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大路花灯”概说

龙文风

贵州东部松桃苗族自治县孟溪镇是古黔东五大集镇之一，拥有近九百年的历史，素有“梵净府城”“文化老区”之称，具有较深的文化底蕴，一些传承久远的民间文化形式至今仍活跃在孟溪古镇及周边乡镇，共同组成了“孟溪文化”，其中大路乡的花灯戏就是苗、汉文化交融的典型之一。

花灯剧是广泛流传于汉民族中的一种戏曲表演艺术形式，其突出特征是手不离扇、帕，载歌载舞，唱与做紧密结合。其源于民间花灯歌舞，是在清末民初逐渐形成的一种地方戏曲形式。在流行过程中因受各地方言、民歌、习俗等影响而形成不同的演唱和表演风格，形成流派众多，在贵州民间就有“南独山、北大路”之说。大路花灯内容丰富，形式多样，从其表现形式上归纳起来有跳团团、采茶、桥台子三种（其中还包含金钱杆、盘茶、拔船、送子等）。笔者本着对传统艺术文化的尊重，就其基本模式和表现形式进行介绍。

灯具及其表演组织队伍的构成

大路花灯的灯具一般有六盏，其中牌灯（也叫正灯）一盏、花灯（也叫辅灯）五盏。牌灯相当于一个灯会（出灯队伍）的标志，起信号、指路、引领的作用，牌灯舞到哪家，花灯就出到哪家。牌灯大致以牌坊、牌楼形式为造型，内置牌位，上书花灯宗师牌位：大唐天子李世民之位（有的是“当今天子万岁万万岁”）。民间相传唐贞观年间某年除夕前，皇太后无故身患眼疾，用遍殿前御医，寻尽天下药方均不见好转。皇帝李世民一时也束手无策，遂向文武百官求助，丞相魏徵进言，扎三千六百盏红灯挂于长安大街，旨谕天下臣民从初一至十五日元宵期间共同为太后祷告，祈求上苍开恩赐太后早日康复。天子立即手谕，昭告天下，悬灯三千六，举国祈祷，不久，太后痊愈。自此，形成习俗得以流传至今。花灯《盘茶歌》的唱词中有其起源传说的内容：

花灯是由哪朝起？花灯是由哪朝兴？花灯是由唐朝起，花灯是由唐朝兴。王母娘娘痛眼睛，百药用尽医不成，许下三千六百盏，曾留五盏到如今。一盏交由天上去，二盏交到水中行；三盏交由山中去，四盏交到地狱门；只有五盏无交处，万古流传到如今…一

牌灯外侧题有对联，上联：国泰民安；下联：风调雨顺。横批：天下太平。寄托玩灯之人对国家对人民的美好祝愿。其余五盏花灯由2盏正灯（长方体）、1盏扇子灯、1盏鼓鼓灯和1盏五角灯组成，辅以宝盖（十字空心架）吊顶，四方规则地挂四串荷叶、绣球等做成的吊坠，插上一支竹竿即可。灯具用材主要为楠竹条、白纸、花纸等。

花灯乐器由鼓、锣、钹、勾锣等打击器械和笛子、二胡等管弦乐器组成，其作用各有不同。花灯表演时大致是唱一段、跳一段，重复进行。其中也有对白，术语称为“打岔”或“扯百纳经”（采茶时专用表演形式）。笛子、二胡等乐器用于唱时的伴奏，而锣鼓等打击乐器起停顿间隙功效以及在跳灯表演时的伴奏。通常分开进行，不会同时演奏。锣鼓打击乐器一般由五个人各执其一，按照规定旋律演奏，视表演要求及具体情况可长可短。其曲目有《懒龙过江》《鸡啄米》《打闹台》《鸡拍翅》等。

花灯表演的角色一般为两人，是表演“跳团团”时的绝对主角，称之为旦角、丑角。但在“采茶”演出时可增加到两对。旦角名曰“幺妹”，由演员女扮男装而成，其面容姣好，举止端庄大方，表演时娴淑恬静；丑角名曰“唐二”，其打扮夸张，面貌丑陋，举止粗野豪放，表演滑稽幽默。其表演的动作和身法有“犀牛望月”“龙凤呈祥”“唐二挑担”“鸡拍翅”等。花灯表演的灵魂人物是主唱，称为“掌桥子”，一簇花灯（一支灯队）水平的高低，完全取决于“掌桥子”的人，他既是领唱又是现场编导。所以对其要求也就特别高，既要精通各种表演桥段，熟悉各种唱腔曲调，又要具备临时应变和即兴创作的能力。当然一簇花灯“掌桥子”的通常不止一人，是一个由2～3人组成的团队，轮番上阵。大路花灯一般少则出完整个春节（大年初一至十五日），多则搞到农历二三月间，而且都是晚上进行，大部分时间为通宵，靠一人每晚上独自领唱是绝对不现实的，嗓子、精力、体力都不允许。在表演时，“掌桥子”的一出声，其他的以“唐二”“幺妹”为中心围成一个圈齐声附和，场面极其恢宏壮观。所唱曲调千变万化、曲目丰富多彩、内容雅俗共赏，后面我将单独作重点介绍。

