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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义相对论在德国的早期接受史,1916—1920

2015-05-30朱慧涓

科学文化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爱因斯坦

朱慧涓

摘要 本文从爱因斯坦通信集、诺贝尔奖资料以及有关广义相对论的文献目录这三方面着手考察从1916年(爱因斯坦完成引力场方程后的第一年)至1920年(英国日食实验结果公布后的第一年)德国物理学界对广义相对论的态度。本文试图总结这一态度的特点并分析背后的原因,同时讨论1919年光线弯曲实验对德国物理学界态度的影响。

本文认为从1916年到1920年,不同于荷兰和奥地利,德国并没有出现一个以物理学家为主的广义相对论研究团体。这背后可能存在三方面的原因:爱因斯坦的研究风格、量子理论的发展以及理论物理学的地位。而在光线弯曲实验结果公布之后,虽然支持广义相对论的德国物理学家人数增加,但坚定的反对者依然存在。实验上关于引力红移效应的否定结果也令一些人试图寻找一种能够替代广义相对论的理论。

关键词 广义相对论 爱因斯坦 德国物理学界 接受史

一 引言

本文旨在考察德国物理学界早期对广义相对论的态度和接受过程。做此考察是基于这样一个发现:一些文献资料反映出的德国物理学家对于广义相对论的态度似乎普遍不如荷兰和奥地利的物理学家积极,也没有哥廷根的数学家投入。本文希望能对这一问题进行系统地考察,以了解德国物理学界是不是真的在广义相对论上投入偏少。考察的起止时间是1916-1920年。爱因斯坦在1915年底发表了广义相对论,因此1916年是广义相对论正式面世的第一年。而截止到1920年是为了考察1919年英国远征队的实验结果对德国物理学界的影响。本文属于接受史的研究范畴。

为了系统地考察德国物理学界在1916至1920年对广义相对论的接受过程,本文将采用如下进路:首先,建立所需考察的德国物理学家的名单。这一名单通过以下方式收集:从爱因斯坦全集中找出在1915年11月底至1920年底与爱因斯坦讨论过广义相对论的德国物理学家或者做过有关广义相对论讲座的德国物理学家;从1916-1920年的文献目录②中找出发表过关于广义相对论的文章(报刊文章及论文)或出版过相关书籍的德国物理学家;从诺贝尔奖的文献中找出曾因广义相对论而提名爱因斯坦的德国物理学家;还会从已有的接受史研究文献和其它相关二手文献中寻找上述线索。其次,按照上述物理学家名单,依次分析他们对广义相对论的态度。本文将以如下行为来定义“接受”:正面表达过对理论的赞同(在信件、出版物中)、以广义相对论提名爱因斯坦获诺贝尔物理学奖、发表过阐述广义相对论或以广义相对论为基础的研究论文和书籍、做过以阐述或推广广义相对论为目的的演讲或讲座。

除了了解德国物理学界早期对广义相对论的态度之外,本文能够回应此前研究的一些观点和争议,例如数学复杂性是否影响了人们接受广义相对论,以及1919年的光线弯曲实验又是否导致其被广泛接受。此外,还将简要回应库恩关于科学革命的一些观点。

二 广义相对论初问世:1916-1919年

1.1916-1919年德国物理学界的态度概述

本节通过对《爱因斯坦全集》(第八卷和第九卷中关于1915年11月到1919年11月)的书信内容以及编者注释进行梳理,寻找就广义相对论的问题与爱因斯坦展开书信讨论的德国物理学家,亦从文献目录中找到在这段期间发表过文章或出版过书的德国物理学家,还从有关诺贝尔奖的资料中找到曾因广义相对论而提名爱因斯坦获诺贝尔奖的德国物理学家。

在对以上三部分内容进行整理之后,我们可以看到,在1916年至1919年11月日食实验结果正式公布之前,以如下方式对广义相对论做过表态的德国物理学家分别有:[书信]米(G.Mie,1869-1957)、劳厄;[文章]玻恩(1916)、维歇特(E.Wiechert,1861-1928)(1916)、米(19172)、劳厄(1917)、格尔克(E.Gehrcke,1878-1960)(1916,1918,19193)以及莱纳德(1918).[诺贝尔奖提名]瓦尔堡(E.Warburg,1846-1931)和普朗克。而其他人如索末菲、维恩的态度并不十分明确。

