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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童年

2015-05-29马金莲

山花 2015年9期
关键词:糜子荞麦麻雀

姐姐的脖子像咕噜雁一样扯得很长,在向着我发喊。

你想长大吗———长咱娘那么大吗———

喊声从风里传来。姐姐的声音尖细尖细的,与庄里那些大女子的声音非常接近了。这尖细的喊声从风里传来,像被风添加了什么,听上去木木的,像老斧头剁在湿木头上发出的声音,给人一种钝钝的感觉。

想,想——长——大。

赛麦努力应着。口刚张开,一股子风猛扫过来,尘土沫子灌了美美一口。这个碎婊子,咋不死了去!赛麦换一口气,高声喊。很明显,姐姐刚才的话问得另有用意。她早察觉了风向的改变,自己站在顺风方向,引得赛麦面向风口上了大当。

所幸这样的事并不经常发生,姐姐只在突然来了兴致的时候记起捉弄赛麦。赛麦被捉弄得气急败坏狼狈不堪,姐姐站在远处嘿嘿地笑。笑过,她又恢复了原状,坐在地埂上长时间无声无息地看远处,要么用脚踩一块胡基,踩得碎成了土沫子,她还踩,边踩边想心事。姐姐总是这样,经常陷入外人难以猜测的心事里,有时赛麦连喊几声她也不应,好像冥想中的什么东西在深深吸引她。冥想时的姐姐总是双眼里装满了莫可名状的东西,那东西一闪一闪,弄得赛麦不是忧愁就是烦躁,她觉得姐姐越来越不可思议难以捉摸了。

她们在看糜子。

糜子种在南山顶上。五亩大的一片地,几乎占去了整个山头。谁都知道,山顶上的地往往是最干旱最贫瘠的地。队上分地时,爷爷代表赛麦全家去抓纸蛋,一把下去就抓了这片山头,爷爷为此后半辈子在家里总撑不硬腰杆子。没给儿孙挣下多少家业,还一把抓回个麻烦,每年种这片地时爷爷的神色扭扭捏捏,难以自然。有时脸色灰灰的,像干下错事的娃娃。正像大家所想的那样,这块地从来成不了粮食。干巴巴的黄土,下点雨存不住,全淌到低处去了。几车牲口粪谁也没力气拉到这山的顶峰,就只能任它一年年薄,歉收,哄人。有一年连撒下的籽也收不回,更不敢指望收回肥料钱。

今年却有了转机。这块糜子显然要丰收了。

开春种的时候,大家照旧不抱一点希望。不种不行,庄子里还没有人敢做出荒弃田地的行为。种的时候父亲漫不经心地吆一对牛在前头耕,母亲在后面撤种。糜子本来光溜溜的,加上母亲心不在焉,那籽就撒得稀一撮稠一撮,一点不匀称。奶奶抡着一把铁锨拍打遍地的大胡基。一地人中只有奶奶一人不气馁,像对待其它土地一样,以一丝不苟的做法对待这五亩地。糜子长出来,雀儿舌头大时,奶奶去锄。锄糜子其实并不是为了锄去野草,野草当然是不留的,但锄的真正目的是用铁铲把每一寸土都挖到,都挖松动,同时把大大小小的土疙瘩全拍打碎,有时连糜子苗也拍倒在地皮上,淌绿水。没经验的人会以为这是在折磨糜子,那么小的苗苗,能架住又拍又打吗?干了半辈子农活的人却知道,糜子这庄稼怪,就得锄,就得又踩又踏又拍又打。有工夫有人手的,锄过头遍,锄二遍,要是能锄三遍就更好了,据说锄过三遍的糜子结的籽饱满得几乎没有糠皮。奶奶是干了半辈子苦活的老庄稼人,她更相信自己的经验,就背一壶水,每天爬上高高的南山,到山头上锄糜子。她先是蹲在日头底下,一铲一铲去锄。后来蹲不住了,就双膝放平跪下,一寸一寸往前挪着锄。只有两片叶片的糜子苗,像包在棉花堆里眼还没睁开的老鼠儿子,黄不拉叽的,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晃动。奶奶的大脚和膝盖蹭过,它们就东倒西歪成一片,有的连根也露出来了,线一样的一点白芽。日头正烈的时节,父亲看不下去了,他心疼奶奶,就阻挡她,说算了吧,让它们自己去长吧,白熬人哩。奶奶却坚持说地肥不肥是另一回事,但人不能亏待庄稼。奶奶被大家劝急了,干脆变了脸,提把铲子就走,谁也不理。五亩地,整整一个山头,全是糜子,有成千上万数也数清的糜子苗,奶奶要从它们每一棵的身边锄过。这工程,浩大得让人想一想就发晕。奶奶提着她用了半辈子的那把歪把子铲,一铲一铲锄着地,一些阶级敌人一样隐藏在糜子丛里的野草全被拔掉了。每天天擦黑进门的奶奶,两手心里糊满了绿草汁。在烈日下跪了一整天的奶奶,吃饭时从不说有多累,当关上门上炕睡觉后,奶奶就不停地呻唤。这儿疼,那儿也疼,说浑身像被大棒揍了一顿,没一处不疼的,那就是到处都疼。赛麦学着大人的话说奶奶你算了去,不锄糜子了。等第二天赛麦从睡梦里醒过来,奶奶早上山了。