花灯队还有个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即领队或总管，称作“灯头老爷”，主要由族中的大佬或德高望重的老人担当。其职责是组织、召集、联络和管理日常事务。

总的来说，大路花灯灯会通常由20～30人组成，其中掌灯的5～10人、打家铃（负责乐器）的5～8人、专业表演的4～6人（如果是桥台子唱大戏至少就要10人左右）、掌桥子的2～3人、灯头老爷1～2人，打杂的不限。这些人一般都多才多艺、身兼数职，所以综合下来一支灯会队伍有20人左右。

灯会表演的运作流程

大路花灯戏的表演有开光、出行和倒灯三个阶段，每年必扎新灯，不得重复使用。每到腊八前后，灯头老爷就开始着手准备，召集工匠扎灯，组织艺员排练节目。

开光，顾名思义，即为新灯点燃灯光，准备出行。大都在大年初二，灯堂（平日里摆灯的地方）安好以后，所有前期工作都已就绪，便请来“阴阳先生”（巫师）做法事，摆上供品，盛上净水，烧上纸钱，口中念念有词，虔诚祭奠历代花灯宗师，为每盏新灯和出灯的人“打扮”（祈求神灵保佑）。此乃传统仪式，任何灯会都不能例外。

出行，即开始外出玩灯。在外出之前，必先游自家寨子，然后按照由近到远的顺序进行，当然也不是每个寨子都出。但所到村寨必须家家出到，孝服人家除外，故有“干寨不干家”（就是指宁愿漏寨也不得漏户）之说。玩灯时限一般从每年大年初二至正月二十日结束，也有弄完整个春季的，但非常稀少，只有老灯堂（传统灯会）才具备那种实力（大路老灯堂最有名气的首推大路乡的平洞、后洞；其次是大路乡的平屯、耿溪以及孟溪镇安山，妙隘乡的矮塞等；冷水乡杉树灯堂属后起之秀，在20世纪90年代末，风靡乌罗老区）。

倒灯，也是一种例行仪式，是灯会的总结表演。按照计划所有需出灯戏的村寨都出到了，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要“倒灯”，其实质就是总结会，照样得请法师举行“化灯”法事。等结束时，把全寨大娃细仔、男女老少聚拢来，杀猪宰羊打顿“平伙”。一是对灯会表演、收入等情况进行总结，认真查找不足；二是对来年灯会有关事宜进行商讨。在倒灯当天，有的干脆把每年的“平安福”（当地农村习俗之一，每年年初举行，意为打扫瘟神祈福求平安）顺道一起做了，“两个忙锤一起响”，既省心又省事。

下灯帖，在灯会确定好外出表演对象村寨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派人去目标村寨“下灯帖子”。下帖子，相当于拜山头，就是去拜访该寨寨老或族长，告知对方今晚灯来贵处，请予关照并安排好行程线路及相关事宜，起通联作用。下帖子的人需懂礼仪且能言善道，代表一个灯会的整体形象。当夜演出能否功成圆满、所受待遇的高低，乃至收入情况，完全取决于下帖子的人。表演桥段、剧目的基本模式和内容

大路花灯的表演形式特别丰富，基本桥段有“跳团团”“采茶”“团茶”“打金钱杆”等；根据主人家某些特殊要求还有“开财门”“扫财门”“拔船”和“送子”等。一些有钱人家或者一个寨子集资还要“桥台子”、唱大戏，这是整个花灯表演的精髓所在，最能体现这门民间文化的卓绝艺术性和顽强生命力。

