,人们在享受着技术的主人那种至高无上的优越感之时,也面临着忽而被斩断前程命运的危险。小说《弗兰肯斯坦》较早地把这一问题展现在人们面前,也开创了有关这一题材的文艺创作的先河。
一 深植于人性深处的恐惧
《弗兰肯斯坦》的创作因由十分有趣:雪莱、拜伦、玛丽以及波里多利展开了一场恐怖故事的写作比赛,诗人们显然对此并不擅长,而这一写作比赛反倒促成了玛丽的《弗兰肯斯坦》的横空出世。一部作品成为经典名著的要件有很多,作家的写作能力、名望、一生的传奇性、作品的思想内容等等都会对作品的流传广度产生极大的影响。总体来讲,文笔的隽永和思想的深刻是一部作品成名的两个基本要素。就《弗兰肯斯坦》而言,作品的笔法固然体现出了玛丽的细腻情感,也展现出了她优美的文笔,但是这些创作特点并没有明显地超越同时代作家的水平。相反,作品奇异的想象、曲折的情节、惊世骇俗的场面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只有这些也是远远不够的,《弗兰肯斯坦》成为名著的主要原因在于小说将深植于人类心性深处的恐惧感揭露出来,进而展开了人性与科学之间冲突的严肃讨论。
小说中的“受造者”(the Creature)是由破碎的尸块拼接而成、经过电击从死中复生的怪异之物。怪物之所以令人感到恐惧有两个原因:首先,由死中重新获得生命尽管是伟大的,但却是反常的、让人细想之下不寒而栗的;第二,它是一个由科学技术创造出来的生命体,是一个尽管拥有与人相类似的体表特征,也有如人类一样的智慧生命,却并非自然生命体,而是人造生命体。对于人类来说,死亡固然是无法回避的、必将面对的可怕的现实,但由生到死的过程却是人人都能够接受的自然事实。从已经死亡的机体中再度产生生命,一直是各种鬼怪故事常见的恐怖要素,相对于无法逃避的最终归宿而言,反常的生命体显得更加无法令人接纳。拜伦和雪莱对生命创造方面的讨论、尤其是对流电学将人拼结重组的话题深深地震颤了玛丽·雪莱的神经,给予了她创作《弗兰肯斯坦》的灵感。小说的风格介乎于幻想与现实之间,而受造者介乎于鬼怪与人类之间,这使得故事的内容显得更为真实。在成就文学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的同时,玛丽把一种看起来虚幻却又并非完全空洞的理念激活了。同时,受造者作为科学的产物,加深了人们对于未来的迷茫。科学技术的发展必然会带给人们许多无法现象的结果,如果科学技术使人们能够逆转死亡甚至再造生命,那么,人是否要被重新定义?人类的未来会否要被另一种类人却非人的生命体所取代?
生命自身种种无法让人理解的神秘恰恰构成了人类心性深处最为脆弱的意志盲点,触发这种神秘就最易使人感到无助的恐惧。这种恐惧远比鬼怪故事更具有现实性,而这种现实性衍生出的一系列问题正是科学与人性之间冲突的起源。
二 追索神秘的双重效果
《弗兰肯斯坦》有一个副标题,即“现代的普罗米修斯”。在希腊神话中,提坦族的后裔普罗米修斯创造了人类,为人类甘愿触怒众神之王宙斯,是一个悲剧式的人物。由此可见,玛丽·雪莱的作品用意不止于叙说一个恐怖故事,而是进一步探讨科学技术不断扩张之下的人性问题。小说的主人公弗兰肯斯坦是开启了“潘多拉盒子”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弗兰肯斯坦并没有道德上的劣迹,相反,他是一名自律、优雅、上进、学识渊博的优秀青年。在现实生活层面上,弗兰肯斯坦是一个无可指责的人,他的“罪恶”在于他在科学上的、超越了科学本身的追求。