赞同广义相对论的人有玻恩、瓦尔堡和普朗克。玻恩的立场很清楚,他在1916年发表了文章《爱因斯坦的引力理论和广义相对论》,讨论了广义相对论的理性要旨,并赞扬爱因斯坦的研究方法不仅正确,而且是无比的杰作。爱因斯坦为此还专门写信告诉玻恩很高兴看到自己的理论被最好的同道之一承认并且彻底理解。

瓦尔堡从1917年开始连续三年提名爱因斯坦。虽然他的提名信仅简单提及了爱因斯坦在量子理论、相对论和引力理论这三个领域的贡献,但这从侧面也反应出他对广义相对论的支持态度。

不同于以上二人对广义相对论的一贯支持,普朗克的态度发生过转变。他在1913年和1914年并不看好爱因斯坦在广义相对论方面的研究,这一态度很可能维持了好几年时间。在爱因斯坦的心中,他是“深信不疑”者,但这一看法显然有些一厢情愿。普朗克曾在1918年表示更喜欢外尔的统一场论,说明此时他对广义相对论还持保留态度。然而事情在1919年起了变化。普朗克于该年年初提名爱因斯坦获诺贝尔奖。他在提名信中强调了广义相对论的重要性,它将力学置于一个全新的基础之上,也是牛顿思想后的一种新的尝试。这番评价清晰展现了他的态度。但这一变化背后的原因尚不清楚。

明确反对广义相对论的人有米、维歇特、格尔克和莱纳德。米与爱因斯坦早在1913年就有过争论。他批评爱因斯坦的“纲要”理论,也对于爱因斯坦在维也纳自然研究者会议的报告中没有提到他的引力理论有所不满。希尔伯特的理论——结合了米的更传统的物质理论和爱因斯坦的新理论——把米引向了广义相对论。米很满意广义相对论抛弃了纲要理论。从二人的通信来看,米的态度还是十分清晰的。米对广义相对论的赞扬仅限于这个理论的构造方式,即理论完全由原理决定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同一种原理,他将借由另一种原理去推导他的理论。

维歇特是哥廷根大学的地球物理学教授,他在1916年发表了一篇文章《水星进动和普通力学》。文章基于以太的思想,对水星近日点异常进动提出了新解释。维歇特对于水星的研究实际上否定了广义相对论给出的水星进动的解释。维歇特在1894-1900年对电磁自然观的形成做出了重要贡献,并在1911年将引力表述为一种电磁现象。在派恩森看来,维歇特从来都没有接受过狭义或者广义相对论。

同样以水星运动的解释来否定广义相对论的还有德国实验物理学家格尔克。但与维歇特不同的是,格尔克借助了格贝尔(P.Gerber,1854-1909)在19世纪末的一篇研究论文来反对爱因斯坦。在刊登了爱因斯坦的文章《广义相对论基础》后不久,《物理学纪事》也发表了格尔克的文章《新引力理论的评论和历史》。文章不但宣称爱因斯坦有抄袭格贝尔的嫌疑,还批评爱因斯坦理论的复杂性,其实人们通过比他的理论简单得多的格贝尔的引力理论就能得到同样的公式。总而言之,此理论在他看来毫无存在的必要。爱因斯坦驳斥格尔克的这些言辞“肤浅”。格尔克在随后几年并没有停止对广义相对论的批评,但他采用了一个新的角度。他在《论以太》中提出光行差可以用光以太与物质一起运动的理论来解释,试图修改斯托克斯(G.Stokes,1819-1903)以太理论来反对相对论。

另一个更加严肃的批评者是海德堡大学物理研究所所长莱纳德。这位1905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在1917年就曾提出基于以太的引力理论,得到与格贝尔同样的结果,但这一工作在格贝尔的计算遭受批评之后终止了。莱纳德撰文指出广义相对论原理并不可行,基于以太物理学的引力理论才有更好的前景。他还从日常经验和人们的直觉出发来批评广义相对论,认为这一理论破坏了人们“健全的常识”。

劳厄实际上也在反对者之列。他是狭义相对论的第一批支持者,但曾在爱因斯坦研究引力理论的早期阶段提出过批评。他在得知光线弯曲实验的结果之前未曾在书信中对理论做过任何表态。他在1917年用文章反驳格贝尔的理论,看似声援广义相对论,实则不然。这一举动用维护科学严谨性的理由来解释也行得通。而且劳厄在1917年和1918年两次皆因狭义相对论而提名爱因斯坦获诺贝尔奖,至少表明在这段时间,他认为广义相对论在某种程度上不及狭义相对论。

