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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亚细亚草原上

2015-05-29鲍尔吉原野

山花 2015年9期
关键词:喀纳斯白桦树小鸟

鲍尔吉?原野

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要流走呢?

布尔津河像一只长方形的餐桌,碧绿色的台面等待摆上水果和面包的篮子。河水在岸边有一点小小的波纹,好像桌布的皱纹。

我坐在山坡上看这只餐桌,它陷在青草里,因此看不见桌子腿。这么长的餐桌,应该安装几百条腿或更多结实的橡木和花楸木腿。小鸟从餐桌上直着飞过去,检查餐桌摆没摆酒杯和筷子。其实不用摆筷子,折一段岸边的红柳就是筷子。现在是五月末,红柳开满密密的小红花,它们的花瓣比蚊子的翅膀还要小。这么小的花瓣好像没打算凋落,像不愿出嫁的女儿赖在家里。红柳的花瓣真的可以在枝上呆很久,没有古人所说的飘零景象。

来会餐的鸟儿一拨儿一拨儿飞过了许多拨儿,它们什么也没吃到,失望地飞走了。有的鸟干脆一头扎进桌子里面,冒出头时,尖尖的喙已叼着一条银鱼。这就是河流的秘密,吃的东西藏在桌子底下。

青草和红柳合伙把布尔津河藏在自己怀里,从外表看,它不过是一只没摆食物的餐桌。为了防止人或动物偷走这条河,红柳背后还站着白桦树。白桦树的作用是遮挡窥视者的视线。青草、红柳和白桦树每次看到藏在这里的布尔津河干净又丰满,心里就高兴,它们竟可以藏起一条河。但它们没想到,布尔津河一直偷偷往西流。表面看,河水一点没减少,仍像青玉台面的长餐桌,但水流早从河床里面跑了。假如有一天青草知道了布尔津河竟然一直在偷偷流,它一定不明白河水要流到什么地方去,还有比喀纳斯更好的地方吗?

青草喜欢这里,它不愿意迁徙的理由是河谷的风湿润,青草在风中就可以洗脸。青草身上的条纹每天都洗得比花格衬衣还好看。这里花多,金莲花开起来像蒺藜一样密集。这一拨花开尽,有另一拨儿花开。到六月,野芍药开花,拳头大的鲜艳的野芍药花开遍大地,青草天天生活在花园里。可是,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要流走呢?

现在野芍药打骨朵了,像裂开的绿葡萄露出山楂的果肉。我用手捏了捏,花蕾的肉很结实,一颗手指肚大的花蕾能开出碗大的花。我想把山坡的野芍药的花骨朵全都捏一遍,好像说我手里捧过百万玫瑰(为了你,我舍得百万玫瑰——这是我昨天听华俄后裔张瓦西里唱的俄罗斯民歌)但我怎么捏得过来呢?把花捏得不开放怎么办?草地、悬崖上都有野芍药花。开在白桦树脚下的野芍药花一定最动人,它像一个人从泥土里为白桦树献花。

白桦树,你怎么看都像女的,就像松树怎么看都像男的。白桦的小碎叶子如一簇簇黄花,仔细看,这些黄花原来是带明黄色调的小绿叶子。能想象,它在阿勒泰的蓝天下有多么美,而它的树身如少女或修士身上的白纱。当晨雾包裹大地又散开后,你觉得白桦树收留了白雾。我甚至愚蠢地摸了摸树干,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肚,又用舌头舔了舔——没沾雾,白桦树就这么白。既然这样,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还要流走呢?

有一天,我爬上了对面的山。草和石头上都是露水,非常滑,但我没摔倒。我的鞋是很好的登山靴,它根本没瞧得起这些草和石头上的露水。登上山顶,看到了我住的地方的真实样子。木头房子离河边不远,像狗窝似的。黑黑的云杉树如披斗篷的剑客,从山上三三两两走下来。更黑的那块草地并不是一片云杉长在了一起,那是云朵落在草地上的影子。

布尔津河在视野里窄了,像一条白毛巾铺在山脚下,也有毛巾上摆着圆圆的小奶球,有一些奶球连在了一起。它们是云朵,这是蒙古山神的早餐。云,原来还可以吃的,这事第一次听说。山神那么大的食量,不吃云就要吃牛羊了,一早晨吃一群羊,还是吃云吧。雾从河上散开,一朵一朵的云摆在河上,山从雾里露出半个身子,准备伸手抓云吃。昨晚下过雨,木制的牛栏和房子像柠檬一样黄。不一会儿,天空有鹰飞过,合拢翅膀落在草地上,想要抓自己的影子。野芍药下个月就开花了,山神早上在吃云朵,偷偷流走的布尔津河把这些事情告诉给了远方的湖泊。

