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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景舟:布衣壶宗的名士风骨

2015-05-30沈嘉禄

财富堂 2015年9期
关键词:顾景舟紫砂大师

沈嘉禄

徐风简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紫砂文化学者。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省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宜兴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国壶》《公民喉舌》《浮沉之路》《缘去来》等4部,紫砂系列小说《东洋记》《壶王》《壶道》《壶殇》等多部。近年致力于紫砂文学写作,著有非虚构长篇紫砂文学作品《一衣壶宗——顾景舟传》《花非花——蒋蓉传》《一壶乾坤》《读壶记》等。

《财富堂》一问:今年是中国紫砂艺术一代宗师顾景舟诞辰100周年,明年1月份优势顾景舟大师逝去20周年。顾景舟大师在晚年向朋友透露过三个愿望:一是办一个个人作品展,二是将自己一生的从艺经历编成一本《谈艺录》,三是出一本个人传记。但遗憾的是,这三个愿望在他生前都没有实现,而且前两个愿望也永无实现的可能。那么您耗时经年撰写的《布衣壶宗——顾景舟传》:这个时间节点上问世,既可告慰大师在天之灵,实现老人家未竟的遗愿,也为今天成千上万的中国传统艺术的爱好者、包括紫砂艺术的爱好者、收藏者,尤其是顾景舟大师忠实的、永远的粉丝还原了大师的艺术经历和心路历程。在今年的上海书展上,您携新作在江苏文艺出版社的展台上售签,引起了想象得到的轰动场面,大获成功。您为何将第一场签售放在上海?仪仪因为是要赶上海书展这个趟吗?

徐风:顾景舟第一次到上海,是25岁。当年在上海的“仿古生涯”以及稍后的标准陶瓷公司,对他一生的影响很大。他在这里接受了海派文化的熏陶,接触了大量闻所未闻的艺术珍品结交了许多文人墨客所以,上海是顾景舟从手艺人成为艺术家的一个转折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上海也是顾景舟除故乡外让他最魂牵梦萦的地方。所以,《布衣壶宗一一顾景舟传》一书在上海首发,我把它看作是顾景舟百年诞辰系列纪念活动的起点,是对顾景舟紫砂艺术起点的一种纪念、一种呼应。

《财富堂》二问:大上海贯通中西的气格、兼容并包的都市文化、对商品经济的敏锐与运作规范,都对顾景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建国后他还投考天原化工厂,虽然因为身体原因而错失机会,但今天的我们应该为此额手庆幸,否则,一家大型企业也许多了一个可能是一流的工程师,但中国则少了一位承前启后、彪炳史册的旗帜性的艺术大师。您认为上海对顾景舟的从艺经历而言,主要有哪些影响?

徐风:首先有一个细节值得重视。顾景舟在上海“郎氏艺苑”仿古时,常用的印章是“武陵逸人”,后来到了上海标准陶瓷公司,生活安定下来,他重新刻了一枚图章:“曼唏陶艺”。

“曼唏”,即曼妙之曙光,也可以直译为早晨的太阳。在顾景舟这里,“陶艺”是艺术,而不是仅仅的民间手艺。这就是海派文化给他的滋养和底气此时他已然认定,他之所作,早已不是茶坊酒肆里用作饮茶的民间杂器,亦有别于那种“一朝选在君王侧”的雕琢造作于媚权的官窑器而是发轫于明初江南士大夫中的文人茶器。在上海这段时间里,顾景舟的审美意向已经有了相当明确的追求。他认为人生之美,在于一个“素”字。安之若素,望之若素,淡之若素,都是艺术上的难得之态。这个审美观念,贯穿了顾景舟整个壶艺生涯。

《财富堂》三问:您的这部传记史料翔实,采访深入,考证缜密,并以义学语言曲径通幽地引领读者重返历史现场,冷静而客观地打最离我们尚不算遥远的往事,同时怀着一份深深的尊敬与理解来窥探传主的精神世界。在探究某些影响到传主命运顺逆荣哀的关键事件时,也能够放在时代变迁的宏大背景下展开叙述,体现了顾景舟式的悲悯与宽容。特别是您有着丰富的小说创作经验,所以这本传记首先是一部顾景舟的性格成长史,人格形成史,精神升华史。比如您以几个细节就写出了顾景舟不同于一般宜兴紫砂艺人的性格特征,那就是孤傲,或者说是清高,或者说是自尊、自重。但这份与世俗社会处处抗争的清高,到了他晚年又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变得圆通了,随和了,能够与世俗社会妥协了。这是为什么?

