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冶》未涉及匾联原因探究
2015-05-30韦雨涓
韦雨涓
摘要:《园冶》中未涉及匾联,引起一些学者的猜测。有的说是因为匾联配合于柱、额的做法直到清代才兴盛,有的则认为在宋代的园林中题联已经很普遍。实际上,园林楹联虽在宋代已出现,但因文献记载绝少,尚不能证明已很普遍,但可以确定,其在元末明初已盛行。计成未提匾联,是因分工不同。
关键词:《园冶》;匾额;楹联;明代;分工
中图分类号:TU98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2641(2015)06-0038-03
收稿日期:2015-03-30
明末计成所作《园冶》一书,是我国古代唯一一部造园专著。书中未涉及匾联这一园林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引起一些研究者的疑惑与兴趣,并先后提出自己的见解与猜想。审视这些观点,笔者发现有一些并不能自圆其说,其中不乏园林界著名学者的观点。故不揣浅陋,将读书过程中的一点体会罗列于下,以便求教于方家。
1 匾联悬于柱、额的做法何时产生?
张家骥《中国造园论》中有这么一段话:
明末计成著《园冶》从设计到施工,细处谈到栏杆的花饰和铺地的图案,对匾联却未著一字。到清康熙十年(1671),李渔著《闲情偶寄》,在“居室部”中,才对匾联专加论述。由此可证,即使明代已有“楹联”,还没有成为园林建筑和景境意匠的一种必要手段,但在清代“楹联”就成为园林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了。……将匾联配合悬于柱、额的做法,大约在清代才盛行起来。
将匾联配合悬于柱、额的做法,真的到清代才盛行吗?不尽然。首先来看“匾”。
《说文·册部》:“扁,署也。从户、册。户册者,署门户之文也。”《后汉书·百官志五》:“凡有孝子顺孙、贞女义妇,让财救患,及学士为民法式者,皆扁表其门,以兴善行。”可见至少在汉代匾额就已出现。另外,《世说新语·巧艺》有魏明帝让韦诞为其新建的宫殿“登梯”题榜的记载——刘孝标注引卫恒《四体书势》日:“诞善楷书,魏宫观多诞所题。明帝立陵霄观,误先钉榜,乃笼盛诞,辘轳长絙引上,使就题之,去地二十五丈,诞甚危。”这里的“榜”即是匾额,从这段注释,我们至少可以得到两方面信息,一是当时“宫观”(皇家园林)必题字,否则不会不顾题字人之安危,使其“去地二十五丈”补题;二是当时的“榜”是先题字后再钉到建筑物上的。这说明早在曹魏(至少是宋或梁)时“匾”已悬于“额”。
再说“联”,即楹联,指“悬挂在建筑正面明间正贴柱子上的对联”,是对联的一种。最初的对联又称春联,是贴在门上的;柱子上的楹联何时出现,至今仍无定论。张薇在《(园冶)文化论》中提出宋代的园林中题联就已经很普遍,还举了一个例子来证明,是否如此呢?原文是:
在宋代的园林中题联已经是很普遍了。北宋苏舜钦所造沧浪亭,题有许多联语,如著名的“藕香水榭”联云:短艇得鱼撑月去,小轩临水为花开。“沧浪亭”联语: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俱有情。
实际上第一联的作者并非宋人,而是清代齐梅麓(下联集自苏轼的《再和杨公济梅花》诗);第二联是集宋人的诗句不假(上联出自欧阳修《沧浪亭》诗,下联出自苏舜钦《过苏州》诗),但集者并非宋人,而是清代梁章钜。孤证本不足以定论,何况伪证?所以宋代园林题联已很普遍的结论恐怕不宜贸然得出。
虽然文献中见到的最早的园林楹联出现于宋代一一宋周密的《癸辛杂识·别集下》“药洲园馆”条,其中记载了园中有三副桃符。门桃符为“喜有宽闲为小隐,粗将止足报明时”;二小亭桃符分别为“直将云影天光里,便作柳边花下看”“桃花流水之曲,绿阴芳草之间”一一但笔者目前只搜集到这一条线索,暂不足以说明宋代园林中楹联已很普遍。
元末顾瑛曾为其园林“玉山佳处”中的每一处景点撰有楹联(顾瑛自称为“题句”,四库馆臣称为“春题”)。如“玉山草堂”联为“瘦影在窗梅得月,凉阴满席竹笼烟”;“玉山佳处”联为“翠痕新得月,玉气暖为云”(马九霄篆颜)。与计成同时的吴玄(计成曾为其建宅园)有著作《率道人素草》,卷四《骈语》即收其自撰联语云:“世上几盘棋,天玄地黄,看纵横于局外;时下一杯酒,风清月白,落谈笑于樽前”(匾额为“白眼为看他”)。明代祁彪佳在《越中园亭记》“曲池”条记海樵陈山人读书处“联扁(匾)多海樵手笔”;明代文人如唐寅、沈周、文徵明、徐渭、董其昌、左光斗、徐霞客、史可法、金圣叹、陈洪绶等均创作了数量可观的居室联。在明代的小说中也不乏楹联之作,如《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警世通言》《西湖二集》等,其中尤以《金瓶梅》中的最具有代表性,有十余副之多,其中包括西门庆夏臼纳凉的翡翠轩联、西门庆家的大门及书房联、玉皇庙的流星门和大殿联、野外酒馆招牌联、妓女爱月的居室爱月轩联、林太太招宣府大厅及后堂联、文秀才的书房联、泰山碧霞宫联,等等。
另外,与计成同时代的刘侗、于奕正著的《帝京景物略》有一篇写《定国公园》,为强调此园“质朴”,作者用了这样几句描写:
环北湖之园,定园始,故朴莫先定园者。……土垣不垩、土池不甃,堂不阁不亭、树不花不实、不配不行,……入门,古屋三楹,榜日“太师圃”。自三字外,额无匾、柱无联、壁无诗片。……藕花一塘、隔岸数石,乱而卧,土墙生苔,如山脚到涧边,不记在人家圃。
这反过来可以理解为:在当时的园林中普遍是“额有匾,柱有联,壁有诗片”。
简而言之,宋代园林中已出现楹联,至少在元末明初,园林楹联已经盛行,并成为园林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并非晚到清代。
2 计成为何在《园冶》中不提匾、联?