湖水漂着红苹果

古丽仙四十多岁,瓜子脸,端庄秀丽,神情里包含着维吾尔女人的羞涩和热情。把羞涩和热情放一起形容一个人好像不妥贴,但你看到古丽仙的眼睛就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她专注地观察每一个人,眼里流露出友善与好奇。更多时候,她好像在心里编织词语,准备把欢迎客人的心意表达出来。

桌上的几位客人唱了几首歌,各地的民歌,气氛到达一个温暖的色阶上。古丽仙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我给大家唱一个爱情歌曲吧。”脸上又浮出羞涩。

她唱——“苹果丢到湖水里啊,熟透的苹果漂上来。爱情的火焰向上燃烧,一直烧在我心怀。”

大家鼓掌,因为爱情,也因为古丽仙是喀什市的副市长,一位漂亮的、大方的、羞涩的官员。如今找一位尚且羞涩的官员不太容易了。

古丽仙唱完歌,简短地说了几句话:“我们喀什噶尔,是丝绸之路的经过地,是十二木卡姆的故乡。在喀什,从天山下来的雪水浇灌着春小麦和白杨树。沙枣花开的时候,满城全是香的。维吾尔族是聪明、友善和载歌载舞的民族,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情。”

没错,爱情让雪水千里迢迢寻找白杨树,让一个民族友善聪明。

在莎车县,我们进入一位维吾尔农民的院子。门外陆陆续续进来几位身穿长袍、头戴黑绿花帽、手拿乐器的艺人。手鼓一响,都它尔、热瓦甫弹起来,这是十二木卡姆的音乐。这几位乐手简直像坐在烧红的烙铁上,他们闭着眼睛、狂热地演奏与歌唱。他们全都变了模样,脸上有火燃烧。音乐能让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他们是这个村的农民,突然从落着巴旦木花瓣的泥土上跨入天堂。已经不能叫他们农民,他们是坐在天庭碧绿石阶上演唱的音乐家。艺人们的额头血管隆起,脖颈通红。显然,他们身体里换了一种名为十二木卡姆的新血,血的主要成份是爱情。一位维吾尔老汉迟钝地跳起舞。他有80岁了吧,花白的胡子从下巴向上翘起来,眼里深邃中含着笑意。他邀请维吾尔女作家帕蒂古丽与他共舞,两人跳起来,衣袂翩翩,老汉一往情深地望着帕蒂古丽。她事后对我说,“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我的脸都发烧了。”

我一直注视这位维吾尔老汉的眼睛和他的舞,他的眼里飞逸着热辣辣的爱情,虽然腿和肩关节有些僵硬了。可是爱情一定要跟关节和年龄有关系吗?可以有也可以没有。没人阻挡爱情的火苗从80岁的人胸膛向上烧起来。老汉的眼睛纯真,这是许多人在20多岁有过一阵儿就跑掉的纯真,还在他80多岁的眼睛里闪耀。这位老汉的爱情之火可能没熄灭过,如长明灯一直燃烧。尽管他起舞的双手是握坎土曼的手,他的长袍已经破旧。

田野上,大片的巴旦木树叶露出新绿,花瓣洒落在树下深绿的春小麦里面,落在金黄的油菜花里。我低头看油菜花里的巴旦木花瓣时,耳边传来雷鸣——如果蜜蜂的嗡嗡也可称为雷鸣的话。弯腰看,油菜花地不知有多少蜜蜂在忙碌,比喀什人口多得多,我的耳畔不胜其鸣。这时,我想起古丽仙的话——这一切是因为爱情。

入夜的喀什街头,矫健的维吾尔小伙子和包头巾的维吾尔姑娘在喀什街头大步行走,脸上飘过甜蜜。他们的心情与蜜蜂在油菜花地里的心情一模一样。我住在铁匠街,看到从上面一条街涌来人流,一群维吾尔男人穿着西服和发亮的黑皮鞋,脸上喜气洋洋。我以为是做礼拜的人,一位中学生告诉我,他们来参加婚礼。接着,街上出现来参加婚礼的维吾尔女人,衣装庄重。喜庆的气氛灌满了铁匠街,铁匠们停下工作,朝他们张望。

我参观莎车县一座敬老院,这是上海援建的县福利中心的一部分,福利中心还包括孤儿院和特殊教育学校。它的楼房绿地,以及内部设施放在沿海城市也是一流水准。在敬老院里,我看到了最老的一位老人,背驼得厉害。我问他是这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吗?工作人员回答:是的,他上个月才结婚。