索末菲和维恩的态度并不明朗。索末菲在这段期间一直都未对理论做过正面回应,不过他比较过广义相对论和外尔的理论,但更看好后者。而在1919年10月下旬,在得知光线弯曲实验的结果之后,他提到泡利正在对外尔的理论进行检验。索末菲希望用实验结果来检验外尔的理论,说明他仍将外尔的理论视为广义相对论的一个有力竞争者。这时的泡利是慕尼黑大学的一名新生,早在维也纳读中学时就已经在研究外尔的理论。索末菲很可能通过泡利对广义相对论以及外尔的理论有了更多的了解。

维恩曾在1918年提名爱因斯坦获诺贝尔奖,他与劳厄都是因狭义相对论而提议爱因斯坦与洛伦兹分享奖项。劳厄在提名信中对狭义相对论的历史做了一番综述,强调了二人为建立相对论所做的工作。维恩的看法和劳厄相同,但他进一步提到,将洛伦兹变换推广至加速系统和引力问题使得这个理论更加重要,其中水星近日点进动的解释是一个重大的因素。除此之外,没有更实质性的资料来反映这一时期维恩对广义相对论的态度。

2.这一时期德国物理学界态度的特点

从1916年至1919年的书信来看,与爱因斯坦就广义相对论进行过深入交流的人以哥廷根大学的数学家、莱顿大学的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以及维也纳大学的物理学家为主(见图1)。这些资料也佐证了派恩森有关广义相对论的三个学圈(circle)论。

那时的爱因斯坦也同样认识到这三个地方形成了广义相对论的研究团体:为了与莱顿的同事们更好地讨论广义相对论,爱因斯坦在1916年9月底去荷兰访问了两周。期间,他告诉艾尔莎“自己的理论在这里发展得生气勃勃,因为最好的理论家都在研究它”;1917年3月26日,他写信给克莱因,提到很希望哥廷根和莱顿之间交流广义相对论方面的论文,这样可以节省很多思考的过程;1917年7月,维也纳大学的理论物理学助教蒂林(T.Hans,1888-1976)写信告诉爱因斯坦,包括弗拉姆(F.Ludwig,1885-1964)在内的年轻的维也纳学派正在仔细研究引力理论,他自己主要研究旋转运动的相对性问题。

相比之下,这几年就广义相对论与爱因斯坦进行过书信讨论或者发表过相关文章的德国物理学家仅有玻恩、米、维歇特、格尔克和莱纳德。其中,只有玻恩接受了广义相对论,其余几人均持反对意见。在反对者中,米与后三人的不同在于,他对广义相对论怀有极大兴趣,认识到了它着力解决的问题的正当性,同时认同其构造理论的方式,但不认同其原理。他希望给出一套更好的理论体系。而后三人从根本上就无法接受广义相对论,也没有认清它背后的问题,对其毫无兴趣,却又未能给出任何具体可行的建设性方案。比起莱顿大学和维也纳大学的同行,德国物理学家在这一时期对广义相对论的态度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们并没有因为兴趣而形成一个广义相对论的研究团体,同时以实验物理学家为主的反对者居多。相反,以哥廷根的数学家为代表的团体弥补了这个空缺。

三 光线弯曲被证实之后:1920年

1.1920年德国物理学界的态度概述

本节通过对《爱因斯坦全集》(第九和十卷中关于1919年11月到1920年底)的书信内容、文献目录、以及关于诺贝尔奖的资料进行梳理,找出相关线索。而这一年出现的反相对论团体的活动以及巴特瑙海姆(Bad Nawhim)会议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关键的信息。

通过对以上几部分内容的整理,我们可以看到,在1919年日食实验结果公布之后到1920年底,以如下方式对广义相对论表态的德国物理学家分别有:[演讲(包括反相对论活动以及巴特瑙海姆会议)]玻恩、劳厄、米、格雷博(G.Leonhard,1883-1967)、莱纳德、格尔克;[出版物]玻恩(1919、1920)、劳厄(19204)、米(1920)、索末菲(1920)、莱纳德(1920)、格尔克(19203);[诺贝尔奖提名]瓦尔堡、哈兹(W.Hartz,1836-1921)、普朗克。