弗兰肯斯坦步入科学事业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对自然科学的爱好与对人类、世界本质的好奇是科学家们的共同特征。弗兰肯斯坦在十三岁那年接触到了海因里希·科尼利厄斯·阿格里帕的学说。这位中世纪巫师的奇异思维从精神层面深刻地影响了弗兰肯斯坦,尽管弗兰肯斯坦很快从技术的角度摆脱了用魔法改变世界的尝试,但对神秘世界的追求却始终影响着他,并最终使他突破了科学、甚至伦理的界限。在《弗兰肯斯坦》中,弗兰肯斯坦的老师沃尔德曼先生用一段话阐述了科学与魔法的區别,他说:“研究这门科学(魔法)的古代学者们曾经许下诺言,要完成人力所不及的事情,结果一事无成。现代科学家们很少许愿,他们深知金属是不能互相转化的,而所谓长生不老药只是幻想而已”。沃尔德曼先生代表了理性派或保守派的科学观,他为科学的任务做了明确的界定:科学只是人类构建世界的工具,它的研究内容是现实事物之间的联系。如果用科学作为手段对现实事物的本质进行研究,就会造成意想不到的灾难。
对神秘的追索、对未知的好奇是科学技术得以进步的一个重要因素,科学家们正是凭借着执着的探索热情,为人类揭开了一个又一个谜题,并且构造出愈加舒适的人类世界。然而,从另一个方面讲,这种追索不断逼迫着人们思考最根本的、最困难的问题。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离开大地后就丧失了力量,而人类则似乎无意识地、却是坚决地以科学为手段使自己不断地远离大地。弗兰肯斯坦的过错在于他妄图以科学为武器承担上帝的工作。事物的本质是上帝手中的秘密,如果人们的研究涉及这一领域,首先受到威胁的不是科学的存在问题,而是人所构建的世界以及人类自身的存在问题。生命的秘密使人保持着对上帝和自然界的敬畏之情,一旦掌握了生命的秘密,人类的贪婪与狂妄就会瞬间吞噬自身。
三 科学与人性之间的冲突
《弗兰肯斯坦》中的“受造者”一直受困于自己的身份危机:他到底只是一个会思考的科学产品,还是新的人类?弗兰肯斯坦创造了他,也将这一难题摆在了被创造者和人类的面前。
首先,从“受造者”的角度来看,尽管他是一种反常的生命体,外形也有异于一般的人类,但他却是带着人类的基因生成的。他害怕孤独、渴望与他人交流,并且极力要使自己获得人类的身份。费利克斯一家给予了他这样的机会,也使他学会了如何成为健康的人。这一平台消失后,“受造者”变得手足无措。杀害威廉是无意之失,加害贾丝婷却是刻意的报复,无论哪一种方式,都体现出“受造者”对沟通的渴望。当沟通无法实现的时候,他又渴望得到爱情。虽然他向弗兰肯斯坦要求的伴侣是与他相同的“异类”,但他所期望得到的却是真正的人类生活。在与人类沟通失败之后,“受造者”仍然希望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构建出伊甸园式的生活。
从表面上看,“受造者”最应该仇恨的人应该是弗兰肯斯坦,因为作为他的创造者,弗兰肯斯坦没有给予他应有的理解和同情,反而率先把他看作怪物,并且毁掉了他的一切希望。当他杀死了弗兰肯斯坦朋友的时候,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折磨弗兰肯斯坦。他之所以不杀掉弗兰肯斯坦,目的是为了让他深刻地感受到折磨和痛苦。不过,从另一角度来看,“受造者”对弗兰肯斯坦充满了依赖,只有弗兰肯斯坦能够见证他的存在,并且为他正名。他想让弗兰肯斯坦体验自己遭受过的处境,迫使弗兰肯斯坦理解自己。在内心深处,“受造者”还是把弗兰肯斯坦当作朋友的,甚至还想把整个人类当作自己的朋友,尽管他遭受了来自人类的伤害。迫使他与人类为敌的,也正是这种希望的幻灭,所以“怪物”会说:“只有我这个被遗弃了的畸形怪胎可怜虫,才应该受人睥睨,任人驱赶,遭人践踏。”这是“怪物”临死前对所谓的人类道德的责难,是对人性的呐喊。