我惊讶了,请他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为他们照一张相。在镜头里,这两位维吾尔老人安详宁静。妻子76岁,坐着输液。丈夫82岁,他眼里分明透出享受爱情的喜悦。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流下眼泪,为见到80多岁人的眼里还充满爱意而流泪。一个人能活到80岁已经不易,而80岁之人的眼里葆有纯真的爱情近于奇迹,这比获得诺贝尔奖还要难。在这样的爱和这样的眼神面前,什么钱、什么阴谋诡异全都不值一提。

我到新疆来,是看新疆的大地,并非寻找爱情,但我处处遇到了爱情。古丽仙说的爱情,包含了大自然的和谐和各民族的相互交往与尊重,这些爱像红红的苹果在清澈的湖水里漂着。苹果藏了一肚子的甜蜜,这些甜蜜从苹果的肚子转入了我的肚子,让我见证到爱情——雪水与白杨树、巴旦木花与油菜花,还有人类相爱。这里还有数不清的、我们没见到的爱情的花与果。我觉得我也快变成演唱十二木卡姆的艺人,疯狂地歌唱,如蜜蜂一样雷鸣。这一切都因为爱情。

金莲花如石头压满大地

这片山坡实际是一大块岩石,落叶松的松针加上风刮来的土在上面积累了厚厚的土层。它倾斜着,方圆几里地宽,像一个不平的桌子,上面开满金莲花。

我没看过开得这么密的花,甚至连手指也插不进去。这么多花挤在这里干什么呢?它们中间没有青草和灌木,像甲板上等待上岸的密集的人。

在喀纳斯,人们看到了许多在别的地方看不到的景观。不太高耸的山峰被云雾包裹,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到山峰的模样,它像一个包头巾的老人,像一个神,那是在云雾打开又合上的瞬间。喀纳斯的山峰下面长着白桦树和松树,像麦子长满了平缓的坡地。五月了,往山上看,从山顶裂下的沟壑积存白雪,像山峰披的黑大氅的白色滚边。树林茂密的地方河水拥挤。河水不深,从林子里跑出来,又跑回林子里去,它一露面,图瓦人和哈萨克人养的牛羊跑过来饮水。

河边散落着大块的圆鹅卵石。在布满腐殖质的黑土上,这些鹅卵石白得耀眼,像一群鹅笨拙地晃到河边喝水。

河边有图瓦人和哈萨克人的尖顶木板房子,木板被雨水淋得露出铁黑色。在村边或桥边,你见到一个图瓦人或哈萨克人就认识了这个民族。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流露着儿童式的单纯友善。仿佛这样的表情才和白桦林、和被云雾包裹的山峰与清澈的河水吻合。伪装的脸在这里与周遭格格不入。无论你穿得多么好,你脸上流露的计谋盘算在大自然面前都显出不协调,像一个坏人在干坏事前经过掩饰的不安。

喀纳斯的草原分散在林地里,比如在林地与河床,在山腰和松林之间。这些草地的色调鲜艳。这一种绿,有灼人的明亮感。我不知这是为什么,好像草叶上有荧光。也许是铅灰低垂的云朵让青草展示一种怒放的姿态。这些青草像领着你走,走吧。我跟着喀纳斯的青草来到了松树林。落叶松笔直深绿,草地浅绿。青草像掺了绿色的清水浸在大地上,灌满了坑地。而进入草色渐深并茂密的草地时,花朵出现了,就像在灌木丛里可以见到兔子一样。这里有狼毒花,有罂粟花。花朵开在河床前站住了脚。河床里有玉,花要停住脚步。它无权进入玉的领地。

传说新疆的河床里有玉,人人都愿意延续这个传说。在河边,常看到辛勤的外地人如插秧的稻农一样猫腰直腰,把一块石头拿在眼前看看扔掉。他们的任务是让石头翻身,换个地方呆着。玉还呆在玉呆的地方,人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看到哈萨克人和图瓦人这么纯朴,就知道这里一定有宝藏。我不清楚这是一些什么宝藏,如果是黄金和玉,让它们深深地埋在山里吧。如果是纯朴和善良,就深深地埋在心里。人喜欢在偶然间得到宝贝,没花钱得到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但我觉得,老天爷一定会格外仔细地挑选那些得到美玉的人。你已经得到了很多好处——安逸、财富和内心平静,还会得到这样的宝贝吗?或者说,一个人要有怎样的德行才配得到一块凭空而来的美玉呢?我说不清这其中的奥妙,只看到人在河滩默默地拣石头,弯腰直腰,把石头捡起来又扔掉。我不知他们手里摸过并错过了多少璞玉。他们的希望在明天。