好不容易将头遍锄完。奶奶缓了几天,又提上铲子去锄二遍。二遍比头遍要松活些,奶奶说。锄二遍用了十一天时间。奶奶的做法连庄里几个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庄稼汉也看不下去了。议论说那老奶奶咋就那么跟自个儿过不去,那么薄的地,那么弱的苗,还放实心地操办,她还真敢指望丰收那糜子呀。别人笑话,连赛麦也感到脸上发烧,别人问起都不好意思回答说我奶奶锄糜子去了。

孤鬼一样,一个人守在山头上,一趴一个昏天黑地,你说这老奶奶咋这么犟哩?父亲不止一次感慨。再次阻挡,奶奶涨红了脸,抓上草帽出门走了。奶奶上山的腰身弓着,一步一步挪上山去,水壶在手里晃动。有那么一天,比赛麦大的一个妹妹指着远山喊,你们快来看,奶奶像个糜子。大家抬头望去,发现果真如此,努力爬山的奶奶真的像棵破土探头的糜子。

谁料想那样的糜子就长好了呢,而且出奇地旺盛。糜子长势好转是爷爷说的。爷爷上南山转悠了一趟回来说从明儿开始,碎女领上赛麦,两个女子专门看糜子去。爷爷的话令大家吃惊,一家人一时傻住了,没听懂爷爷在说什么。看糜子?南山上的糜子吗?爷爷脸上的得意渐渐流露出来,说你们不信吗?南山上的糜子长势欢得很,谁不信亲自上山看去。大家的脸色慢慢活过来,那种高兴真是没法说,南山上的糜子能丰收,真是难以预料的好事。

