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景观与汉字结构的共通性研究
2015-05-30王昆张万荣王争
王昆 张万荣 王争
摘要:汉字以书法石刻、楹联匾额、景名题咏等形式作为点景艺术融入园林景观,成为园林意境与造园思想重要的传达手段与途径。从汉字与园林景观两者在外在形体、内在布局以及基本的空间构成要素等方面进行比较分析,得出两者在结构上存在相似性,这种相似性成为汉字融入园林景观的一个重要原因。
关键词:风景园林;汉字书法;空间结构;共通关联
中图分类号:TU98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2641(2015)06-0034-04
收稿日期:2014-12-10
修回日期:2015-02-11
1 共同的自然起源与美学特质
园林景观是人类从最初与自然相分的自然人转变为与自然相合的社会人的结果,是从原始自然中分离出来后经过人工干预所形成的第二自然,或者说是一种人化的自然。在园林风格上,由早期的临摹与再现自然,再到后来向表现自然和有若自然转变,自此,园林景观已经呈现出源于自然又高于自然的艺术特点。这种通过师法自然达到有若自然的境地,一直是园林建设的艺术追求与设计精髓。中国传统自然山水园的艺术风格从最初的敬畏自然到驾驭自然,再到和谐自然的过程中,完成了由内而外的整体嬗变。
汉字是随着古人对自然的不断实践与认知而逐渐产生的。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说道:“黄帝之史仓颉见乌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在这种“仰观天象,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自然描绘中,汉字具备了象形的重要特征。随着汉字的产生,古人拥有了了解自然的工具,自然不再是神秘不可知的,而是可认知并可加以改造利用的。汉字在古代社会人神地位的角色转换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人与自然的关系最终演变成“天人合一”的意识形态,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进而构成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层结构,并深入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各个领域。“天人合一”的自然观产生了自然美学思想:即在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中产生的美的情感。这种美学思想发展出中国两大审美原则,即作为文化理想的“和”及作为文化核心的“中”。“中和”思想是中国的文化内涵,也是中国人的精神特质与人生哲学。当“中和”成为审美标准后,在造物时也会希望所造之物具有中和的状态,这种状态即和谐与稳定。汉字与园林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均具有这种和谐之美。这种“中和”的审美追求成为两者内在结构演变的动因。
2 外在形体的方正
在先人的宇宙图示中,世界是天圆地方的,天在时刻变化运动着,地则处于静止平稳的状态。《文心雕龙·定势》中对“方圆”给出了哲学的解释“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方形因此具有稳定的象征,并表现众多。如建筑作为居住空间,应安全稳定,所以方形成为居住空间的基本形态。作为中国传统建筑的基本单元——“间”则是这种稳定形态的代表,中国传统民居四合院是由多个方形空间组合而成的居住形式(图1)。
受到建筑的影响,传统园林在形体上也多呈方形,或多个方形的组合。如北京故宫宁寿宫花园(图2),整个园林由建筑及三面围墙围合而成,呈标准的矩形。内部又被划分为若干个小空间,也都保持着方形的基本格局。苏州网师园则是由多个方形建筑围合而成的私家宅院(图3)。皇家宫苑作为皇权的象征,相较私家园林更具方正之感。公共园林非以居住为目的,所以空间往往自由开敞。总之,园林景观与人的居住行为关系越紧密,其形体呈现越方正。