金莲花压得大地透不来气。在这里,花朵像石头一样坚硬厚重,搬都搬不动。花朵的边缘是青草,河流或白桦林。无论往哪一个角度看,远处都是雪山,或者没落雪但被白雾包裹的山峰。金莲花密密麻麻,像在保护这片大地。花朵也会保护大地吗?好像说,这里的花朵是勇士,是骑马而来的军人。它们穿着闪光的金色盔甲,长戟立在地上,等待号令。金莲花要保护什么呢?说出来像笑话,它们要保护土。所谓土是它们的房子,它们的产床,它们的粮食,它们的炕。今天在中国的任何地方,土下面如果被人发现储藏石油、天然气和矿产,此地必将万劫不复。不仅土没了,一切美好全没了。为了这个,连花朵都开始保卫自己的乡土了。

苜蓿花的河谷

小鸟飞过黑松林,飞到阿瓦齐河谷的苜蓿草地上。冬天里的鸟儿在梦中梦到了苜蓿的紫花。

大地把绿毯子斜铺在倾斜的河谷上,苜蓿在上面绣满了细碎的紫花,毯子看上去有了中亚的风格。鸟儿认为这是为它们铺的毯子,纷纷飞到这里嬉戏歌唱。

金丝雀、黄鹂、棕尾伯劳、歌鸲、朱顶雀、苍头燕雀聚集到这里,它们挺着鼓鼓的胸腹,好像里边装着一百首哈萨克民歌和六首塔吉克乐曲。

小鸟滑入草地,又挑头升到空中。空气中好像有透明的大波浪,把鸟儿抛来抛去。鸟翅把阳光的纱巾割成条条块块,让阳光的纱巾整齐地铺在苜蓿花上。

苜蓿的花瓣小而多,二十多瓣长在一起,如一个小花柱。小鸟认为苜蓿花是一本书,二十多个页码,是简易读物,记录着阳光和月光射来的角度。风觉得苜蓿花是一只只紫色的小鸟,花瓣是它们的羽毛。苜蓿花的花语是希望。所谓希望正在于它的花可以像小鸟一样飞起来,让天空铺满紫色,像涨潮一样起伏。

人说鸟儿是美丽的精灵,但我们记不住小鸟的脸。人类把美过多地定义在人的脸上,称其为面容。女人的脸是钱、房子和车,是争斗的刃。如果美的标准不定在脸上,定在什么东西上呢?当然还有衣服、手袋和首饰。人类有美丽的羽毛吗?他们说自己有纯洁友善的心灵,可是从外边看不到。鸟儿也看不到鸟儿的心灵,但它们从不担心受到同类的欺骗和迫害。

喀什噶尔有九十九条古老的小巷,在疏勒国时代,这些小巷已经人声喧闹。我走过蜡烛工匠之巷、砖雕工艺之巷、花盆工艺之巷和铁锅工匠之巷。现在每个巷子都立着雕花的木牌,上面介绍小巷的来历。桔黄色的路灯照在拱形雕花的窗户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好像就要开始了。现在是黎明时分,街上行人很少。地雀飞过来,在店铺前的地面上飞快奔跑。它们不怕人,只有在几乎被捉到的情况下才飞到街边的桑树上。棕色的野鸽子结伴飞来,在馕铺边上啄食物。它们比信鸽瘦小,或者说像麻雀长大了一倍。在喀什的老城走,抬头看房子,发现房檐上有野鸽子在看你。和你目光交视之后,它们拍翅飞到清真寺的圆顶上。

在乡下,渠水边长着笔挺的新疆杨,用洁白和新绿抵消了戈壁的沉闷。沙枣树的花香令人沉醉、令鸟沉醉。在这里,听得到鸟儿发出醉汉般的歌唱。它们的歌声是小调式,有许多半音和滑音。鸟醉了才这样唱,比如它们吃过发酵的桑椹。黎明与黄昏的景色让小鸟产生了幻觉,它们的歌声里浪漫的元素多于巴洛克,没有一个高音是扁的,鸟儿唱歌时胸腔全都打开了。小鸟一飞就美丽。按说人们在飞翔中看不到美,因为美飞走了。但鸟在飞翔中创造美,况且它们还有歌喉和羽毛。这三项已经比人类高明,人类虽然有喉但并不都是歌喉。他们在纯真的儿童年代,唱的甚至比小鸟还好。长大了,他们只剩下酒喉烟喉与咽喉,与歌唱无关。他们与音乐有关的器官只有耳朵,但一半以上的人的耳朵与音乐无关。人类没有羽毛,只有腋毛,他们用人造的衣服制造差别与美丽。在澡堂子里,他们和她们发现如果失去衣服,皮肤上挂满愚蠢的脂肪。

我们看不见小鸟的脸,但不影响它的美丽。这个叫什么呢?可以叫境界。境界,说的是你站村里它站山上,你在山上它在云端。有多少人自恋自己的脸,依赖、崇拜这张脸,靠脸打天下,而其江山随时光变成了蚁穴。你靠你的脸活,但别人不靠它活。多好的脸都是积雪,早晚将沉没于泥土之中。小鸟用飞描述自由、描述洒脱,翅间带着远方与树叶的秘密。小鸟在飞翔俯瞰河流和麦浪,划出透明的弧线。鸟最有资格讲述山河。

