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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六记(组章)

2015-05-30黄亚洲

星星·散文诗 2015年6期

黄亚洲

石桅岩

好端端一座峰峦,取了个大海的名字,直叫四周的云朵,都带了浪花的咸味,有点不甚情愿。

那一枚,仓促路过的山鹰,也无端成了海鸥。

好端端一座峰峦,却叫底部的群山,都成了甲板,叫那些榕树、樟树、杉树,都晃成海藻。若是此时,有虹霓升起,我也只能望见一条拉不直的船缆。

况且,这面桅帆还是红色的。因此,在白天,它恍若太阳;在黑夜,它是鲜血;这就使我联想到船舶,联想到中国大陆的历史。翻腾在船舶四周的那些排浪,就不仅仅是咸的问题,还有腥的问题。

桅杆有多奇特,航路就有多复杂。

不知道在包围石桅岩的这面大海中,有多少浪花出自我的心潮,只知道我在甲板上坐了这么久,始终无所进退,纹丝不动。

桅杆有多伟大,航路就有多幽默。

午宴“山里人家”

一只幼弱的羊走上山腰,倏忽遭遇变故,成为烤全羊。

它的憩所,由羊圈变作瓷盘;它的朋友,由青草转为葱花。

山腰的树枝摇动有多快,农妇呼客的手臂,摇动就有多快。山是一个整体。

那些细细密密的溪鱼,当然是直接游上餐桌的。它们在上桌之前,通常会浑身一热。品行的成熟,一般都在刹那之间。

现在,好客的农妇又在院子里摇动枇杷树,让白枇杷直接落入白色的餐盘,让我们以光滑的果核,吐出未来的果林。

客人是摇钱树的概念,现在连山深处的风也明白了。

至于我们先前吐出的那些整整齐齐的溪鱼的脊椎,早已在山腰之间排列成细细的石阶,密密麻麻,供我们下山。

我们的胃,这一个个山包,拼拢来,就是整座大山。

打出每一个饱嗝,就是一股山风。

观念已经变化。永嘉一半以上的山,都可以由云雾清蒸。一抹斜阳,成为生姜。

红十三军军部

把溪涧边每一块卵石,都握成手雷;把山道旁每一排松针,都编织成子弹带;那些警惕的云雀、斑鸠和黄鹂,都是与侦察排有联系的革命群众。

真是有些胆大包天,一个胡公冕,一个金贯真,两位名列通缉布告的“匪首”,竟敢把浙南、浙中二十个县统统搓成鞋带,绑入他们来去无踪的行程,直教蒋委员长的故乡常年风雨不休,小小铁锤与小小镰刀乒乓乱响。

一个国家怎么走呢,肚子深处某一点的绞痛,会闹得全身异样;或是小肠,或是结肠,或是盲肠。

这个点,或叫做军部,座落于胡家祠堂。而这一刻,历史十分安静。大门内,左右两个荷花池,年年都在夏风里生出记忆。两池绿叶,托着点点三角形的鲜血。

我走进胡军长的卧室,一摸竹床下铺着的稻草,二掀板壁上挂着的蓑衣,三看木桌上那盏烁烁闪闪的马灯,正吞吐一九三○年的诡异。

最后,我看见手提机关枪两挺、土枪五枝、手枪四把,而当年整整齐齐的六千官兵,如今都在哪里?

褴褛的是军衣,还是历史?

岩头古村

古村建在水上。仿佛是这样。

它的土名,一直叫岩头村,它的洋名,可以叫威尼斯。

溪河里沸腾不已的水草,结构成这个村落一半的植被。

水流湍急,从四周青山上直接流泻,带着三四条瀑布的余温。

家家门前舀水。白天,煮茶;傍晚,温酒。顺带摸几颗螺蛳,凑成半碟。

孩子们放学了,跑过石子路,书包打着屁股。一群杂色的鲤鱼。

诗人们都说余生想在这里度过,计划每天都从门前舀一瓢水,让案上湿润的砚台,永远有鱼游动。

我听他们在说,水,以及水里的草,以及水里的鱼,是文化的全部。

楠溪江漂流

一支竹排,牵着江的鼻子,漂流在我心里,顺树木而下。

这一群水鸭如此密集,我的心血管,会不会,临时狭窄?

四周青山,总喜欢做出一些风来,玩弄我的头发与感情,用整整一个小时的功夫,柔情蜜意到了极致。

脱下鞋袜,让我的前脚掌,成为河床;脚后跟,成为卵石。

过浅滩之时,竹排抖动起来。几百颗鹅卵石撒娇的声音,在说明感情受伤,尽管是假装的。

刚才我说一个小时,其实不确切。真相是,时间早已被风全部吹散,显得混乱不堪,混乱为旭日的晚霞,或者是黄昏的晨曦;混乱为往昔的未来,或者是未来的回忆;真的,此刻,我已经不能确定我的感情漂流在何处,以及我的安静的心,究竟在历史的哪一页,成为水鸭的沉浮。

我穿上鞋袜,回头是岸,心里很是受伤。

这不是假装的。

夜宿瓯北镇

夜宿瓯北镇,头枕瓯江,让江中的夜航船,拖曳梦境。

那些夜航船,马力够大。我的梦境拖成水滴形状。

小镇宛若省城。笔直的沿江大道与巍峨的高楼大厦,总使我梦醒之后发生地理错觉,好几次这样了。

小镇孵出的那些品牌,“奥康”“红蜻蜓”“报喜鸟”之类,双翅生风,时不时就拍动中国股市,马力也够大。

早起推窗,远眺瓯江中央那个著名的江心屿,怎么看,也像出自“奥康”的鞋子,无非尺码大了,断码货,且只剩一只。

这就是温州的脚步。一步,就跨到了江中央,第二步,就到了对岸,那第二只鞋子我们就看不见了。温州人过河不用“摸石头”,那种弯腰之姿,太累。

谢灵运,中国山水诗的鼻祖,就在这里为官。昨夜第三个梦里,我就听见他说:要听信自然。

夜宿瓯北镇,难成眠。

我枕边有颗泪珠,是江上晶莹的航标灯,水滴状,运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