在“中和”的稳定美学思想作用下,汉字的形体结构逐渐趋向方正并最终定型,因而汉字又被称为“方块文字”。最初的汉字由于是“画成其物”,往往“随体诘屈”,笔画多呈婉转的弧形,是一种自然与流动之美。对于描摹自然的汉字来讲,在最初的结构中,保留了大部分自然物象的形体特征。当这种感性的形体逐渐被理性所取代时,汉字的字体也逐渐发生变化。在“马”字的古今字体演变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过程(图4)。从随体诘屈的金文到蚕头燕尾的隶书,再到横平竖直的楷书字体,“中和”的稳定美学思想最终完成了对汉字形体的改造,而汉字形体的方正则造就了汉字书法布局章法的工整,即便是自由奔放的草书也能反映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审美意识。
3 内在布局的均衡
对于园林布局结构的分析,有较为经典的论述。童寯利用拆字法将园林的构成解释为:“园之布局,虽变幻无尽,而其最简单的需要,实全含于‘圜字之内。今将‘圜字图解之:‘口者围墙也。‘土者形似屋宇平面,可代表亭榭。‘口字居中为池。‘衣在前似石似树。日本‘寝殿造庭院,屋宇之前为池,池前为山,其旨与此正似。园之大者,积多数庭院而成,其一庭一院,又各为一‘圜字也。”
园林的和谐美感是由构建园林的各个要素通过合理的谋篇布局产生的。各造园要素相互关联,各有顾盼,最终通过路径系统形成统一的整体。笔者按照阳刚与阴柔的不同质感将园林的构园要素分为轻重两类:建筑、山石归为“重”,水体、植物归为“轻”。同时按照要素之间的距离划分为缓急两类。缓急是一个相对的空间尺度,没有严格的标准。园林布局的均衡其实是“轻重缓急”地对构园各个要素的经营位置进行协调处理,包括建筑体量、水域面积、植物覆盖率等。如吴江同里退思园(图5),西面桂花厅的体量较大,占据了西侧的主要空间,为了均衡布局,东侧建退思草堂、菰雨生凉、琴房等进行牵制,而西面除桂花厅外再无大体量建筑,这样就为园林整体的平衡打下了基础。而在退思草堂与桂花厅之间的回廊上布置有水香榭、闹红一舸及辛台。水香榭虽小,但与居室关系紧密,无形中增加了质感,中间的闹红一舸作为平衡的支点,偏向辛台一侧,与水香榭的距离变缓,又再一次削弱了水香榭的体量。经过这样的轻重缓急处理后,基本稳定了退思园的整体空间布局。最后,将植物、水体、假山置石在园林建筑的基础上按同样的方式进行布置,最终形成整个园林空间。退思园也因此成为江南私家园林的代表作。
汉字是由最基本的笔画构成,笔画的穿插组合形成汉字的间架结构,且在内部划分出大小各异的空间。汉字在演变的过程中,对于一些笔画进行了增减与整合,最终形成均衡稳定的结构。无论汉字结构如何变化,整体的布局都要以均衡的布局限定在一个二维方形的如田字格、米字格、方格等平面中,每个笔画都有自己相对固定的位置。书写汉字其实是在安排笔画的空间位置,可以说我们在识字之初,就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接受到布局均衡的美学思维训练。林语堂认为:“它(书法)供给中国人民以基本的审美观念,而中国人的学得线条美与轮廓美的基本意识,也是从书法而来。故谈论中国艺术而不懂书法及其艺术的灵感是不可能。”由此可以推论:汉字书法艺术对园林空间布局的均衡有着直接的影响,两者具有一脉相承的联系。