徐风:其实顾景舟的风骨,到晚年依然是清峻孤傲的。但表现形式不一样了。比如,他在日记里记述了某些官员利用权力向他索壶的情景,老人家非常不齿。又比如,一把官员索要的壶,他拖了19年,到死,还没有最后完工。他的“随和”,应该看作是长者风范,是有底线支撑的。“圆通”在他身上也有的,那是非原则问题的随和,毕竟岁数大了,“火气”也没有了。比如,在茶壶鉴定上,他平生唯一一次把上海松江老人的假供春壶说成是真壶。那是因为他看到松江老人身体比他还差,故违心造次。他这是向生命妥协,恰恰是人性光亮在他身上的体现而临终前他还念念不忘此事,用最后的力气交待家人:“那把壶是假的,要翻过来。”

《财富堂》四问:顾景舟又是极其自信、甚至说是非常自负的艺术大师,他对自己有情形的认识,有明确的定位,始终握有一份沉重的使命感。他对学生说过:一百年后,我的壶还是有人喜欢。这是他的自信,也是他对历史、对义化担当的责任。对照顾景舟,您认为今天中国的艺术界,包括与市场经济关联度十分密切的工艺美术界,是否有太多的艺术家已经失去了这份由衷的自信和使命感?

徐风: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大师在哪里》。其中有一段话,正好可以回答您的问题:“有人曾经讥讽当今某些文化程度不高、国学功底薄弱、连毛笔也握不住的‘大师,充其量只是个‘大师傅。他们认为,可以称大师的人,一是要有深厚的国学基础,他必须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深刻理解与把握;二是他必须对本专业以及毗邻的学术潮流具有广博的认知和自己的深入思考,并且有自己的专著专论;三是他必须有一定数量的独创且能传世的作品,这些作品具有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意义,能形成一个流派并经受住时间的考验,能引领、造就、培养一支人才队伍,成为影响一代人的经典。”

按照这样的要求,我们今天的大师是不是评得太多了一点?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大师是不是太少了一点?您提出的“由衷的自信”和“使命感”,是要靠底蕴、靠修为、靠人格力量去支撑的。在灯火的阑珊处我们见不到大师,在寂寞的寒窗下我们见不到大师,甚至在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工作室”里,我们依然见不到大师倒是在太多的官方场合太多的灯红酒绿的处所,我们却能频频看到某些“大师”晃动的身影。

《财富堂》五问:在拍卖会惊天动地的落槌声中,顾景舟茶壶的拍卖价格一再创下天价。也许顾景舟在生前已经看到这个端倪,但估计也想象不到如此疯狂的程度吧。艺术品市场是狂热的,凶险的,贪婪的,充满着无边的欲望,所以人们认为顾景舟的传世作品还是太少。这造成了市场的饥饿感,也造成了顾景舟作品价格的坚挺,以及赝品的不断出现。您认为与明清两代壶艺大师相比,与当今名声显赫、勇立潮头的诸位大师相比,顾景舟作品是多还是少?

徐风:1948年的时候,顾景舟在上海铁画轩出售的茶壶,是八斗米一把。这在当时是相当高的价位了,当时一个职员的月薪才五斗米。而且顾景舟的壶一出现,马上就被买走。顾壶的数量总是很少,不能满足收藏界的需求,但他总是不愿多做,认为“多做必滥”。他一直把做紫砂壶看作是艺术创作,这一点他和清代的制壶高手邵大亨极为相似。每制一壶,必精益求精。邵大亨的作品与同时代的壶手相比,也是不多的。当今的一些紫砂名家,除少数人外,很多人的作品是非常多、多到让人怀疑此公是否一天24小时昼夜不歇地制壶?这不能不让人怀疑,是商业因素在左右。顾景舟与他们相比,作品当然就少了。这个“少”的背后,完全是精益求精在做支撑。

《财富堂》六问:顾景舟创作一丝不苟、追求卓越的态度,以及看似懒散的作风,是否只在计划经济时代有效?假如他活在当下,有无可能在滔滔而来的商品经济人潮而钱修止自己的一贯做法?

