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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d Man,我的American Dad

2015-05-30陈佳未

大学生 2015年8期
关键词:博士蛋白质学术

陈佳未

春节前偶然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师兄江南写的《Old Man》,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那将近两千个日夜在Old Man麾下的奋斗,从23到28岁的五年最美好的青春。

说到江南,我跟他虽极有渊源,却并无一面之缘。当年我入读北大化学系时他已毕业远赴美国留学。后来我本科毕业赴美读博,他却已经退学海归。我博士第一年分到质谱实验组,前辈指了指一个闲置的书桌说:“喏,你就坐这,以前是Richard Yang的座位。”后来才知这个Richard Yang,就是著名才子江南,当年经典小说《此间的少年》的作者,2013年作家富豪榜的首席。他文中的Old Man,也就是我的博士导师,质谱界德高望重的Michael Gross教授。

第一次跟Old Man正式面对面是在小实验楼的走廊上。傍晚六七点,在低沉的交响乐里,他一手端着新泡的绿茶,一手捧着壶水准备浇灌办公室里里外外的绿色盆栽,极具时空错位的画面感,却亲切如中国院落里喝茶听戏的老大爷。他说你一个人在美国奋斗,父亲离得那么远,你以后就把我当成你的American Dad好了,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商量。做实验我帮不了你,因为我自己也不太会使实验室里那些仪器,但是其他的事情,比如谈恋爱啦,结婚啦,生孩子啦,我都比你有经验。

就这样Old Man成了我的American Dad。之后的四年多时间我经常在傍晚时分跟他一起给植物浇水,再坐下来谈谈学术,聊聊人生。碰巧我跟他一样都是夜猫子,那会儿正是思维最为清晰敏捷的时候。我们的对话通常始于学术,终于学术,而中间绝大多数时间是在东拉西扯,或者说,全是废话。我的美式英文和西化的思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了雏形。我们聊文化艺术,聊风土人情,聊红酒绿茶,也聊学术界那些你所不知道的事儿,他说到开心之时便无所顾忌地眉飞色舞,谈到不满之处也毫不掩饰地骂骂咧咧,边骂边对我说,“excuse my language!(抱歉我用语粗鲁!)”

我向来不算是一个十分刻苦的好学生,Old Man也不像一般的导师那样会推我。当然也许是他发现我属于那种推也推不动的人于是就干脆耐心等着我自己顿悟——Old Man有的是耐心,比如他曾经容忍过学生两三年内任何一次组会报告都出示同样的ppt和几乎没有改进的数据结果。他的耐心是一种赌博。果然,在博士三年级的时候我突然萌生一种学术空虚感,于是就跑去他办公室要求他给个有挑战性的项目做。他思考片刻说若干年前Don(实验室一个智商媲美爱因斯坦但情商负值的科研人员)有一个奇妙的想法,用一个激光迫使蛋白质快速折叠,再拿另一个激光引发双氧水产生自由基去氧化折叠过程中的蛋白质,然后利用质谱仪检测蛋白质哪些部位被氧化,从而推导蛋白质折叠的过程。如果这个实验成功,将是蛋白质分析领域的一个里程碑。Old Man说,这个项目很有难度,我也不确定可行与否,你考虑一下。我说我接了,没有半分犹豫。

后来我为了这个不假思索的决定付出了代价。原来Don的想法只不过是他洗澡时候偶尔的灵光一现,完善这个想法和解决实验上的困难才是最要命的。从自己搭建设备到繁杂的数据处理,熬夜、加班成了家常便饭,哪怕如此,依然是失败屡屡看不到希望。有一次连续作战到半夜,切割装置的时候一个恍惚,划得手指血流不止,吓得一旁的Don束手无策。Old Man闻讯立刻从楼上办公室下到实验室里,淡定地给我消毒、包扎,一面谈笑风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那个场景突然让我想起了我老爸,在我小时候每次跌倒、受伤后处理我伤口时那种坚毅淡定的眼神。Old Man笑着说,“放轻松,别担心毕不了业,任何能坚持跟Don一起工作的人最后都能成功毕业(Don是出了名的聪明却无比固执,做事拖拉,工作时间极为奇葩)。”

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无数次几近绝望的时候跟Old Man天南地北的攀谈,让我坚持到曙光来临的一刻。一年以后这个实验成果被发表在世界最好的化学杂志《美国化学会志》上。同年,美国科学院院士Martin Gruebele在《自然》杂志上全文点评并肯定了这一成果。Old Man兴奋地对我说,we should get a drink!(我们应该去喝一杯!)随即他又略带遗憾地说,早知道我们就投稿《自然》杂志了,要是中了那就是bigger deal(更大的买卖)!我说,你太贪心了!

后来Old Man去世界各地讲学都会颇为自豪地介绍我的工作,大概在他的心目中,真正的学术是原创、是抛开别人的框框去实现自己的idea。所以他一贯只允许学生发表高质量的文章,拒绝灌水。如今他的个人履历已经长达四十页,涵盖了他五十年的学术生涯里将近六百篇论文和书籍章节。可每每有人恭维他的学术造诣时,他却很真诚地说,我愿意拿我所有的成就换你现在的一切,如果可以让我们的年龄也对换。我知道这一定是他的心里话。

像很多其他的old men一样,Old Man也会对年龄敏感。每次我调侃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的时候他就郁闷地问,我真的看上去像七十了?然后就像一个孩子期待糖果一样地等待你给一个否定的答案。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哪怕他长着像极了圣诞老人的外表,哪怕他的头发和胡子已经雪白,但那每个深夜从办公室徒步回家的矫健身影,和那股下半夜还在疯狂回email的工作劲头,让大家都忘记了他的年龄。

从我读博士第一年开始每年都听说他要停止招生准备退休,这样的谣言一直传到现在已经八个年头了。可实验室还在,Old Man还在,科研设备只多不少,学生也依旧每年在招。就在最近,他兴奋地email我说自己又成功更新了下一个五年的科研经费,我在感叹他精力充沛的同时竟突然心生愧疚。

那时博士临近毕业,Old Man问我想不想继续在学术界打拼,我知道他作为学界泰斗,看到学生纷纷奔赴工业界必是小有遗憾。他说你已经在最顶尖的期刊上发表了不少文章,想在学术界立足并不难。我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放弃,我说我自知不是那块材料,更准确地说,在我心里,真正的学术属于像Old Man这样拥有五十年不变的认真执着热情的人。他便没有再劝,只是说了一句,什么时候想做学术就回来。我说,也许会有那么一天。

博士答辩那天一切顺利我却心情复杂,倒满香槟酒的时候我说我要谢谢Old Man,这个忙到时间不够用,却会时常拿五分钟跟我谈学术五十分钟跟我聊人生的可爱的老头;这个不知道如何摆弄实验仪器却能指导我怎么谈恋爱和去哪里旅游的American Dad。

现如今我已经换了一次工作并且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好几年,Old Man知道我享受现在的非学术生活,但是跟我邮件闲话家常时,最后依然会加上一句:想回来接着做研究么?我说,也许有一天会吧。

每年Old Man都要送走一两个毕业生,还有像Richard一样尚未毕业就离开的学生。他早已习惯了分别,但我知道他想念我们每一个人,不比我们想念他要少。前几天我给他写信顺便提到Richard的Old Man一文,他很开心地说,我早就知道了,还让中国学生翻译成了英文,你读读,看看哪里需要修改的……这一刻我无比清楚,菩提祖师永远会原谅孙悟空,哪怕他终不成佛,哪怕他忘记了七十二变。

责任编辑:方丹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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