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刀:资中筠先生上学记
2015-05-30
当今中国女性之中,可称为“先生”者了了,大凡被称为“先生”者,必有非凡建树,又极具人格魅力。作为当下中国思想界的一面旗帜,资中筠无疑是当之无愧的一位大先生。“她不阿世、不迎俗,以独立的人格,自立于天地之间”(杨继绳语),她的风骨一直为众多知识人所景仰。
资先生学贯中西,为人真诚,为文犀利而深刻。我与她的直接交流并不多,近几年来陆陆续续在不同场合听过她的一些演讲,读过她的几本书以及网络和报刊上的文章——她的文章传播度极高,大受裨益。
2012年她的五卷本自选集出版,我曾代表所在单位与其他几家国内媒体对她进行了一次访谈,因为是多家媒体群访,那次聊得并不充分,所谈及的话题可用资先生的自选集中的一辑书名来讲就是“老生常谈”——却也是最具价值的一部分。不过,自此算是建立起了联系,借着沟通稿件的机会,也不时通过邮件联系。
以下谈及的,大多是从资中筠先生著作、公开演讲和媒体对她的访谈,以及此前的那次访谈中了解的。
资中筠先生出身名门,父亲资耀华是著名银行家——1959年后长期担任中国人民银行参事室主任。尽管出生在战乱年代,父母仍给她打造出一个安稳的小环境。她从小在天津受民国时期的教育,除了两年高小,她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均是在耀华学校读的。
耀华学校校长赵君达是留美博士,曾是北洋大学(今天的天津大学)教授,后因拒绝日寇修改教科书的要求而被杀害。她的同班同学有徐世昌的女儿,袁世凯的孙女,还有大资本家的孩子,也有很贫穷的孩子,但是待遇“都没有什么区别,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谁功课好就受到大家尊敬,那时候的社会至少在教育界没有那么势利”。
“当时的教学中中国传统和西学基础都比较全面,并不存在中西文化冲突的问题”,回顾少年时代的学习生活,资先生略显自豪。“我从一年级进学校就唱‘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三年级开始写文言文,在母亲的‘发蒙下从小读古书很多,《论语》就是母亲教授的,”她说,“中学除了国文之外,还有经训课,就是四书五经选读。同时念英文,还朗诵美国的《独立宣言》”。
资中筠少年读书的时代,中小学有一门“公民课”,小学生学“作为一个好公民应该遵守的社会秩序”,中学生就学选举和民主程序等等。不过,资中筠没上几天公民课,更没有赶上高年级公民课,天津就沦陷了,日伪教育局把公民课去掉了,换成“修身”课,只讲中国传统的“忠孝节义”故事,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内容取消了一些,课本上的古文又超过了白话文。
资先生至今对让自己当年获益的全面教育印象深刻,“我是小学三年级音乐课上学会五线谱的,除了主课和音、美、劳作课,课余活动也很多,歌咏团、各种球队……高年级有课外生物、化学等小组,还有年终恳亲会,学生表演节目给家长看。”
资先生现在保持着每天弹钢琴的习惯,这个习惯缘于童年时代。在天津读书期间,她曾师从著名钢琴演奏家刘金定学习弹琴6年,1947年老师为她举办了钢琴独奏音乐会。那一年,资中筠17岁。
1947年从耀华中学毕业,报考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然而,“刚复校的联大(清华、北大、南开头两年还联合招考,只是录取分数线不同)高考不许作文言文,只许作白话文,而且是一个很不起眼的题目,《我的中学生活》”。她在学校作的多是文言文,因而未通过入学考试。第二志愿是燕京大学,燕京大学作文是文言文,题目是《立国必先树人,树人必先树德说》,她顺利进入了燕大。因为中学时喜欢数学,入校时便选了数学专业,但是没过多久就“发现自己并不具备学数学的天才”,便听从母亲安排转入外文系。第二年申请转入清华,报考西方文学专业,最终如愿以偿。
谈到当时的清华校园生活,资中筠难掩兴奋,“清华当时对我最主要的吸引力之一是它的图书馆”,此外便是一批一流的学者,包括哲学家冯友兰、社会学家潘光旦、历史学家雷海宗、文学家钱钟书和杨绛等等,其中钱钟书先生还是她的毕业论文导师。