在这一时期之前对广义相对论明确表示赞成的人有玻恩、普朗克、瓦尔堡,明确表示反对的人有米、维歇特、格尔克、莱纳德。而从1920年的文献来看,除了米的态度有些许变化之外,其余几人的立场均未改变。在“德国自然科学家保卫纯科学工作协会”(Arbeitsgemeinschaft deutscher Naturforscher zurErhaltung reiner Wissenschaft e.V)举办的反对爱因斯坦及其相对论的活动中,格尔克发表了“对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批评”的演说,重复了他早期的观点而在巴特瑙海姆会议有关相对论的专场演讲的讨论中,莱纳德与爱因斯坦有过交锋。根据残存的版本记录显示,莱纳德表示:有几点信念,最好停止宣布废除以太;相对性原理显然限制了引力原理;超光速对相对性原理造成了困难。

而在此前的名单中并未出现过的哈兹、格雷博均可被视为广义相对论的支持者。普鲁士科学院秘书哈兹提名爱因斯坦的理由很简短:因为相对论提名爱因斯坦,没有其它的原因。格雷博是波恩大学的物理学家,他与同在波恩的同事巴赫姆(A.Bachem,1888-1957)因研究太阳光谱红移效应而获得1919年威廉皇帝物理研究所提供的研究资助。在1919年底,他们证明了广义相对论所要求的红移效应的存在,并分析出红移现象在一些情况下没有出现的原因仅仅是谱线的错误划分。在巴特瑙海姆会议上,格雷博就其测量结果做了相关演讲。

以下几人的态度值得剖析:劳厄在这一时期已经接受了广义相对论。在光线弯曲实验的结果传来之后,劳厄向爱因斯坦请教关于移动物体的光学效应问题。此问题也许与他在巴特瑙海姆会议上的演讲“有关相对论的近期光学观测的理论评述”相关。这一举动说明他此时已经对广义相对论产生了兴趣。实际上,他在1921年写了一本介绍广义相对论的书,作为他1911年关于狭义相对论的书的补充。更进一步的证据来自于他在反相对论活动中对爱因斯坦的声援。他不仅撰文反驳威兰德对爱因斯坦及其科学成就的恶意中伤,还与能斯特和鲁本斯发表了一个联合声名,批评这一活动,为爱因斯坦及广义相对论正名。

比起以前强烈地反对广义相对性原理,这一时期的米在态度上有一些变化。虽然他仍没有完全接受广义相对论,认为爱因斯坦理论“不能得到任何合理的世界函数”,不过他声称已经找到方法将一种合理的坐标系引入广义相对论,从而“排除了所有的纯虚构的引力场”。

就在英国远征队关于光线弯曲实验的消息传人德国后不久,索末菲就写信告诉爱因斯坦,泡利正在根据外尔的理论计算光线和水星的路径,“这次,也许外尔的理论将会被驳倒”。索末菲于1920年底写了一篇报刊文章介绍相对论。尽管如此,他对广义相对论仍有疑虑。这一疑虑一方面在于引力红移效应未能得到实验上的确证,另一方面在于爱因斯坦的理论对电子的阐述不能令人满意。第二点是泡利首先提出来的,他在巴特瑙海姆会后的讨论中也重申了这一点:“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电子理论,包括爱因斯坦的理论,在满意地解决电的基本量子问题上取得成功。”在1920年底,索末菲还较为关心电子问题,并向爱因斯坦询问电子问题是否会在新的一年变得成熟,“这可能是相对论下一个最大的收获”。

2.这一时期德国物理学界态度的特点

英国日食远征活动在1919年是德国物理学界颇为期待的一个事件。早在日食实验结果还未公布之前,就有人一直询问爱因斯坦结果,例如米。关于英国方面的消息最早是由洛伦兹告诉爱因斯坦的,他在1919年9月22日给爱因斯坦发电报称,爱丁顿的初步观测值是介于0.9″与1.8″之间。这一消息不胫而走,爱因斯坦收到了众多朋友的祝贺。光线弯曲的消息最终于1919年11月6日正式发布。不过,德国的报纸并没有立即出现类似英美国家的井喷式报道,相反,他们显得相当冷静。