赛麦就跟上姐姐看糜子,看糜子这活计,正适合干不动重活的娃娃干。一到六七月,糜子穗抽齐了,长得齐刷刷的。千万个穗子同时弯腰下垂,脸面朝着地面。穗里的籽变得一天比一天瓷实,直到有一天,那些籽里的白水全变成干面,糜子就黄了,能收割了。从糜子穗刚拔齐,麻雀就飞来了。有时候,赛麦盯着那呼啦啦落下的麻雀,心里直纳闷,这些小家伙,南山离住人的庄子那么远,而它们一直穿梭在屋前崖畔的刺堆里大树上,它们怎么知道南山上种着糜子,糜子的籽成熟了能填饱它们的肚子了,谁把这消息捎带给它们的?事实上,赛麦十分明白,没有人给麻雀带这个信,是它们自己发现并及早赶来的。麻雀飞来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它们总是结成阵,几十只甚至上百只同时飞来,呼啦啦一下子扑入地里。散进地里的麻雀就不好追赶了。它们隐在庄稼丛里,人只能看见某一处糜子头晃动,有时风吹过糜子也会晃动,谁知道那动的是风还是雀儿。这时,姐姐拿起撂撇子,鞭头上夹块胡基,看准一个方向“呼”一下甩开,一个小胡基便箭一样飞出,挟着一股厉风扑入糜子丛里。吃了惊吓的麻雀们呼啦啦飞起。这时人还得再呕呕啊啊地喊叫几声,才能将麻雀彻底赶出糜地。如果人追赶得稍慢一点,它们会又落下来,钻入地的另一边。落入糜子丛的麻雀像潜入人家的小偷,总是很灵活地转动着小脑袋,东张一下,西望一下,一张尖嘴不断啄食糜穗,就有糜子粒儿被吞进肚子。吃一粒不要紧,吃十粒也不要紧。但无数麻雀一天到晚不停地吃,这情形人就不敢大意,不能听之任之了。被麻雀糟蹋过的糜子赛麦她们见过不少。那些糜子起先还没什么异样,过不多久,沉沉垂下的头就轻了,腰也伸直了,到收割时节,拔一把在手里,感觉就出来了,分明轻飘飘的,与其它糜子两样。搓一把穗子,吹去细衣,人会大吃一惊,原来糜子早被麻雀啄得精光。这才知道那些小小的嘴巴有多么厉害了。糜子就得看了。一等籽结上,灌上浆,就不能离人了。看糜子的人从天亮太阳出山开始守,一直守到太阳落窝麻雀归巢。

赛麦和姐姐天刚亮就上山了。两个杂合面做的碗坨馍馍包在姐姐头巾里,赛麦扛着撂撇子,她们径直出门上了南山。眼角的眼屎还堆在那儿,人却已经行走在去糜地的路上。

娃娃,去了好好儿看着,把心操上,不敢耍啊。奶奶赶在两个女子的屁股后头,嚷。奶奶用不厌其烦的嚷叫一再提醒两个娃娃:她们到南山去是有事干的,不是去耍的。奶奶的提示也让她们不断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让她们时刻记得,这块糜子,对全家生计的重要性。事实上,不光赛麦一家指望这糜子大丰收,庄里所有眼睛也都打量着这块糜子,说那糜子一定够赛麦一家半年的口粮。大家这么议论,爷爷当然听到了。爷爷就对看糜子的事抓得越紧了。赛麦和姐姐始终不敢大意。

南山看上去离家不怎么远,但实际走起来,山路弯弯曲曲的总是走得人很乏了还到不了头。走着走着,家被远远扔在身后,慢慢地,厨房顶上烟洞里冒的炊烟也看不清了,崖面上的老黑刺不见了,门口拴的大黑狗不见了,后来整个庄子就被扔在了身后。走乏歇缓时,赛麦姐妹常回头望身后的庄子。几十户人家零零落落分布在山的腰部或脚下。山与山之间所夹的一道水沟张着一张空空的大口,像个永远咧嘴傻笑的瓜男人。沟里有一眼泉,泉水旺得出奇,冬夏不竭。那水汩汩地涌出来,流满一大泉,装不下的溢出去,流成一条小小的河。小河水不急不缓,悠悠流向远方。有男人或女人去沟里担水,桶子吱儿吱儿,响了一路。