“我当时从来没有从教授那里感到任何压力,而只有从他们的讲课中获得极大的愉悦和享受”,资中筠说,“给我上课的教授讲课时没有一个人是照本宣科,他们也没有教科书和讲义,一切得靠自己作课堂笔记”。教授们在课上会推荐一些参考书,这也给她不断跑图书馆的动力。
资中筠在清华的那几年是清华好时光行将结束的时候,也是中国政权交替的年代。那时候中共地下组织在大学生中影响很大,她当时是“逃避现实”“远离政治”的,部分原因是“对政治一无所知”,觉得“外面太黑暗了,对国民党的政治腐败也很反感,但不去理它”,就躲在图书馆里埋头读书。
尽管如此,她那一代人是“在国难当头、民族忍辱负重的时代成长起来的”,在他们人生价值观中,“爱国和立志振兴中华民族占有重要的位置”。目睹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和无能,人心思变,她也逐渐分享了这种“普遍失望以及要求变革的愿望”。当时共产党的表现与国民党形成鲜明对比,所以,包括她在内的许多人“自然而然并迅速地接受了新中国政权”。
她的父亲资耀华也是如此。资中筠说,她的父亲自1940年代末就下定决心追随共产党,“不为别的,就因为对国民党的腐败深恶痛绝,认定共产党能够使中国摆脱贫困跟屈辱”。1948年初冬,资耀华正在美国哈佛大学进修和考察,而国内时局剧变,读到《新民主主义论》,令他归心似箭,准备迎接新中国的诞生。解放初期,他投身于天津经济恢复,积极建言,保护了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两块牌子,为天津金融市场战后重建,做了不少努力。在之后的日子里,尽管不断受到各种运动的冲击,仍然对中国的金融发展做出了极大贡献。
多年以后,资中筠在谈起她的父亲时说,“父亲老敦促我,要在政治上求进步”。资耀华的行动和教育引导对她的“政治觉悟”起了很大作用。这应该是她第一次思想转变的开始。
1949年冬天,清华学生曾到海淀农村参加土改复查,资中筠深为农民的穷困生活状态震惊。书斋生活并未给予她知识分子的优越感,现实挑动了那根“担当”的神经,她决心好好改造自己。
从那以后,资中筠再也无法安于课业,走出故纸堆。作为班长的她做了几件不逃避、相反还很“进步”的事。
抗美援朝运动开始后,同学们推选她向系主任吴达元先生要求取消毕业论文,让同学们有更多时间参加抗美援朝运动,这个提议当然被驳回了。另一件事发生在一个“太阳和国旗一同升起”的清早,资中筠发动全班女生爬到教学楼顶,在红旗下宣誓“把一切献给祖国”。当时与她共同起草、宣誓的还有冯友兰的女儿宗璞。后来,她又在全校大会上表态,坚决服从全国统一的毕业分配。
在清华大学的最后半年,她主要是开会、思想改造,又积极申请入团,花在学习上的时间大大减少,钱钟书先生虽然不满意,但还宽厚地给了她90分。不过,在清华大学的几年,她最终学会并可驾驭两门外语——英语和法语,为她以后在外交领域及研究领域的工作打下了坚实基础。
1952年高等院校调整之后的清华大学,丧失了四个学院中的三个——文学院、法学院、理学院,变成了一个纯理工大学。“这是一次巨大而不可挽回的损失,”资中筠颇为不满,“从那时起,政治运动一个紧接一个,清华逐渐丧失了学术独立和学术自由的精神”。现在清华大学仍是中国最优秀考生梦寐以求的选择,但“它的传统和它的教育中那些最优秀的品质已经不复存在了”。资中筠在自选集发布会上愤怒地说,现在的“清华是聚天下英才而摧毁之”。
她的清华大学学弟杨继绳说,“资先生上的是清华大学,我在清华大学待了7年,清华大学我很熟悉,但是我没有上清华,我上的是‘五道口工学院,我们上学不知道有这些大师,我们从毛主席著作中知道了朱自清和闻一多,我们受的教育有野蛮和文明,但是我们‘五道口工学院出来的人野蛮多了一些”。这是题外话。
1953年,开始“拥抱新社会”的资中筠烧掉了当年钢琴音乐会的纪念物。谈及此事,她说,“我觉得那时候真是没有觉悟,人家为新中国浴血奋战的时候,我却在干这个(钢琴独奏会),所以觉得特别惭愧,就把纪念册给烧了,上面有照片、节目单、请柬等等,决心与过去决裂”。
渐渐地,青年资中筠滑向了理想主义的另一端。
摘自思想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