徐风:当年韩美林刚到宜兴时,有人在他面前贬低顾景舟,说他懒,不肯做壶,和其他的老艺人比,他的作品最少。韩美林就这个问题请教于顾景舟,顾景舟听了,沉默半响,突然像山洪暴发一样吼出一声:“人都不让我好好做,还做什么壶!”顾景舟告诉他,心里压抑,怎么会有创作的灵感?心情不好,他真的做不出壶。言若为心声,壶亦心之轨迹。他之所作,虽然不像某些人那么多,但每一件,都是他人格的宣言,艺术上的至美,都是他用生命去投入换来的。如果他活在当下,会用坚持了一生的原则来抵制假冒和粗制滥造。这是肯定的。而我们今天太缺乏顾景舟式的人物了。这就是无奈的现实。

《财富堂》七问:顾景舟一生创创作一系列体现自己审美理想的精品力作,这都成了中国当代紫砂艺术中的传世经典,他在生前也将自己的作品馈赠好友,送过他认为对紫砂事业起到推动作用的领导,送过可以交心的义化界朋友,送过到诚的合作者,送过他认为有前途的学生辈,也送过帮助过他的人,特别感动的是他还送过一些在企业中地位卑微的工人,而且他总是希望得到茶壶的人最好要用来泡茶,在使用中体现作品的价值。这既是顾景舟的性格使然,也反映了他对工艺美术终极价值的态度,也就是生活艺术化的真滴。您认为顾景舟是这样的吗?

徐风:是的。大凡顾景舟送出去的壶,一是希望对方不要拿去变钱,二是希望对方能够经常使用。他认为,茶壶的价值,除了观赏和把玩,还有就是实用和“宜茶性”,茶壶只有在不断的冲泡过程中,才能焕发光彩,别的器皿是越用越旧,唯独紫砂壶,是越用越“新”,这个“新”,就是紫砂特有的包浆,是一种温存的旧气,是岁月、人生留在壶上的印记。而人的气质,在用紫砂壶泡茶的过程中,终会变得恬淡、安逸、平和。

《财富堂》八问:了解紫砂艺术发展历程的人都知道,从清代的陈鸿寿起,由于文人墨客的介入,使得紫砂壶从单纯的茗器上升为一年体现人义理想与高尚情趣的艺术品,并在后来不断加载它的艺术含量,那么纵观顾景舟的一生,他也与吴湖帆、江寒汀、高庄、韩美林、亚明、范曾、刘海粟艺术大师合作过,留下了一个个为人津津乐道的艺坛佳话,这些书画艺术与紫砂造型艺术的天作之合,也成了当今拍卖会上的奇迹。但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多年里,为何又不愿与画家合作了呢?

徐风:文人参与紫砂,古时即有风习。盛行于明代的理学,讲究正心修身、节俭养性。竹风一阵,清茗飘香。无法实现的人生理想,文人就把它镌刻到壶上,养志且养心。就是到了当代,大凡文人墨客到了宜兴,也多喜欢在紫砂壶上留下性情文字,或诗或文,或书或画。除了唐云这样的几十年与紫砂不离不弃的资深壶友,从80年代中期开始,更有刘海粟、谢稚柳、程十发、李可染、黄养辉、韩美林等书画大家来紫砂工艺厂参观采风。与顾景舟见面,几乎成了他们的一个主打节目。兴之所至的时候,笔墨自然摆开。谁都希望跟顾景舟合作。按照行内彼此认可的规则,书画家与紫砂艺人在壶上合作,二取其一,各有其获。众所周知,顾景舟做一把壶有多难,如果不是旗鼓相当的书画大家,一般的丹青写手在顾景舟的壶上画上几笔,就要分一把壶,那应该是不对等的。于是,有一个叫做“萝卜煨肉”的典故,在当时的紫砂圈里悄然流转。本来,这是一道江南农家名菜;意思是,萝卜放在清水锅里煮,其味寡淡,不堪入口。但将其放进肉锅里煨,滋味互补,甚至萝卜的鲜美超过了肉。弦外之音,那些不对等的江湖文人书画家,其实就是想在肉锅里沾点汤汁的空心萝卜。这个比喻看似刻薄,却大抵也是实情。

但是,顾景舟70岁以后,就不愿意再跟任何文人书画家合作了。因为,精神上他已皈依了邵大亨。大亨一生性情耿介从无与文人合作而其作品素面素心,融合释儒道,天人合一;完全是独树一帜的艺术品。大亨的“不合作”精神,给顾景舟晚年影响很大。因为,一般意义上的花花草草出现在壶上,在他看来,已然是不必要的累赘。

《财富堂》九问:您长期在宜兴生活工作,您应该与顾景舟有过亲密接触吧,但在这本传记里似乎没有看到您与他对话的记录。如果您错过这样的机会,对这本书的写作会造成何种困难?您又是如何克服这种困难,使这本书拥用经得起历史检验与文学界评判的公正性,还有一本好的传记应该追求的文学意境、思想深度?