快走!姐姐的喊叫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在半路上歇缓得太久了,忙翻起身继续赶路。日头出来之前,麻雀飞来之前,她们得赶到地里。她们这是等于在和日头赛跑,在和麻雀争夺时间。赛麦听见自己的胸口呼扇呼扇响,有个大风匣在拉动。姐姐的胸口也在拉风匣。她们这才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以前把麻雀小看了。麻雀其实很有头脑,很有谋略,还顽强不屈,有时甚至跟人耍心眼儿,往往人明明看见它们落入糜地里了,一胡基打过去,却只见糜子在惊恐地乱晃,不见惊飞而起的麻雀。再甩胡基,口里呕呕啊啊喊叫,还是不见动静,弄得人直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但人亲自追过去,吼上几声,麻雀突地拍翅膀逃窜而去,追得人又气又乏,拿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时候才真正明白爷爷说的那些话,爷爷说糜子就应该叫娃娃伙儿看去。这样跑过来赶过去,呕呀哇呀地吼上一整天,哪个大人受得了,早跑直了腿,累趴下了。娃娃与大人不一样。娃娃虽然也乏,但娃娃腰不酸腿不疼,只要吃饱肚子就高兴。赛麦怕把鞋跑脱帮了,干脆脱下鞋,光脚踩在地畔上,脚心痒痒地让她忍不住一直笑。一笑就扬起右手里的撂撇子,满山头呕呕地吼。所幸大多时候是没有麻雀的。毕竟这儿离人家太远,大多麻雀还是喜欢盘旋在家门口的树丛里,飞到这儿来的,一天当中也就那么十来拨,往往是从别人家地里被赶起,飞到这块地里的。飞来被赛麦她们同样赶得落不下脚,它们来几趟,赛麦赶几趟,纠缠一阵,终于不见了。也许是累了,也许到别的没人看的地里落了脚。赛麦和姐姐就闲下来了。闲下来却感到心里闷闷的,有些慌。她们能看到的,除了山头还是山头。向四方拼命远望,满世界里全是山头。圆圆的山头像无数蒸熟的馒头,一个挨一个,一个挤一个,拥满了视线。山与山的间隙就是沟。无数道形状不一千奇百怪的黄土沟躺在山之间,山的向阳处常有一些人家依山而居。有树木的地方就有人家,有柴烟的地方就有人家。杨树柳树榆树杏树等形成的绿阴下露出蓝瓦红砖盖的黄土房子,房四周是黄土筑起的院墙,院墙外便是白晃晃的麦场。风在场里打旋儿,有穿着花衣裳的女人或女子到场里晒粪。把粪齐齐搅过一遍就拄了粪棒向远处望,那身影看上去孤单而瘦小。有娃娃在崖底下的黄土里刨土玩,玩得疯了一样。谁家的一只羊一直在叫,那声音从远处传来,听在耳里恍恍惚惚的,让人觉得不真实。竖起双耳认真捕捉时,一切又都静悄悄的,那咩咩声也像从来没有传来过。山头上总是静静的,偶尔有野鸡在山腰处呱呱叫几声,又不知窜到哪儿去了。只有风在经久不变地吹。关于风,赛麦曾花了一天的时间寻找它的来源。风是从糜子地里长出来的,因为糜子任何时候都在动。只是风大时动静大,风小时,微微动。到山顶上没有一丝风,哪儿也不见风的痕迹时,会发现糜子还是在动。悄悄地不易察觉地晃着头,摆动叶子。这就让赛麦坚信风是和糜子一块从糜地里长出来的。糜子大摇大摆时,周围地埂上的草啊什么的便也摆动,风再大,尘土就起来了,形成旋风,满山头跑。这时的糜子便显得惊慌极了,拼命低下头躲避着风。赛麦揉着眼窝子里的土骂一声“死风”。大多时候,糜子是安静的。起大风的时间毕竟有限,糜子便沉默着,齐刷刷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土地。风掠过,糜穗就朝一个方向斜,一起一伏,远远看过去,这情景像河面上流动的清水。看的时间一长,人就感到那水涌动不息,快要形成滔天的浪了。看着看着,人身上就软软的,暖暖的,懒洋洋的,只想靠住地埂美美睡上一觉。

啪!一个胡基贴着糜子穗飞过来,打在头上,赛麦一下就惊醒了。待她回头望去,姐姐站在地头,一脸怒气,说让你看糜子还是睡觉来了?

