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与老时光(组章)
2015-05-30陈志泽
陈志泽
衰老的河流
这一条河老了,牙齿全都脱落,浪不再锐利;消瘦的流水,只有在跌落石崖时才惊飞出那么多长在心里的白发……
河牵着一身病痛,
河总在刻着皱纹,
河喃喃着令人厌烦的往事,把一天天的时光嚼碎。
旱季到来了,一个个沙丘突起,淤积的泥土杂石显露出来,堵着浅得见底的河道,河一路磕磕碰碰行走,水渴望着水,却只能冒烟。
涨水时节,暴雨还不时从天上倾泻,河把自己淹了,从上游飘来的污物,紧贴在它的身上,它只能驮着沉重的无奈走。
河知道很快地,它就要消失,而这一段河床又特别窄,水推着水,背后的催赶使它不得不扶着岸,扶着河里的岩石,扶着漂浮的枯树勉力走去……
河走得坦然。
无眠者
一、二、三、四……默念的数字堆积如山。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时间无声地爬行。双眼紧闭,封锁不了生生不息的思绪。名利场上的是是非非,生命的悲欣明明灭灭。
静下心来,却听见心的轰鸣——列车穿山越岭,车轮在匀速滚动——生命的奔腾,一秒钟也没有停歇,如此耗费,令人震惊!
抑郁,把人推落深渊。
一、二、三、四……一遍遍的默念里,隐隐约约,鸟声成团蠕动,蛀食着黎明前的黑暗,晨光终于将暗夜的蛊惑和摧残驱赶。
无眠者抓住晨光的手,从无边的大海里上岸……
受伤的果实
鸟雀在空中盘旋。有一种芳香牵引着它们的追寻。
番石榴举起一树果实,鸟在果实中找到梦想的渴盼。
美味的番石榴就免不了留下伤口。
购买者挑挑拣拣务求完美,果农一点出道理,人们这才恍然大悟——有些果实看起来不够完美,恰恰证明它难得的优秀。
我拣起一颗受伤的番石榴,细看它的伤口——它其实是鸟雕下的品牌。
不妨当当鹭鸟
那年,我被劳动。我的赤脚必须戳破布满霜冻的烂泥田,抖颤的灵魂插入深深的寒冷。
我本能地学起鹭鸟——鹭鸟那瘦骨伶仃的一只脚常常撑起整整一个自我,整整一个天空,另一只脚缩进身体的深处……
我一个跳将起来,落下的只是一个不得不落下的支点。
两只脚轮番躲藏,就可一回回获取百分五十短暂而可靠的温暖。
后来,我再也无须插足冬天的烂泥田,可我记得,不寒而栗时,不妨当当鹭鸟遗世独立……
有些事情是刻在骨头上的
有些事情刻在身体的什么地方都留不下痕迹。
有些事情刻在骨头上——一字字都溅出火星,发出浊重的声音。
有些事情是重复着刻下的,重重叠叠乱如麻。
我时常割开血肉,为了阅读,为了不再有那样的事情刻在骨头上。可割开的血肉很快又愈合了,重复刻下的事情又被掩埋,只有在灵魂刮风下雨骨头疼痛时,内心的闪电才照亮上面刻下的每一个字……
石头的故乡
石头,故乡泉州最丰富的物产,在大地上、海里、山顶到处茂盛。
史册的记叙就有了随手拈来的诗笺,钢钎之笔在石头上写出不朽的文字。
石山,石矿,总也不见消减;石塔,石桥,石街,石的碑刻,石的雕像,石的楼堂馆所,石的堤坝沟渠……随处与人们的目光邂逅。
“海上丝绸之路”的浪花在石上绽放,九日山的石头辑录了船工的号子,“世界之最”的东西塔在云天上宣示着故乡攀登的方向,洛阳桥的船型桥墩犁碎日夜进击的狂涛……
“市井十洲人”的足迹重重叠叠在石板路上写满了纪实文字。
石头里千年南曲流淌的波纹,飘逸出陈年佳酿的香醇。
石头的残片时常耐不住寂寞从泥土里探出头来,解读某个朝代的风声雨声、霞彩云影。
石头喂养的一支支巧夺天工的石匠,让石头在故乡的每个角落引吭高歌,让石头在五洲四海雄姿英发。
远方的蚵壳
以自己被废弃的“无用”与坚硬,走进卸空了货的泉州“福船”。
掏尽了生命的躯壳,外表布满的棱角,随时刺破航程上险恶的合围,让惊涛骇浪化作起伏荡漾的蓝色绸缎。内里的光洁印染着一路高天云霞、深海潜流,映照着海上变幻多姿的图景。
东海畔一个叫“蟳埔”的小渔村里,从此安居着远方的蚵壳,一座座蚵壳厝的罕见建筑,吸引着世界的目光。
从蓝色的“海上丝绸之路”的终端而来,因思念凝定落地生根永远倾听大海的不变姿势。
海成了路,远海近海连成一线,倾听大海,倾听海面上传递的故国乡音,海面上百舸争游弹奏的地球村祥和、动听的琴弦,海面上飘去的袅袅炊烟与晨鸡激越的啼鸣……
每一只蚵壳都是专注倾听的耳朵……
凝 望
急雨从白色的吕宋帽上一阵滑落,脚下的土地盛开了梦中的栀子花。
凛烈的风荡净了淤积额上沟壑的乡愁,夜宿相思树的星星绽放,芬芳飘逸。
这一刻,千里迢迢赶来,脚步在山径上敲奏着石阶的琴键……
闻到你的气息,山里的草木颤动了。听到你的心跳,山泉停在半空。
山间端坐的那一尊千年岩石的老子望见你长髯飘然而起,喃喃自语。
风雨哪能阻断思念的奔赴,实在忍耐不住了,为了一望——远远地,目光一线承载着天空的辽阔、山岭的重量。
立定,久久凝望。
一脸圣洁,一脸肃穆。
是凭吊?是拜谒?是灵魂对于故土的皈依——哪怕只能是片刻时光,如此急匆匆截取岁月的断片。
纹丝不动,默默无语。奔驰不息的时光凝固了。
风雨中无可替代的面对,刻骨铭心的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