张薇在《(园冶)文化论》一书中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计成作为造园家,在《园冶》中未更多地涉及匾额、楹联等书法字幅,也许是有意的。那么有何动机呢?因为《园冶》不是造园“规划”,更不是造园手册,而是造园论著,所以理当论及字幅在造园艺术与审美价值中的应有地位、主要作用、理论构思、审美要求等基本问题。这是研究《园冶》文化时还应深入探讨的一个问题。……没有对景题、楹联、匾额等造园必备的精神建构要素展开阐述,这当是《园冶》的一大缺憾。同时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谜”。
没提匾联,是否真是《园冶》的缺憾呢?这真是一个谜吗?换一个角度,也许情况就不同了。
从工程实际分工不同的角度来看,就像今天的建筑安装工程不包括内装修工程一样,事实上,匾联是不属于古代造园施工过程的,匾联题额以及悬挂通常要等到造园竣工后,由园主人邀文人雅客或率清客门人来品题,前者如郑元勋的影园景题,后者如《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景题。
据郑元勋的《影园自记》中记载,“影园”二字是董其昌题,“玉勾草堂”由其“家冢宰”题,“菰芦中”由社友题……。在造园规划施工时全赖“计无否善解人意,意之所向,指挥匠石,百不失一”,但等园建成题咏时,已不见计成踪影。《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贾珍向贾政汇报“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这都明确告诉我们题匾额对联是要等到造园竣工后的。大观园营造之初,“全亏一个胡老名公号山子野,一一筹画起造”,但造园完工后,哪还用得着“山子野”?作为园主人的贾政、贾宝玉率领的一帮门人清客才是真正的主角。“山子野”的身份与计成何其相似!实际上,这种分工,除了工序的先后有别,也反应出一种社会地位的差异与等级尊卑观念。
现在分析《园冶》的本文。全书开头是“兴造论”和“园说”,接下来则按施工次序依次详述造园的各个环节。“相地”是造园前地形勘察;从“立基”到“屋宇”“装折”“栏杆”“门窗”,涉及的是园林建筑营造部分;“墙垣”“铺地”“掇山”“选石”,则是室外工程部分。从“立基”到“选石”,所有环节都属于造园过程,最先阐述的“兴造论”“园说”和结尾的“借景”部分,虽并不直接属于造园过程,但却与造园密切相关,“兴造论”“园说”,如同今天的设计标准及规划手册,对造园规划及施工起理论指导作用。“借景”,虽在整体规划前就已考虑,但只有等园造完了,才能具体验看实际效果,所以放在最后顺理成章,可看作整个工程完工的总结报告。作为造园指导书,计成的工作到此实际已可告罄。要说缺憾应是树木花草的配置还未载入,因为园林包括山、水、建筑、花木四部分且缺一不可。
另外,《园冶》为什么就不能是“造园手册”呢?从书末的“自识”中可以看出:计成慨叹生不逢时,二子年幼不能承继父业,故利用空闲著书以免技艺失传。《园冶》最初定名本非“园冶”,而是“园牧”(有经管构制之意),这都表现出计成原本著书的自我定位。可以说,计成著书的目的主要是传艺,观其书内容也正体现了这一目的。看作“造园手册”是无可厚非的。计成其人,在他所生活的时代,社会地位并不高,不过是“传食朱门”的一介寒士而已。虽因造园技艺超群,受到官僚富贾的赞誉,但这些都不能改变其卑微的社会地位。我国自古不重技艺,计成与今日成名成家者相比,其社会地位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作者著此书的目的除恐技艺之不传外,也为“合为世便”,所以在其著书之时,并不一定有诸如因“是造园论著”,应“当论及字幅在造园艺术与审美价值中的应有地位、主要作用、理论构思、审美要求等等基本问题”那么高的思想觉悟。这显然是以今人之眼光审视古人,是不妥的。应该把作者还原到他所处的历史环境中去研究,才不至偏颇。
如果因为匾额、楹联对园林很重要,就应该在《园冶》中论及,那么,园林中的家具、陈设玩器、画幅又何尝不重要呢?但《园冶》并没包括这些,难道就可以说当时的园林不盛行这些东西吗?实际的情况是:匾额、楹联与玩器、瓶供、画幅同属居室装饰品,是不包括在造园过程中的,就像今天家庭装修中的电视墙、壁纸等软装,它的施工是属于内装修,而不是建筑安装工程的。虽然古今建筑样式不同,工艺也有差别,但施工工序却是古今同概,总要先立基,再起屋,再装修,再室内摆设,造园也如此。
3 结论
总而言之,计成所生活的时代,匾、联已经与建筑额、柱结合并盛行,并不像张家骥猜测的那样“在清代才盛行起来”,也不像张薇认为的那样“在宋代的园林中题联已经是很普遍了”,《园冶》之所以未涉及匾额楹联,是分工不同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