赛麦揉揉双眼,使劲揉出眼窝里的泥土。真的太乏了啊。想不到看糜子人会这么乏。姐姐的头在地边上一晃,就不见了,她在忙着照料她们的家。那家里老老小小几十口子人,得她一个操持过日子。她实在太忙了。在糜地靠边的那头,有一道高而亮堂的地埂,早年修梯田时庄里人修出来的。地埂子上干干净净的,不长一根野草。和姐姐来看糜子的第一天姐姐就看中了这里,正是耍的好地方——她打量着地形得意地笑。姐姐的意思赛麦当然明白。她要把在家中崖下玩的小家家搬来,在这地埂下耍。说实话,姐姐的想法赛麦还是赞同的。她不由得暗自敬佩这个女子。她怎么能一下想到这么好的事呢,真是有眼光,这个地埂能避风还有阳光直照,还可以看清四周的情景。在这儿耍,不单看糜子,还不耽误过家家。但是,赛麦很快就发现,姐姐在分配劳动上对她耍了心眼儿,这是她一贯玩的把戏。当她们在地埂上用小铲子挖好小房子,用土块垒好小院子,在院门前栽好小树小草后,泥人们也被搬出来了,是早上出门时从后院带来的。待给所有的泥人缠上花布条打扮出男女的模样后,姐姐把它们立在大门口晒日头。然后,姐姐说,你给咱们赶一下雀儿去,你家娃娃我顾着。赛麦拖了撂撇子沿地边走了一遍。五亩大的地,要沿地边走一趟,这话说起来容易,实际走起来才发现这活计有多难干。走了几回,赛麦就不情愿了,小声嘀咕说你咋不去,尽支我。平时赛麦是不怎么怕姐姐的,那全是仗了母亲的势,现在母亲远在山下的家里,没人随时帮她镇压姐姐了,赛麦就有点胆怯。实际上,从第一天上山看糜子开始,赛麦就开始巴结姐姐了。她总隐隐地担着心,担心姐姐跟她翻以前的老账。在家里时,赛麦凭着哭闹告状,没少让姐姐挨母亲的烧火棍。姐姐却一副突然长大了的样子,一直没提那些旧账。她听到赛麦的嘀咕,愣了一下,想着什么,接着说这样吧,咱一人一趟,轮换看。谁看谁就沿地边走上一圈,把地边全走到了,雀儿就哪儿也落不下脚。说完她拖起撂撇子走了。

轮到赛麦了。赛麦学姐姐的样子,把撂撇子拖在身后,沿地边开始走。先前,人还不乏,不时用机警的目光四下观察,注意着糜子丛里的动静,看有没有狡猾些的雀儿藏在地里。口里还时时呕啊地喊着。走着走着,她感到腿开始发软,撂撇子也没力气抡了,拽在身后。走到地的另一头,姐姐低头玩的影子便模模糊糊的,只能看到一点红颜色在一起一伏地动,那是穿在她身上的红汗衫。地埂上生满了密叶草,这种草,从不见它们长高过,全是半拃来长,密麻麻的,一长就占去半边地埂。人的光脚踩踏上去,软绵绵的,一点也不扎人。见到这种草,人就有坐在上面缓一缓的欲望。赛麦坐在一大片密叶子草上,草顺势倒成一片。趴在密叶草上回头望糜子,糜子还是垂下头,弯着腰。糜子总是这样一副与世人无关与赛麦无关,毫不相识的样子,这就令人不由得生气了。这些糜子,人家辛辛苦苦看你们,从大清早守到日头落山,天气热得人死去活来,你们竟不知好歹,转过脸来看一眼我也行啊。抱怨的话念叨出口,赛麦才感到自己有多么好笑。不光好笑,简直在犯傻。犯傻的同时她盯住一棵糜子出神。糜子的秆儿细而长,秆上布满了细绒一样的毛毛。秆分成几节,两个节的相接处便长着一片叶子,最顶头处抽出来一根穗,穗子狗尾巴一样弯弯垂着,显得沉甸甸的。每根穗子上有几十粒甚至上百粒长成形的糜子。糜子成熟后碾下来,光溜溜的,黄灿灿的,抓一把从领口上灌下,身上就像爬满了跳蚤,让人笑得喘不过气来,慌忙到处乱抓,刷啦啦,它们早顺裤腿口溜下来了。糜子碾成的黄米黄黄的,烧成米汤要多香有多香。赛麦眼前恍惚起来,不知道姐姐是怎样走完这一圈的,人家总是很快就回来了,拍打着身上的土说轮到你了,就低头去耍泥人。赛麦的一趟走起来却没了尽头。走得人口干舌燥,肚子里烧乎乎的,这才记起饿了,手巾里的两个杂合面馍馍还没来得及吃。日头已经到头顶上了。望一眼头顶,赛麦发现时间过得快,又慢。说快,是她刚坐在地头,拿起泥人耍,耍得正高兴,姐姐却催了,说轮她看糜子了。当人走在地边上,又感觉这时光过得太慢,她想日头你快些下山吧,下去天就要黑了,天黑就能回家了。家在山脚下的庄子里,现在望去,隐隐约约的,门口的老杨树显得瘦小而低矮,杨树上拴的老草驴只是一个小黑点,整个庄子看上去小小的,那些依山而居的人家,像摆放的鸡窝,显得灰头土脸的,陈旧而杂乱。到处是野草。漫山的野草在风里索索而动,麦子和豌豆已经收割了,家家门外的场地上堆一个圆圆的麦垛。有些人开始碾了。驴或牛拉碌碌吱呀呀响,一个石头碌碌就跟在牲口身后滚动,一圈一圈,人和畜行走在摊开的麦子上。家里人这会儿也在碾麦子吧?今年前半年雨水少,麦子明显比往年薄,山洼上的几亩根本不能拿镰割,就用手拔了。手拔下的麦子毛根上带满了土,碾起来费事,用杈挑起来那土漫天飞。爷爷奶奶和父母,他们就得花一整天的时间才能碾完一场。碎巴巴到沟里放羊去了。