在光线弯曲被证实的消息传来之后,德国物理学家对于广义相对论的关注度整体有所提高。前述的数据表明持支持态度的人数有所增加。在收到消息之后,劳厄与索末菲不约而同开始关注这一理论。目前看来,可能因光线弯曲效应的证实而转变态度的物理学家只有劳厄,索末菲仍持怀疑的态度。

引发索末菲怀疑的因素之一就是广义相对论的另一效应——引力红移效应。当时的观测结果都指向不存在这一效应,人们对这一效应能够得到验证的前景并不太乐观。虽然格雷博两人得到了正面的结论,但显然它并没有完全打消疑虑,至少爱丁顿对此结果仍持保留态度。广义相对论与红移观测结果之间的冲突令一些人试图寻找替代理论,而外尔的统一场论正好在这方面表现出良好的前景,索末菲和爱丁顿都曾表达过这一看法。

在1921和1922年,越来越多物理学家提名爱因斯坦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索末菲在1922年加入了这个行列。他称爱因斯坦为物理史上出色的思考者,1919年的日食实验是他的广义相对论得到承认的决定因素。但是对于引力红移,索末菲认为仍有怀疑的空间。然而,即使这个理论被证明是错误的,爱因斯坦的整体成就依旧很大,值得这个奖。

但是光线弯曲实验的结果并没有打动所有人,德国物理学界仍然存在一些广义相对论的坚定反对者,例如维歇特、格尔克和莱纳德。

此外,还有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这一时期明显出现了很多从哲学的角度来思考广义相对论的信件与出版物。广义相对论并不是这段时期才获得哲学上的关注,石里克(M.Schlick,1882-1936)与赖欣巴哈此前都从哲学角度对广义相对论做过阐述。而在日食远征结果公布以后,这类信件增加了很多。来信的既有哲学界的专业人士、也有哲学业余爱好者。

四 分析和回应

1.1916m1920年德国物理学界态度的特点及原因分析

在1916年至光线弯曲实验结果公布之前,可以看到,比起荷兰和奥地利的物理学界,德国物理学界在这一时期的特点表现为:不够积极,没有出现一个类似莱顿学圈或维也纳学圈那样的物理学家研究团体,而且以实验物理学家为主的反对者居多。具体来说,德国并没有出现像洛伦兹、福克尔那样对广义相对论做出了贡献的物理学家。早期支持者如玻恩,也仅仅写了一些阐述广义相对论的文章或书籍。他的研究兴趣至迟在1917年就已经转移到了量子理论方面。本文将从三个角度来分析这一特点背后的原因:

1.1爱因斯坦的研究风格

爱因斯坦喜欢独自做研究,而不愿意指导或培养学生,否则以他自身的能力和影响力,也许能够在德国物理学界聚集一股研究广义相对论的力量。然而通过一个例子我们可以一窥他的独行侠风格:布洛赫(Werner Bloch,1890-1973)曾听过爱因斯坦在柏林大学开设的相对论课程,他写的一本相对论导论获得了爱因斯坦的首肯。然而,当谈到布洛赫希望进入威廉皇帝物理研究所工作时,爱因斯坦告诉艾尔莎,布洛赫的幻想是徒劳的,“我并不打算请人”。而实际上,到1920年,威廉皇帝物理研究所除了他这个所长之外,也只有弗洛因德里希和德拜。

1.2量子理论的发展

从这一时期的书信来看,很多德国物理学家都在研究量子理论,比如普朗克、索末菲、劳厄、德拜、爱普斯坦、维恩、玻恩。爱因斯坦自己也对这一理论的发展有浓厚的兴趣。他在继续拓宽广义相对论研究的同时没有放弃对量子问题的思考,并且时刻关注着这一理论的最新进展。他在1916年就注意到索末菲关于光谱线的工作,而且对其有很高的评价。这一看法在接下来的两年都没有变。他认为索末菲对光谱学更感兴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些资料说明德国物理学家更为量子理论所吸引。

而被量子理论吸引的不光有德国物理学家。从书信上来看,莱顿的洛伦兹和埃伦费斯特从1918年开始就不怎么与爱因斯坦交流广义相对论的问题了,维也纳大学在1919年也整体缺席广义相对论的讨论。他们的研究重心皆有所转移。在1919年11月初结束对莱顿的访问回到德国的爱因斯坦告诉埃伦费斯特,他正在研究洛伦兹1919年撰写的关于辐射理论和量子理论的讲稿,之后打算再重读玻尔的论文。爱因斯坦这股学习量子理论的热情与他在莱顿期间的交流有很大的关系。埃伦费斯特就曾向爱因斯坦夸奖过玻尔,莱顿的福克尔也在1919年向爱因斯坦提到自己正在完善Kroo电子层理论,而维也纳的蒂林则在研究原子和晶体结构。