1.跳团团。跳团团是大路花灯表演的基本功，也是花灯所到之处必须表演的基本项目。每到一家，举牌灯的先进堂屋，把牌灯摆于大门外右侧阶沿，并高呼：主人家，吵闹了，过热闹年噢。接着由掌桥子的把放在堂屋大门正中桌案上的香纸点燃，然后表演主角唐二、幺妹及其他所有演职人员面对“家龛”站成几排，唱《天地君亲师》，参拜“家仙”（祖宗牌位），唱一段敲一排，一边唱跳一边“作揖”（鞠躬）：

来到主家一重门，唱个天字贺主人，世上只有天为大，天上星星管万民。来到主家二重门，唱个地字贺主人，世上只有地为大，地生五谷救凡人……

如果主人家没别的要求，灯队就可以进入其正堂屋表演“跳团团”；如果有主人家过去一年财运不好，怀疑是财门出了问题，于是就摆上十二块或二十四块（十二的倍数）“利事钱”，要求给其“开财门”或者“扫财门”，以祈求当年财运亨通，图个彩头，那灯队必须开了或扫了后方可进入。于是唐二、幺妹遂做出开或扫样动作的舞姿进行表演，如开财门的唱词：

春哪季哩个财门春啊季开啊，春季哩财啊门嘛我啊来开。左开一扇金哪鸡叫啊，右开哩二呀扇嘛凤啊凰鸣啊。南京城里进哪啊北京城里落啊，南北哩二啊京嘛好比那快啊活。恩哪情哥啊你在说什么啊，枝枝花儿香喽呕闹啊洋啊洋。石榴花儿红咯哦光照城那个哟嗨哟，花儿正开啊绣啊拢来啊，开起呀财啊门嘛大发财咯哟额哟（而后夏秋冬依次）。四季财门齐打开，姊妹双双进屋来，左脚进屋生贵子，右脚进屋带金银，姊妹双脚一起进，财发人兴万万春……

之后跳团团进入主题，一般唱一两个桥段，如主人家爱好（热情好客），烟酒糖食果饼上齐，钱打发得多，又办灯酒（夜宵）的，就多跳多唱一些，但都不会超出3个小时，因为怕出不完整个寨子。唱跳桥段视主人家具体情况而定，如家有老人则唱《送寿元》，新房才建的则唱《贺新房》，祈求平安的则唱《太平歌》，有读书做官的则唱《状元郎》，也有要求唱传播儒家孝文化的《二十四孝》，一般则唱《十二月花开》等，形式多样，品类繁多。如《送寿元》：

一送寿元千百岁，二送富贵两双全。三送桃园三结义，四送童子拜观音。五送知府打黄伞，六送禄位早高升。七送天上七姊妹，八送神仙吕洞宾。九送九子登科早，十送太子坐北京。十一送棵摇钱树，十二送个聚宝盆。

其间还穿插不同的曲调配词，如“送在主家堂前里，高举首，忙跪下，拜上堂前老人家，祝福你儿点状元，富贵得久长，玩花灯，天下太平”。再如“金鸡配凤凰，芙蓉配牡丹，妹子哟，花哪一样呕哟咯，个个长寿，神仙哟吕呀洞宾哟”。

跳完团团，玩灯人在主人家吃饱喝足后，灯会往往会感激主家盛情从而表演《答酒歌》：吃了主家酒，退还主家杯，来年五谷用车推。你看他，来年五谷用车推。正二三月去下种，你看他，一子落地万子生。四五六月去薅泼，你看他，田中禾苗亮晶晶。七八九月去收割，你看他，骡驮金来马驮银。十冬腊月去收藏，前仓得满后仓存……

当然有办法（富裕）的人家图热闹图吉庆，还会要求灯会表演“打金钱杆”“采茶”等。打金钱杆，一种花灯剧目，其道具用一长不足一米赤竹，间岔打上五六个小洞，分别装上用三五个制钱连接的金钱串而成。当演员在表演时金钱杆随着有节拍的敲打，发出悦耳动听之声，质朴而厚重。打金钱杆一般由两对男女演员共同演绎，手执金钱杆，跟着“莲花落”的节奏自上而下敲打身体各个部位，且动作不一、周而复始，其姿态曼妙又不失铿锵壮美。“莲花落”由掌桥子的主唱，其他人齐声附和，如：

一打莲花来盖顶嘛（和：你那莲花、莲花落嘛），二打古树来盘根咯（和：闹元宵、喜连连）……

其曲调错落有致、平仄抑扬顿挫，场面气势恢宏，欢声笑声不断。

2.采茶。“采茶”，源于古时山村青年男女以采茶为媒、进行谈情说爱的一种生活方式，用歌唱和舞蹈的形式予以演绎。即每到采摘茶叶季节，怀春男女青年吆三喝四成群结队上到茶山，一边劳作一边对歌，抒发彼此间的爱慕之情。其表演基本程序为：梳妆打扮、团茶、盘茶和打岔四个步骤，后根据需要增设讨茶钱、转茶钱两个项目。