赛麦趴在长满密叶草的地埂上美美睡了一觉。姐姐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没有喊叫,也没有拿胡基来打她。是赛麦自己惊醒的。睡梦里,赛麦还是在看糜子。一群麻雀鬼头鬼脑溜进糜地,她去追赶,任她怎么喊叫撵打,它们就是不理她,它们起来落下,落下又飞起,赛麦赶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汗就下来了,心上要急起火来了。耳朵里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下,烧疼烧疼的,一下就醒了,醒来才知道蚂蚁爬了一身。忙跳起来拍打,看清是自己睡在一个蚂蚁窝上。一只脚蹬坏了半个窝,蚂蚁们大祸临头了一样,搬开家了。它们三三五五合伙抬着一只只白色的幼蚁,匆匆赶路,离开老家,往另一个地方赶去。

赛麦慢腾腾向地头走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姐姐的气该胀破肚子了。她不敢快步走,只能装着一直看糜子的模样,一步一步挪向地头。正午的山头上静悄悄的,什么声息也没有,连风也停止了吹拂。糜子们像是乏了,一齐软软垂下了叶子,腰身也垂得更低了。糜子丛里有一股浓烈的五谷灌浆的甜香气息,还有黄土被炙烤发烫的土腥味儿。野草野花们也散发着一些说不上是甜还是苦的味道。赛麦试着向地里撒了几把土,没见一只雀儿惊起,糜子们也不愿动一下身子,懒洋洋的。这就好,说明她刚才睡那一觉造成的损失没有想象的严重,糜子没有被成千上百只伺机而来的麻雀一扫而光。

赛麦看见姐姐坐在地埂下。姐姐的样子安安静静的,头靠着地埂,脸对着山下看,分明不是在玩,而是一心一意坐着。姐姐这是怎么了,大人一样能那么用心,什么不干地坐着了。姐姐的脸一直向着远山,把后背留给了糜子。五亩地大的一块糜子绿成了海,姐姐的背影就显得有些单瘦、弱小。