其次,从人类的视角来考虑,异类就是异类,是绝对不能够被视为同类的。在弗兰肯斯坦的心中,他宁愿相信制造出来的东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他杀害了自己的弟弟、仆人、爱人、友人,他的生成是自己的过错,是由于自己无视上帝的意愿,从事了僭越神的特权的工作。然而,弗兰肯斯坦制造的怪物却是人,至少是类人的存在物。虽然所有人都拒绝认可一点,但事实是無法抹杀的。怪物不仅具有强烈的欲望,而且拥有完整的人性。他说:“对美德、名誉和享乐的向往曾抚慰过我的心灵,我也曾希望与人类结识,希望他们能原谅我的外表,并因我能展示自己的优良品质而爱我;但我的希望却只是幻想而已。我曾受过荣誉感和献身精神等崇高思想的教育,可如今,我为非作歹,已堕落到连最卑贱的畜生都不如的地步”。“怪物”对美德的向往与对自身罪恶的忏悔恰恰是人性的突出体现。当怪物犯下罪行的时候,他时刻都受到良心的谴责,仿佛只有自杀才能够平息内心的罪恶感。这种自省心理甚至超出了部分人类的道德水平。
不过,“怪物”的希望也就是弗兰肯斯坦最为恐惧的地方:如果“受造者”拥有了配偶,并且能够不断繁衍,那么,一个新的种群或者新的生物群体就出现了。如果是这样,人类该怎么办?作为人类的一员,弗兰肯斯坦从内心排斥任何异类,即便是自己曾经得意的产品。他把“受造者”称为怪物,以他为代表的人类从来没有把制造物看作人类。弗兰肯斯坦是一位标准的绅士,而费利克斯一家也是标准的好人,费利克斯甚至无惧危险去帮助被法国人歧视的异教徒。有趣的是,一个可以容忍异教徒的好人却无法容忍一个“受造者”。在科学思想的影响下,“受造者”不能被当作人,他不具有特定的社会关系,无法通过他人的认可而获得自己的身份。异教徒还可以是同类,但“受造者”就仅仅是科学技术产生的异类而已。
玛丽·雪莱这部小说的深刻意蕴也就从这一角度展现出来。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人类社群形成了自身的道德伦理规范,并且通过这些规范实现了社群的稳固、保障了抵御外来侵袭的力量。任何人如果脱离了这套体系,都将无法生存。“受造者”作为异类是无法进入这套系统的,但“受造者”却是人类自身活动的产物。这是科技发展给人类带来的最大的难题和致命的威胁。外部的侵袭看来无法撼动人类的地位,但内部的隐患却可能使人类失去自己的立足之地。
《弗兰肯斯坦》在恐怖小说的外衣下,隐藏着作者对科学与人性之间冲突的警觉,也隐藏着作者对人类命运的担忧。她借这部小说对世人提出了两条警示:首先,科学技术与人性之间并非毫无嫌隙,科学技术自身拥有一套逻辑和发展轨迹,它可能在某个时刻反噬自己的主人。当科学技术成熟到某种程度的时候,人类似乎在按照它的要求和逻辑去配合它的不断生长。这也成为此后各种文艺作品的重要主题之一。其次,敬畏之心是人类能够健康繁衍的根本。人自身的局限不是一种瑕疵,反而是人性完美的体现。没有敬畏,也就没有底线,人的行为就会失去控制,而丧失了理智的冷静,人类会不断推动导致自身毁灭的进程。
参考文献:
[1] [英]玛丽·雪莱,刘新民译:《弗兰肯斯坦》,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
[2] 陈姝波:《悔悟激情——重读〈弗兰肯斯坦〉》,《外国文学评论》,2005年第2期。
[3] 刘科:《弗兰肯斯坦作为科学家的罪与罚》,《自然辩证法通讯》,2011年第3期。
[4] 曹山柯:《〈弗兰肯斯坦〉:一个生态伦理的寓言》,《外语教学》,2010年第5期。
(张丹,牡丹江师范学院应用英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