和谐的达成均要有一个稳定的核心,这个核心控制着其他要素,在整个空间结构的均衡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汉字书法中的“核心”为主笔,园林景观中的“核心”为主景。关于汉字书法的核心,林语堂说:“一个字的诸多笔画之中,我们总是选择一个主要的横笔或竖笔,或一个封口的方框,为其余笔画提供一个依靠。这一笔必须写得有力,横和竖要写得较长一些,比其他笔画更为明显。有了这个主要笔画为依托,其余笔画就可以围绕在它周围或由此出发散开去。”书法的均衡是围绕主笔展开的,园林景观中的主景与此类似,是全园的构图中心,起到控制全园的作用:如颐和园的佛香阁、上海方塔园中的方塔、西湖景区中被周边各园林围绕的西湖等。值得一提的是,主景不一定在空间上处于园林的重心位置,不同的地形骨架、场地限制条件、设计理念等均会对主景的位置产生影响。例如退思园中的主景“退思草堂”居于全园的中轴线上,所有园林景观均围绕其展开,使最终的平衡支点回归到园林的重心位置,但全园的重心却在水面区域。退思园的主景布置印证了计成所说“凡园圃立基,定厅堂为主,先乎取景,妙在朝南”。主景为视觉焦点,在人的心理上会形成向心作用,各个造园要素在其统领下趋向更为紧密稳定的结构,且布局均要考虑主景的地位并与之协调,形成稳定均衡的空间结构。
4 空间要素的统一
点线面是造型艺术的基本语言,也是空间构成的基本要素。汉字书法是一种纯粹的线条艺术,我们欣赏书法,实际上是欣赏这些线条所产生的或飘逸或雄浑的气韵,而汉字的意义已经居于次要的位置了。园林作为一种空间艺术,也包含有点线面的形式,只是较汉字而言显得更为具象。因此,可将汉字与园林景观在空间要素上进行拆分,更为深入具体地研究两者之间的关联。
点是构成空间最简洁的形态。汉字笔画中最基本的点、顿、提笔都归属为“点”画,并且变化万千。对于书法作品,落款题印是点睛之笔,印章的鲜艳缓解了墨色的冰冷,使整幅作品变得生动鲜活,富有生机。如北宋米芾的行书《叔晦帖》中通过将3个“以”字简化为3个各不相同的点画,使作品更显洒脱流畅,这也是书法家根据汉字的结构进行的艺术加工,而后世鉴赏者的印记更是为作品增添独特的人文气息(图6)。对于园林中的建筑、假山、岛屿、小品等均可视为“点”空间,如杭州西湖中的湖心亭、小瀛洲、三潭印月等均是典型的点空间(图7)。这些点空间的存在不仅成为视线焦点,起到引导视线、定义空间的作用,还丰富了游人在漫长桥堤上游览时水面的视域空间。
线是汉字形式美的根源。甲骨文的线条带有刻画的参差与古朴的质感,金文的线条因为是铭文浇铸往往粗壮圆润。楷书似正襟危坐、行书如行云流水、草书则潇洒飘逸,线条的变化呈现出汉字的气质与韵律,成为其书法美的所在。园林中凡是有异质空间或者同质空间交错都会形成线空间,前者如水岸、围墙、园路、建筑边界,后者如台阶、假山纹理等。参差的山石驳岸如同甲骨文一样苍劲有力,通幽的曲径好似婉转流畅的行书,笔直的建筑边界带有楷书的合规中矩。构园要素的变化形成丰富的线空间,或流动或指引或延续。园林中的线空间具有空间组织、划分的作用。日本园林中的“真、行、草”之路便是参照汉字书法的楷书、行书及草书的结构韵律所创造出的景观范式。
笔画的穿插使得汉字具有向二维平面空间延展的特性,每个汉字都因为笔画的组合、向背、交错、叠接构成一个个大小不一、虚实变化的面域空间。楷书中的面大小均衡,隶书中的面多横宽扁平,行书中的面则清秀细长。面空间在空间构建中占主导地位,左右着空间的布局面貌与结构特征。清代沈宗赛在《芥舟学画编》中认为布局“生发处是开,一面生发,即思一面收拾,则处处有结构而无散漫之弊。收拾处是合,一面收拾一面又思生发,则时时留有余意而有不尽之神……或以山石,或以林木,或以烟云,或以屋宇,相其宜而用之。”面空间不仅决定着汉字的间架结构与布局稳定,也影响着园林的经营布局。园林中的草坪、水面、铺装广场等均是面空间的表现形式。这些面空间往往是虚空间,与其他构筑物所形成的实空间形成虚实对比,这与浓重的笔墨和清淡的白纸之间的和谐共融有着结构上的异曲同工之妙。
5 结语
综上所述,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汉字与园林景观具有共同的审美特征。“中和”的审美思想决定了两者在结构上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体现在外在形体上两者兼具的方正形态,以及内在的布局结构在相似的稳定“核心”的统领下趋于均衡。和谐与稳定成为两者空间结构演变的推动因素。内在空间构建要素的相似性促进了两者“通感”的存在。汉字作为中国传统园林特有的“点景”艺术,已成为直接融入园林景观的一个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