姐姐有些忧伤地望着远方。她把后背留给一地糜子,她忘了自己是干啥来了,家里专门腾出她来这山上,难道是让她来耍,耍乏了坐着发呆的?一家人的口粮都系在这糜子上,她竟敢吊儿郎当。赛麦不由得生起气来,一时觉得自己刚才睡那一觉的行为是可以原谅说得过去的。瞌睡来了山也挡不住的,她又不是故意的,这与姐姐的行为完全是不一样的。姐姐看来把什么都靠给她一个人了,把这五亩大的一片庄稼全推给赛麦了,而她只顾耍,耍够了,就坐着想心事。

赛麦沿糜子地边走过去,爬上一道地坎,就到她们耍的地方了。

姐姐身上沾满了土,头上脸上也全是土,连眉毛丛里也落满了土,她简直像个土贼。赛麦看着变得陌生的姐姐。姐姐看着远处,一心一意那么投入地看,赛麦到身后了她也没做出反应。赛麦顺了姐姐的目光望向前方,越过几道坎子,有一块荞麦地出现在眼底。荞麦正在开花,将一片地开成了一片粉白,荞麦的长势明显很喜人,个头可能有大人的半个身子高。荞麦的枝叶原本就嫩,可能那片地地处阴洼的缘故,那荞麦越发显得嫩了,那花儿开起来,像泼上油一样,浓郁得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花香铺天盖地地散发着,蜜蜂们欢喜得几乎不会飞舞了,绕着圈儿到处采蜜。那是二爷爷家的一块荞麦。二爷家这块荞麦今年肯定捞上了,姐姐昨天还指着这荞麦对赛麦说过,这下那大鼻子二爷能卖半背斗钱,该怎么花呢?说不定会领回个新奶奶来。姐姐说罢哈哈大笑。她总是这个样子,又奸又坏。二爷七十多的人了,二奶奶无常十多年了也没见他领个新女人,今年怎么会呢。姐姐这女子哪儿都好,就这一点赛麦看不顺眼,怎么跟个女人一样,老给旁人操闲心,

姐姐果然又在为别人操闲心。赛麦一看那荞麦地就知道了。荞麦地边放着个大背斗。这就对了,这里的人一有空闲就背个背斗满山去寻草铲,地少的人家干脆不种苜蓿,羊牛专门指靠铲回的野草喂养。铲草那活计,比看糜子吃力多了,有时跑遍一个山头也铲不满背斗,空着背斗回家,家里人会数落的,半路碰上人,自己也会感到脸上烧烧的,怪难为情的。谁铲草能半背斗回去呢,除非是个懒汉,实在铲不满时,有些人就动起歪心眼儿来,铲一些嫩庄稼放到背斗里头充数。当然,铲的肯定是别人的庄稼,没有人舍得铲自家正长的庄稼喂牲口。

赛麦的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眼前那片荞麦长得那么嫩,不要说牲口爱吃,铲草的人见了,也不由得想张大嘴巴咬上几口那红红的水生生的嫩杆子。这背斗的主人怎么看不见,背斗放这儿,是不是想偷些嫩荞麦?果然,荞麦在动,赛麦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长得那么好的庄稼,这个时节铲下喂牲口,即便是别人的,人看着心里也有些疼,觉得亏了庄稼。赛麦看到有一大片荞麦在动。摇晃一阵,又不动了,荞麦的个子有半人高,掩在荞麦后的贼人没法看清,只能看见那片荞麦在不断地往下倒。赛麦心里的气就上来了。荞秆那么嫩,稍微一碰都会折,折倒的荞麦再也站不起来,不久便枯死了。那贼的行为显然太过分了,要填背斗你在地边上拔一抱就行了,跑到荞麦当中去干什么,有那么拔荞麦的吗?偷人也该有个偷人的样子呀。荞麦继续倒下,赛麦心里响过一片呼啦啦声,是荞麦倒地的秆折声和叶碎声,分明有清亮的汁液从那断口上流下。赛麦坐不住了,这和糟蹋她家的粮食一样让她揪心。姐姐却稳稳坐着。姐姐的嘴皮紧紧抿着,下巴一翘一翘的,眉稍儿上竟然浮着一层笑意。赛麦怀疑自己看错了,又伸长脖子察看了一下,还是那副神态。赛麦心里就犯开嘀咕了,姐姐这是怎么了,她一向可是个心软的人,她不是最见不得害人的行径吗?今儿怎么幸灾乐祸起来了,居然有耐心看那荞麦遭殃。荞麦正是开花结籽的时节。一地荞麦都在开花,不知有多少朵花儿开着,粉白色的小小的纤弱的花儿相约好了似的一齐开着。一朵荞花显然有点孤弱,一地的花一齐开放,这阵容人就不敢小瞧了,那么凶那么炫目的阵势。人在大口吞咽着浓郁的花香的同时,只能感叹荞麦这物儿真的不敢小瞧啊。