徐风:这是一个让我感到惭愧的问题。顾景舟去世于1996年。当时我正供职于宜兴电视台,每天的工作之一,就是指派编导、记者们外出拍摄专题、文艺类的节目。按理,顾老去世,完全应该进入我们的视野,甚至,早就应该在他生前,为他拍摄一部专题片,留下一些珍贵资料。这些在当时很容易做到的事,我却没有做。为什么?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欣赏一座高山,我们至少要跋涉到山脚下,或者,爬到半山腰,才有仰望峰顶的可能。但当时,顾景舟老人,在我看来,就只是一个名声隆隆的紫砂大师,他的壶非常贵。这于我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交集,所以才会留下如此惭愧的记忆。这样一种不可原谅的愚钝,20年后,让我追悔莫及。就不说什么专题片了,近在咫尺,连一拜访也不曾有过。这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足以让一个曾经的电视人抱憾终生。

一直到2007年,当我写完《花非花——蒋蓉传》的时候,猛然抬头,发现面前还有一座巍然的高峰,那是顾景舟。2013年夏天。当我终于叩开顾家的门扉,取得写作顾传的授权,我相信,那是真诚和机缘的力量。采访和写作的两年时间里,我常常在梦中见到顾景舟。高山,有时会化做云气;氤氲中,水波荡漾;风,柔绵的;丽日或朗月,都是清辉拂面;那个清癯的老人,面目慈祥,端坐在你面前,侃侃而谈。

随着他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去读懂一颗高贵而寂寞的心灵。台湾,香港,北京,上海,南京、昆山,宜兴。斯人风貌丝丝缕缕从各处搜集汇总的顾景舟资料,曾经有几百万字之巨,堆积在我的案头;还有大量的采访笔记、录音、视频。阅读、记录、梳理并且消化它们,在两年的时间里,成为我日夜兼程的功课。70多人次的采访,一点点地再现着一个八旬老人的风雨人生。遗忘如冰山,追忆如钝器,每一次新的细节的被发掘,都在提醒我,我所知晓、掌握的,只是冰山一角,太多的见证者、当事人已然老去;有的,在本书完稿时,已经离开人世。依稀的往事,从而变得脆薄。修复与还原,显其本真,还是要靠真实的力量、文学的力量,靠审美的观照、思想的引领。而留住至少两代人的集体记忆,于我,一个能力有限的书写者,充其量,只是尽到了一己之力。

《财富堂》十问:《布衣壶宗——顾景舟传》讲述的是一个传奇,更是一种传统文人的精神,在今天,世界似乎很精彩,我们不缺传奇,但缺少像顾景舟那样的狷介性格、生命态度和艺术精神。我想这也是您撰写这部传记的宗旨之一吧。我知道您在此的撰写过《花非花——蒋蓉传》《一壶乾坤>《壶王》系列小说等,都赢得了艺术界和文学界的好评,在完成了这本后,接下来准备再为哪位紫砂人师立传?

徐风:写完《布衣壶宗一—顾景舟传》,我有一种“黄山归来不看岳”的感觉。今后相当一段时间,不可能再去写非虚构的紫砂文本了。或许,虚构类的紫砂文学题材,依然是我所重视的。再扩大一点,对孕育紫砂的江南文化土壤做专题的研究,是我今后一段时间的目标。在纪念顾景舟百年诞辰的时候,今天的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培育顾景舟成长的这片古老土地。博大精深的江南文化,干百年来,其脉浩大,其果硕硕;行至当下,水远山长。但是,它的脉象与品质,时被精神雾霾侵蚀,其间多少歧义,多少蜕变,多少新生,多少希冀,时下的人们,当扪心自问。紫砂风流,正值盛世。但是,下一个百年,我们还能再出一个顾景舟吗?或者说,今天我们脚下的土地,还是培育顾景舟的那块土地吗?

这就是我今后要探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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