1.3理论物理学的地位

几位反对爱因斯坦的德国物理学家,除维歇特外,都是实验物理学家。而广义相对论的研究更偏重于理论层面,更符合当时一个新兴群体——理论物理学家——的研究兴趣。但理论物理学这门新的学科从建制规模上来看还属于一个小众领域。据统计,在1910年,德国大学中拥有理论物理学教席的人数是12人,仅约占同年德国大学物理学全部从业人数的10%。理论物理学的边缘地位也是广义相对论在德国遇冷的可能因素之一。

从实验结果公布之后至1920年底,德国物理学界的态度又呈现如下的特点:光线弯曲实验结果的影响明显,支持广义相对论的人数增加;有立场转变者,也仍有坚定的反对者。另外,德国物理学界在广义相对论问题上的讨论不及哲学界或业余哲学爱好者热烈,仍没有形成一个研究团体。

本文认为造成第二个现象的原因之一仍然是量子理论的发展。前面已经提到很多德国物理学家都在研究量子理论。玻恩就曾向爱因斯坦坦承,他在科学上尝试了很多事情,但没有哪件事让他有高涨的热情。最吸引他的还是德拜曾经提出的晶体不可逆过程理论。而爱因斯坦自己也开始在量子问题上做更多的思考。

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广义相对论的研究日趋完善,物理学家又被新的研究领域所吸引。当爱因斯坦于1920年10月下旬到达莱顿准备就职仪式时,这里正在举办一个名叫“磁周”(Magnet-Woche)的活动。活动的参与者有埃伦费斯特、洛伦兹、欧纳斯、朗之万等人,目的主要是想促成有关低温凝聚态物理的实验问题和理论问题的讨论。而尽管广义相对论曾是洛伦兹、福克尔等莱顿物理学家十分感兴趣的研究内容,也为此做了颇多贡献,但是他们更希望爱因斯坦参与到这里的低温凝聚态物理的研究当中。也许在广义相对论方面,其他人也像爱因斯坦自己所讲的那样,“再也找不出什么新东西了”。

2.对一些观点的回应

(1)一些学者认为,数学复杂性阻碍了部分物理学家对广义相对论的接受。艾森施泰特列举了物理学界的批判,其中有一条指责它太公式化、数学化、猜测性太强(t00 formal,too mathematical,too speculative)。还有一类“经济的(economic)”看法,认为广义相对论与牛顿的理论相比,投入产出比不高。桑切斯朗在分析英国物理学家对广义相对论的态度时使用了更直接的证据来说明广义相对论采用的数学工具使得一些英国物理学家感到不适应。

本文也提到德国物理学家格尔克批评过广义相对论的复杂性,但没有更多的证据显示德国物理学界在早期主要因数学上的困难而质疑或者反对该理论。不过,就德国物理学界并不积极的态度来看,这一因素仍可能存在。相比之下,德国数学界明显比物理学界对广义相对论更感兴趣,哥廷根大学的数学家(克莱因、希尔伯特、卡拉特奥多里、格罗梅)构成了早期的研究主力。

(2)在探讨光线弯曲的实验结果对科学家态度的影响时,有一种常见的表述是:因为1919年光线弯曲被证实了,所以广义相对论被广泛接受了。这样的表述甚至以一种直白简单的形式出现在科普读物或科学哲学著作中。科学哲学家认为光线弯曲之所以被科学家看做是最强的证据,新颖事实(novel fact)准则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然而,这样的看法遭到了布拉什强有力的反驳:第一,在1919年的光线弯曲实验结果公布两三年之后,许多物理学家的著作都将它与水星近日点运动视为同样重要的证据;而进入20世纪中期以来,科学家们觉得水星近日点是更强有力的证据;第二,当初确有一些物理学家表示,因为爱因斯坦提前预测了结果,所以广义相对论赢得了赞同。但是这些物理学家后来分别在不同场合又表达了相反的看法。