苜蓿花继续织毛毯,它们的愿望是把绿毯子改成紫色。鸟儿飞来检验毯子花色是否均匀。紫花柱挡住了苜蓿草三片肥黑的圆叶子,挡住了羊茅草和雀麦的小花。小鸟用翅膀扇这些花,让它们再紫一些。鸟翅下面的蜜蜂用翅膀扇苜蓿花蕊,让花的香味传遍远山。

春天里,河谷归苜蓿花、小鸟和蜜蜂所有。它们在这里折腾一个多月,初夏到来时,它们各自尽兴而去,马和牛羊来吃苜蓿草。维吾尔和哈萨克牧人说,马吃不到苜蓿草,一年都没有劲,像得了病一样。马低头吃草,像读书上的字,得意处,把尾巴晃上一晃,苜蓿让它们浑身是劲。

谁在水面倒立起舞

哈萨克人的身体或心灵一定与异族人有不同之处,他们——我说的是哈萨克男人和女人、老人与孩子——听到音乐,会自动的、舒缓的、大方地跳起舞来,像饥饿的人拿起面包那样自然。

褐色的伊犁河从西岸深绿的松林中奔腾流过。山坡上,三位盛装的哈萨克人弹着冬不拉走过来,这是一个仪式,欢迎外来的游客。我一直在看穿红色金丝绒裙子的哈萨克姑娘的帽子,她的帽子上插一根漂亮的羽毛。

我们唱歌要羞涩一番,好像这是见不得人的事。要扭捏、站起、坐下、清嗓子、假装咳嗽。这一套烦琐的程度是在等待心灵解码,找钥匙把那把羞愧的锁打开才唱。唱得好听不好听两说着。哈萨克人开口就唱,歌声急着从他们肚子里跑出来。唱歌时,他们的表情那么平静,像松树和白云一样平静。河谷里长满了白桦树和松树,树的脚下是大朵的野芍药花,花像兔子贴着地皮飞跑,到处都是它们白色的影子。高山的后面还是高山,正像松树的后面还有松树。茶褐色的伊犁河打着旋儿奔流,就像右面那个四、五岁的哈萨克小姑娘,她在乐声里往前跑,跑三步原地转一个圈子,如查看身后有谁站着。河水就这样转着圈儿流淌。也可能河水听到音乐声之后才这样旋转流淌。看到这些,哈萨克人要开口唱一唱。好在哈萨克人有足够的歌曲唱。他们的祖先早就猜出来后代爱唱歌,因为高山和草原太美好了,给他们发明创造了很多歌。发明歌其实比发明电灯电视都重要,我越来越感到电灯电视很不重要,基本上是多余的东西。它们都是电能驱动的,让电回去吧。别在人间瞎闹了。干什么不好,你点灯点电视干嘛?让电回到发电厂,回到风里煤里和水里,没有电灯的夜晚不叫黑暗而叫宁静。

哈萨克人唱歌。他们长着天真的眼睛,黑粗的手和黑红的脸都不妨碍他们眼神的天真。他们像两、三岁的儿童站在母亲——这自然是草原——面前唱歌,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人在高天之下唱歌,不可能挤眉弄眼,也不会使用所谓手势。这就像人在教堂里唱歌不能飞眼与乞求掌声一样。他们唱歌的时候,山坡上聚集了许多哈萨克牧民,他们等待叼羊表演。这几十个人当中有一半是儿童,哈萨克人的生育率很高,一半人能生一半人。这些儿童的手脚特别是腰没有消停过,他们一直在跳舞,跳哈萨克民族舞蹈。一个两岁多刚会走的女孩子两手掐腰,抖着肩,一动一动地弯下腰,又一动一动地抬起头,向后仰,一直仰到用眼睛看不到我们了,再抬起头。她的动作受到冬不拉的节奏控制,而且她完全没想过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停下来?假如这个弹奏三角形阿拜冬不拉的男人疯了,一直弹下去,这个女童的腰就永远弯过来,仰过去,掐腰抖肩,像一株在风中摇摆开红花的灯心草。女童的对面是一个男童,四、五岁,她的舞伴。他跳另一种样式的舞,举起双手,像模仿鹰的飞行。看过去,这里的孩子们都在跳舞。不跳舞的矮个子生灵只有一只小白狗,它傻傻地看小孩跳舞,目光羡慕。它看一阵儿,转圈儿跑一阵儿,毫无道理地咬草。它在恨自己不会跳舞,尤恨自己不会向前并向后弯腰的舞蹈,还是当人好啊,这是我替小白狗说的话。但人和人不一样,我比小狗更惭愧。我想了想我会啥,其实不会啥。会的一两样东西也没啥大用,不及两岁学哈萨克舞蹈,跳一辈子。

