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场台风的记忆

胡茗茗

一

告别凤凰山，告别陌路、野菜和狼籍，告别石阶上持叶占卜的女子，一切还都来得及。再奔还是他乡，夜雨将更大的担心压下来，车祸接二连三，一座城市没有故人叫什么名字便没有不同，我在前往的路上便已对它横下栏杆。

而记忆通常多么富有欺骗性和保护性。当时，我说的是当时，天气突变，明明记得正在一间即将拆除的小屋里十指相缠，又是如何坐在齐腰深的水里开车的呢？或者我们正和一些散淡之人在山道上徘徊？

许多人在隔壁大口吞食烈酒和烟尘，长在皮肤里的历程，一眼便知，我想念一个很干净的男子，见到他时我会不由地环顾身上的故尘，他是古窑，不知出炉时的我会碎裂还是釉变，抑或彼此难分。

一场台风，一个符号，让人摒住呼吸。可以坐下来，左手优雅，右手冰凉；可以相拥，隔衣、隔墙、隔来去无端的魅影。雷声就在三米之外，更重的乌云压下来，水流于沙硕中嘶喊，狂风抖动枯枝，转眼之间我们已经身体焦煳，静听门扇唏嘘不止，手持钥匙之人，反复徘徊，越走越远。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同时垂下眼帘？——屈服？对命运，对自然，对彼此？

天，完全地黑了下来，

它完全地裹住两个发光的人。

二

音乐带我逃离池城，步履坚决，火焰无法盛纳，阴影无法称量，一双手伸过来，翻搅，掏空，带出的不仅是热血，还有悲悯，众神园里的植物，注定瓦解的神话，不能碰触生死，回避善恶，我小心翼翼地穿行，兴致索然地离开，这来自暗夜的歌声，美好或者罪恶，结合得多么完美。

我惊异地看到一只白鸟，雨夜中神秘地一闪，不惊慌，不空茫，而风声来了，风声更急，风声再响……

我们根本无法预知暴雨的来临就像预知危险。只希望这从天而至的水，这五颜六色的水一直往上流，一直流回到天上，你必须支起夸张的伞，躲避这内外交困的中伤，更有咸酸……

现在，你醒来，我只要你醒来。鸟儿的羽毛脱落，我的白发生出，捆绑自由的铁链都不再能发出声响，我一再把你从水中捞出，一再淹没自己。

一分钟可以心跳八十次，呼吸十八次，吻我八次，如果上苍给我的时间只有这些，我情愿只用来看你，看你从前世醒来，看你复杂的眼神直至忧伤，直至绝望，却只字不提我的湿淋淋。

当琥珀还是松香，蝴蝶的翅膀还能振颤，背叛、纠缠、磨难还都睡在土里，那时，一切还都来得及。可台风说来就来，排山倒海，来去都是擦痕无数。

其实你没有地址， 其实你藏于别人。

三

我怀疑此刻的暴雨是否真切，因为它实在前所未有。怀疑双脚不在水中，而是踩在砂石中。我一直等待双手空空的一天，我要看到自己看到燃烧，看到粉碎或者抽干，之后我将大声告诉你，还有你们：交通断绝！

无数车辆趴卧水中，而我居然驾驶一辆朋友的旧车，在一米多深的水里艰难行驶。为了不至熄火，脚始终处在半离合状态。水还是从车门里不断渗出，很快淹没了膝盖。坐在水里开车，多么奇异的经历！我咬紧牙关全力坚持，直至交通完全断绝。交通断绝，谁想找到我都会很难，而我轻易就能敲开任意一扇门，而哪扇门后都没有你。

所以走，只能走，不停地走，在没膝的水里走，在黑暗里走，在走里走，不停……

我为身边同时跋涉的每一人每一丝呼吸感到庆幸，虽然根本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四周如此黑暗，我为远处的灯光而心存感激，为尚能感觉流水的艰涩和真实而泪水模糊。是什么让我这般脆弱又这般坚毅？上帝啊，你拿走的潮湿，必以更多的温润馈我；拿走的干涸，必以更重的坚硬载我。就是把你从天上拉下，你也要答应，把我丢失的还给我。

地狱不在他处，它在天堂的中心。

四

我意外地被一座院落打动了，青苔深处的蜗牛，我的朋友住在那里，矮个子的核桃树，青果初小，它低头探望我这个狼狈不堪的路人。雨打阔叶的合声飘出笔墨的清香，这清香多像一个孩子，我难过自己已听不到她的歌唱。

这是最初的安慰还是最后的救赎，我以140迈的速度追赶积雨云，冲进去

甩下它，我渴望的灯火，我担忧的灯火，一路铺排。

上帝以分离的方式制造差别，制造寻找，我们以寻找的方式保持骨骼端正，步履大方，像一张虫蛀的旧椅子，吱吱作响也要支撑。

这是一匹什么样的马？什么样的芒鞋？诅咒上帝的人——不听话的孩子，骨肉注定缺失。当我们直面苦难，心怀祈祷，神说只能许一个心愿，可我们通常是多么犹豫，因为总是想要的实在太多。

告诉我，当目睹了生活是如何沿着树干缓慢抵达树根，抖掉绿叶与花、遮掩与谎言，而真相要从根部走到枝头凝为露水，或者如红日绽放，这一切，又该经历多少个时辰？

一个仲夏，一个模棱两可的黄昏，百年不遇的台风，冲刷一座陷落之城。我们把城市命名为噩梦，把暴雨命名为晴朗；把柔软盛开的凹凸之花叫做地狱里的天堂鸟。

现在，拉紧我的手，回身后顾，你看你看——水漫旧道，放眼望去，全是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