本文的研究表明,在光线弯曲被证实之后,支持广义相对论的人数确实增加了。然而,虽然有态度上从反对转变为支持的德国物理学家(劳厄),但是仍有未完全接受的物理学家(米)以及坚定的反对者(维歇特、格尔克和莱纳德)。他们的反对至少在此时还是基于物理学的立场的。而且,即使光线弯曲被证实了,广义相对论的另一效应——引力红移的实验验证情况也仍为物理学家所担忧。由于引力红移被证实的前景不佳,一些物理学家(索末菲)也试图寻找替代的理论。这些资料一方面补充了布拉什关于物理学家看重和采纳何种证据的说法,另一方面也可以支持他对于“新颖事实”的批评。

(3)对应库恩的科学革命的概念框架,接受史研究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科学共同体在科学革命时期如何在新旧范式之间做选择。库恩认为科学家在几种竞争的范式中做选择时必然无法运用常规科学的标准,几种范式的支持者之间缺少可以沟通的原则,在辩论过程中就出现了各说各话的特色。他将这一特点表述为“不可通约性”,并给出了三方面的具体表现:各范式的支持者对于所应解决问题的清单看法不同;对于某些相同的概念和操作有不同的理解和阐释;对于物理世界的看法常常不一样。

本文的案例确实反映了“不可通约性”的某些特点。在1916-1920年,德国物理学界对于广义相对论的几种态度(接受,质疑,反对)长期并存。几位坚定的反对者都基于以太的物理学框架去批评广义相对论。他们与爱因斯坦对于物理学亟待解决的问题有着根本不同的观点:前者认为引力理论不需要做大范围的调整,只需做小细节的改动以拯救现象;而后者认为物理学需要全新的引力理论。这一观念的不同造成了这几位反对者完全无法认同广义相对论,更谈不上接受这一理论。而几位质疑者的态度说明物理学家对于理论亦有不同的偏好,这种偏好对于他们接受某理论有直接的影响。就本文所反映的情况而言,物理学家在评价广义相对论和外尔的统一场论时起码存在两种不同的标准:一种强调清晰的物理直观性(米);另一种更看重实验的检验结果(索末菲)。

五 结论

从现有的广义相对论接受史来看,以德国的科学共同体为对象的深入细致的研究只有派恩森对哥廷根大学的考察,而这类研究至今尚未扩大至整个德国物理学界。本文通过搜集、整理和归纳多方的资料和文献来说明德国物理学界早期对广义相对论的态度,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弥补这样一个研究空白。整体上看,在1916-1920年,德国并没有出现一个类似莱顿学圈和维也纳学圈那样以物理学家为主的广义相对论研究团体,甚至也很少有爱因斯坦以外的德国物理学家从物理学的角度为这一理论的发展做出贡献。这背后可能有三方面的原因:爱因斯坦的研究风格、量子理论的发展以及理论物理学的地位。

就光线弯曲实验对德国物理学界的影响来看,在实验结果公布之后,虽然支持广义相对论的德国物理学家有所增加,但坚定的反对者依然存在。实验上关于引力红移效应的否定结果也令一些人试图寻找一种能够替代广义相对论的理论。这一发现表明,尽管光线弯曲是很多物理学家看重的一个经验证据,对于德国早期接受广义相对论也起到了正面的作用,但它并不是物理学家重视的唯一经验证据,物理学家还关注引力红移效应的检验。

针对一些学者提到的数学复杂性带来的影响,本文没有发现确切的相关证据表明数学复杂性对德国物理学家产生了重要的阻碍作用,但这一因素仍可能存在。相比之下,莱顿大学和维也纳大学的物理学家很积极地研究广义相对论并对其做出了理论上的贡献,可以说,上述数学复杂性问题在这两个地方并不适用。因此,值得进一步讨论的问题是,莱顿大学和维也纳大学的物理学家以及德国的同行是否真的存在这种差异;如果存在,那原因又是什么。

本文的案例也表现出了库恩“不可通约性”概念的某些特征。对物理学基本问题的不同理解阻碍了反对者接受广义相对论。而质疑者也因为不同偏好对理论持保留态度。尽管支持广义相对论的人数在1920年之后不断增加,但很难说这些人都从物理学的角度真正接受了这一理论。有一个资料值得在这里引述。劳厄曾在一个自述中写道:“广义相对论对我同许多其他人一样,比狭义相对论要伤脑筋得多;实际上我在1950年前后才真正掌握了广义相对论。”这从侧面也反映出科学家要转变既有观念去接受一个新的理论确实是一件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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