我忘不掉哈萨克儿童跳舞那一幕,青草在他们脚下生长,他们背后是灰色的浓云,阳光却明亮地洒下来,草的缝隙里透出黑黑的泥土。

几天后,我在喀纳斯的禾木河边又看到了跳舞的哈萨克孩子。他们在河岸边上跳舞,河水里倒映着孩子们跳舞的身影。我索性不看岸上的孩子,看他们在水里的身影。孩子们快乐地蹦蹦跳跳,一个戴白帽子的男孩弹奏一只椭圆形的江布尔冬不拉。孩子们的胳膊在水波里伸展,他们的身影和蓝天一同印在水面上。看水里的舞蹈者,腿最可观,一蹦一蹦像踩着天。一只树叶漂过来,足以扰乱他们的身影。水面上飞过白鸟,青山在水里只剩下清清的一线。水面静下来后,孩子们还在河面倒立舞蹈,他们掐着腰,抖着肩膀。河水用轻柔的波纹一下一下地摸他们的脸。

水碗倒映整个天空

图瓦人布云的家里没有杯子,只有碗。他家人喝酒喝茶用的是从巴基斯坦买的铜碗。布云说:“玻璃杯是不好的,像人不穿衣服一样。酒和茶的样子被人们看到了,它们会羞愧。”

“谁们羞愧?”我问。

“酒、茶、水、汽水它们,不好意思呢。”

“那你用瓷杯子吗?”我问。

“瓷杯子嘛,我在布尔津的饭馆里见过。酒在里面憋屈,那么小。你知道,酒不愿意呆在小东西里,它喜欢大缸(他指了指西边,西屋的大钐刀边上放着布云酿的骆驼奶酒的酒坛子,他喜欢管它叫缸),还喜欢呆在皮囊里,最小的地方也是酒瓶子里。”

我在布云的家里用巴基斯坦的扎哈拉(蒙古人支系)人制造的大铜碗喝奶和奶茶。一条小河从他家的窗户下流过去,河水泛青。我在新疆看过的河大多是青色的,如冻石一般,只有伊犁河黄浊,他们说用伊犁河水煮出来的羊肉最香。在喀纳斯——这里是图瓦人和哈萨克人的乡土——青碧的河水在戈壁石的河床流过,激发细碎的白浪花,像啤酒沫子一样。河水绕过松树,流入白桦林里面。落叶松像山坡上睁着眼睛张望的狍子。松树的阳面微红,像肉煮到五成熟那种鲜嫩的粉红色,而背阴的树干褐黑色。落叶松的脚下洒满去年的松针,冬天,这些松针保管在干净的积雪里。雪化后,松针一片金黄。落叶松落下这么高贵的松针,真有点可惜。如今松树枝头长出新叶子,像肉色的小松塔或小花蕾。山坡上,松树错落排列,似僧侣下山散步,走进布云的家喝茶。

布云听说我去过俄罗斯的图瓦自治共和国,喜欢听我讲这个国家的一切,特别是总统的事情。我说:“他们的总统四十多岁,笑眯眯的,背着手逛商店,或者坐在广场长椅上晒太阳。”

布云听得眼睛亮晶晶的,他把嘴角上拉,说“是这样子吗?总统笑眯眯的?”

我说:“正是,总统右手无名指戴了一枚琥珀的银戒指,左手食指戴一枚西藏松石的银戒指。”

布云摸自己的左手和右手,说:“我也要有那样的戒指,人人都可以有银戒指。”

“我的故事讲完了,该你吹楚尔了。”我说。

布云从墙上摘下用芦苇做的笛子——他们叫楚尔,用嘴角轻轻吹。旋律轻柔而忧伤,仿佛在叙说湖水、雾和白桦林的样子。我觉得梅花鹿如果会吹笛子,吹的就是楚尔,它的音色表达的正是动物的心情。松鼠看见露珠从松针垂直坠落,羊羔在河边看见一条小鱼卡在水底的石缝里,猫头鹰看见月牙坐在松树的枝杈上,后背让露水打湿了。布云的楚尔正在表达这些境状,简单,说幼稚亦无不可。布云本人就很简单幼稚,愿长生天保佑他越来越简单,越来越幼稚。在这里,奸诈没有一点用处。

我拿铜碗,舀一碗泉水喝(布云的泉水从山腰取回,放在维吾尔人的大铜壶里,他认为水和铜相互喜欢。)我走到房门外边,见绊着马绊的马两只前蹄一起往前蹦,找新草吃。黄色的山羊群急急忙忙跑过来,白云像围脖一样遮住山的胸口却露出山峰的脸。我低头喝水,看碗里竟然有玫红的霞光和刺眼的蓝天。碗装下了这么多东西,真是比杯子好多啦。