首先是梳妆打扮。主要展现两个“唐二”在心仪“幺妹”家屋外苦苦等候与之结伴上山采茶。

男：“幺妹，还在干啥子？”

女：“哥哥，你莫忙，岗岗（一

会儿）就来。”

爱美的“幺妹”自然要精心打扮一番。“幺妹”们从头至脚边唱边跳边装扮：

一莫忙来二莫慌，姊妹房中巧梳妆。前梳五龙来戏水，后梳金凤来朝阳。左边梳个蟠龙髻，右边梳个滚绣球。大圆耳环齐戴下，金簪呀铃响叮当。上穿绫罗十二件，下身围起水罗裙。青丝裹脚来穿下，绣花鞋子往下蹬。

即便梳妆已毕，“幺妹”们还是不慌不忙，“左手推开门一扇，右手推开两扇门，两扇财门齐打开，姊妹双双出房来……”幺妹半推半就，在唐二一番恳求后才姗姗与心上人结伴上山。说是“上山”其实是围绕牌灯和两盏正灯排成的三个点，按“8”字形串花而行，且边走边唱边跳。一路上见什么美景就用歌声表达形容。比如要表现路途遥远就唱“一十五里桃花店，二十五里绣花厅”，再如展现走路的速度较快则道“上坡犹如弓上箭，下坡犹如风送云”，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三脚把作两脚走，两脚把作一脚行，不觉行程来得快，茶山就在面前呈”。

接下来便到了“盘茶”“团茶”的时节，主要内容就是把茶的根源、来历以及茶的制作工序等用歌唱的形式体现出来。接着便唱（《十二月采茶调》，每月四句为一小段，间插“打岔”环节，其实为插科打诨、扯百纳金，如：扯个扯，岔个岔，则闲人（旁边的人们），你莫搭话，听我唐二花子打个岔，这个岔，莫拿打，留在心中干啥嘛。

紧接着双方互许终身，便拜天地入洞房结为秦晋之好，结局皆大欢喜。

最后采茶姐妹向主人家讨要茶钱（即表演费用），如果主人家慷慨，觉得大家辛苦，便一次性把合适价位的报酬奉上；倘遇拖皮苟夹（动作缓慢、吝啬）之辈，那掌桥子的便想方设法转茶钱，即临场编歌索取。

3.桥台子（表演花灯剧）。“桥台子”，即搭台子唱大戏。根据传统习俗，凡进行花灯剧演出，必须用板凳、四方桌、木板等在堂屋或院坝里搭建一个不足10平方米的戏台。说是只有在其上演出，才能全面展示该灯会的真本事。后人们觉得在上面既不安全，搭建台子又麻烦费力，干脆弃之不用。只在寨子中央或居住的人既集中又方便的地方寻一处大堂屋或空地即成。

大路花灯剧是融合京剧、川剧、黄梅戏等精髓，结合当地民风民俗，借鉴傩戏风格，用本地方言进行表演的一种地方剧种。其分为单台戏和连台戏两种。

单台戏即短剧目，一般用时两三个小时，主要用夸张的手法、滑稽的表演、简单的剧情和幽默的语言展现某个生活片段或场景，属搞笑版剧目。其代表作有《王二麻子打草鞋》《三仙进寿》《百花楼上除妖精》《五朵金花》等。

连台戏即长剧目，其耗时至少三天三夜，大都由传统京剧或川剧剧本改编而成，属历史剧目，同样角色分生旦净末丑，画脸谱，着长袍盔甲。由二胡、快板伴奏，其动作身段手法与京剧无异，唯唱腔唱词通俗易懂。

连台戏又分文戏、武戏两种，武戏代表作有《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北》等；文戏代表作有《巧儿姑娘晒鞋》《梁祝》《七仙女下凡》《崔文瑞》等。

“一个民族的非物质文化，是她独有的民族精神全民性的活的记忆。”大路花灯从扎灯工艺到极具本土特色的“吹拉弹唱跳”，再到充满农村生产生活气息的唱腔唱词，都是无与伦比的唯美、精致、感人，距今亦有数百年的历史，是亟须保护和传承的民间艺术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