铁匠街的黎明

我住的地方叫阿热亚路,在喀什噶尔的老城区。

现在是北京时间7点,对喀什来说还是黎明。路灯还亮着,像刚刚点燃的蜡烛,衬托宝蓝色的天幕。刚刚醒来的喀什,身上还披着蓝纱巾。

阿热亚路实为一条小巷,经过老城区改造,沿街两侧的房子一派阿拉伯风情。“卡叽”这个词源于印地语,意为干枯的泥土,后转为英语的卡叽布。卡叽就是这里房屋的颜色,比杏白,比牛奶的颜色黄,像新刨出的木板的颜色。这条巷子里尽是这样的房子,高低错落,平房或二层楼房。墙砖像用木块贴上去的,细看是仿木块的工艺砖。

维吾尔人起得很早,他们把清水洒在自己门前。阿热亚路上铁匠铺密集,是“铁匠巴扎”,高鼻深目的铁匠们把自己的产品摆在门口,挂在高处。这里有一尺多高的纯钢折页,这么大的折页只有《一千零一夜》故事里古城堡的大门才用得上。还有成对的黄铜大门环,我把两只手握在铜环上,心想:一握就握住了这么多铜。门环背衬雕花精美,怎样恢宏的人家才佩有这样的门环呢?铁匠露出诧异的眼神,好像没人像我这样攥住门环不松手。我对铁匠和门环分别笑笑,松开手,同时明白,住在农村或古代的人才有可能在两扇大门安上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只不过摸一摸。

铁匠铺里摆着许多好东西,让我留连巡视却用不上。这把锋利的斧子上面刻着三朵小花,用不上。圆弯刀,用不上。木柄一米长捞肉铁笊篱,用不上。一个远远离开了土地、森林和村庄的人,用不上真正有用的东西。

看这些东西时,我觉得右脚的鞋动了一下,低头看,一只小鸟在啄我的鞋带,更准确地说,是啄鞋带上的草籽——昨天我刚从莎车县的乡下回来。我如此清晰地看见了这只鸟儿的小蓝脑袋瓜,颈子一伸一缩地啄鞋带。我想把这小鸟用手捧起来,心里说:小鸟,你让我像抱小猫一样抱一下行吗?我把鞋带(连鞋)都送你。我一弯腰,鸟飞走了。但它刚刚啄过我的鞋,我越想越高兴,我默记小鸟的特征——蓝脑瓜,灰下颏,黑翅膀,灰爪子——后来飞了。小鸟飞到西边的街上,西边的人家正捏着塑料管往地上喷清水。十字路口的黑大理石碑刻着金色的隶书字体:坎土曼巴扎。

我悄悄走向小鸟,它不飞,步行躲开。我再追,它又躲开。这不是逗我吗?我和小鸟在街上转圈儿跑。我们俩都不飞,只跑,用绅士的步伐慢跑。我抬头,见到一个维吾尔老人正看我。他眉开眼笑,脸上满是慈祥。我第一次见到小鸟啄人鞋带,老汉可能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追一只鸟追不上。老人右手放左边胸口,庄重地向我躬身,我赶忙还礼。老汉的胡子如胸前绣的一团银丝,戴一顶墨绿色的花帽,缓缓走了。他的灰风衣长可及地。

小鸟儿站在铁匠铺边(它可能是铁匠雇的护铺的鸟儿),我继续漫游。空气中传来木炭的气味,馕铺开始工作了。我探头往炉子里看,白胖的馕面在炉子里贴了一圈儿,炉子像一个冒香味的宝库。干燥裂纹的柳树根劈成段,垛在炉子旁。一位穿绿长裙,蒙黑头纱的维吾尔少妇走进一家卖手抓饭的店铺。在门口,她和店里的女老板互致问候,行贴颊礼。在喀什,我鲜明感受到维吾尔人的彬彬有礼,这个民族把互相尊重看作是每天的大事。那些弹唱十二木卡姆的民间艺人都彬彬有礼,有歌声,有舞蹈的地方必然通行礼节,它们同是文明之树开出的花。

野鸽子在屋顶上盘旋,一个穿阿凡提长袍的维吾尔老汉赶着毛驴车走过。铁匠在砂轮前蹲着锉折页,火花从他裤裆喷出如礼花。他戴的风镜,是我小时候戴过的——方型,由四块玻璃组成。街东的骡马客栈播放十二木卡姆音乐,民间艺人扯着嗓子演唱,而我钟情音乐里的手鼓声。独特的中亚风情的6/8拍子的节奏,让我跃跃欲试,用鞋跟打节奏,把脚步变成舞步,往前、往右或往后顿挫而行。

我在这条街上走第二个来回的时候,孩子们上学了。天空露出玉石般的青白色,杨树的树干愈发洁净。仔细看,绿色的小桑椹爬在枝条上,桑树的树干像毛驴肚子一样白。

云是一棵树

我见过喀纳斯的云在山谷里站着,细长洁白,好像一棵树。我过去看到的云都横着飘,没见到它们站立不动,这回见到了。

旅游者很难形容喀纳斯的景色。喀纳斯不光有一个湖,它还有神秘的、用蒙古名字命名的黑黑的山峰,有碧玉般的喀纳斯河,有秀美的白桦树和松树。我喜欢把白桦树和松树放在一起说。在喀纳斯,白桦树和松树常常会长在一起。白桦树像水仙花那样一起长出几株来,树身比白杨树更白,带着醒目的黑斑节。松树比白桦树个头矮但更壮实,一付男人的体魄。松树尖尖的树顶表示它们在古代就有英雄的门第。它们长在一起,让人想到爱情,好像白桦树更爱松树一些,它嫩黄的小叶子在风里哗哗抖动,像摇一个西班牙铃鼓,看上去让人晕眩。喀纳斯松树的树干,色泽近于红,是小伙子胳膊被烈日晒红了那种红,而不是酱牛肉的红。松树如果有眼睛的话——这只是我的想象——该是多么明亮,深沉与毫不苟且的眼睛,一眼看出十里远。

喀纳斯的云比我更了解这一切。它每天见到黄绒的大尾羊从木板房边上跑过去,看到明晃晃的油菜花的背后是明晃晃的雪山,雪山背后的天空蓝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眼睛成了两只紧闭的蚌壳。云的职责是在山间横行,使雪山不那么晃眼。它在白桦树和松树间逛荡,好像拉上一道浴室的门帘。云从山顶一个跟头栽到地面却毫发无损,然后站在山谷。我在喀纳斯看见山崖突然冒出一朵云,好像云“呯”地一下爆炸了,但我没听到声音。我看到白云蹲在灰云前面,像照合影时请女士蹲下一样。白云在灰云的衬托下如蚕丝一般缠绵,我明白我在新疆为什么没见到白羊却见到了黄羊,因为云太白,羊群不愿意再白了。

喀纳斯的云可以扮演羊群和棉花糖,可以扮演山谷里的白树。喀纳斯河急急忙忙地流入布尔津河与额尔齐斯河,云在山的脚下奔流。它们尽量做出浪花的样子,虽然不像,但意思到了,可以了。云不明白,它不像一条河的原因并不是造不出浪花,而是缺少“哗哗”的水声,也缺少鱼。这些话用不着喀纳斯的云听到,它觉得自己像一条河就让它这么去想吧。

我写这篇短文是更愿意写下布尔津、额尔齐斯、喀纳斯这些蒙古语的地名,听起来多么亲切。这些名字还有伊犁、奎屯、乌鲁木齐以及青海的德令哈,它们都是蒙古语。听上去好像马蹄从河边的青草踏过,奶茶淹没了木碗的花纹。蒙古语好像云彩飘在天山的牧场上,代表着大大小小的河流和山脉,更为尊贵的名字是博格达峰,群山之宗。蒙古语适合歌唱、适合恋爱、适合为干净的河山命名。这些地名用维吾尔语、哈萨克语、塔塔尔语说出来好像是一个动人的故事的开头。它们是云,飘在巴旦木花瓣和沙枣花的香气里。

喀纳斯的云飘到河边喝水。喝完水,它们躺在草地上等待太阳出来,变成了我们所说的轻纱般的白雾。在秋天的早上,云朵在树林里奔跑,树枝留下了云的香气。夏季夜晚,白云的衣服过于耀眼,它们纷纷披上了黑斗篷。

喀纳斯的云得到了松树和白桦树的灵气,它们变成了云精,在山坡上站立、卧倒、打滚和睡觉。去过喀纳斯的人会看到,云朵不仅在天上,还在地下。人们走过青冈树林,见到远处横一条雾气荡漾的河流,走近才发现它们是云。喀纳斯的云朵摸过沙枣花,摸过巴旦木杏和核桃,它们身上带着香气并把香气留在了河谷里。早上,河谷吹来似花似果的香味,那正是云的味,可以长时间地留在你的脖子和衣服上。

喀纳斯的云会唱歌。这听起来奇怪。一点不怪。早上和晚上,天边会传来“咝——”或者“哦——”的声音,如合唱的和声。学过音乐的人会发现这些声音来自山谷和树梢的云。它们边游荡、边歌唱。在喀纳斯,万物不会唱歌将受到大自然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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