姐姐狠狠瞪了一眼。她这一瞪,让人感觉她有杀人的想法了。赛麦的呼喊就被这一瞪吓得咽回了嗓子。赛麦在姐姐凌厉目光的逼视下不知不觉矮下身子,乖乖坐在地埂下。姐姐没说半句话。赛麦是从她的目光里感到事情的严重性的。姐姐肯定发现了什么重大的事,她把赛麦的呼喊扼杀在嗓子眼儿里,她用那么狠毒的目光制止了赛麦,说明她发现了问题,心里正思谋解决的法子。

姐姐还是没开口,扭过头,继续看那片荞地。赛麦便软软蹲在地埂下,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了。虽然平日她没这么怕姐姐,可这种时候,姐姐不开口,只那严厉地一瞪,她的头皮便发紧发怵,毕竟人家是大姐啊。

荞麦剧烈地动荡着,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赛麦感到眼有些花,头也重重的。困乏极了似的。大风被地埂挡住了,掠过脸面的只是一线一线的微风,吹得人脸上痒痒的。头顶一个大日头正懒洋洋地斜视着地面上的一切,晒得人整个身子暖烘烘的。赛麦就盯住那日头看,只看得两眼发麻发绿。整个山头也变成了麻色的绿色的。日头是什么时候有了的,这个问题赛麦想过不少遍了,也问过姐姐。

从它妈把它生下,它就挂天上了。姐姐说。姐姐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姐姐只比赛麦大了七岁,只那七岁,她懂得的却远比赛麦多。有时候,赛麦禁不住想为什么自己不是姐姐,她要是姐姐就好了,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了。

日头的妈什么时节生了日头,赛麦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它肯定比赛麦生得早,赛麦能抬起头看天上的时候,日头就己经在那儿了。好像它一直在那儿,暖暖地照着大家,照着土窝里刨土的赛麦,赛麦就长大了。有时赛麦想,她和姐姐,还有庄子里那么多娃娃,能一天比一天长得高,是日头晒的。日头像晒庄稼晒野草一样,晒大了庄子里一茬又一茬娃娃。

姐姐的眼睛简直直了,这一发现令赛麦吃惊不已。只见她缩着脖子,蜷在地埂下,怕被谁看见了一样,一双眼却一动不动盯着山下那片荞地。赛麦忽然觉得姐姐的样子很可怜,分明是个饿得四肢发软挪不动脚步的叫花子。

一个旋风从山顶上旋起,一路转下山去。经过荞地时,那一地荞麦剧烈摇晃起来。荞秆东摇西摆,碧绿的叶子像无数小扇子呼呼扇动,花朵们呼喊着抱紧又分开,大祸临头时的样子。在一地惊心动魄的飞舞中,两个人站起身来,从倒下的荞麦地里站起来。居然是两个人,那男人迅速环视一下四周,把一大抱荞麦压进了背斗里。背斗显得很满了。一个女人,拍着屁股上的土,背起背斗顺谷壕走了。男人站了一阵,抽着一支烟从荞地当中横穿而过,消失到山洼另一边去。临过那山洼时他还背起了手,口里嘘嘘地吹起了口哨。他走过的荞地当中明显空了一大块。赛麦看看姐姐,姐姐看看赛麦,原来满满当当一块庄稼,现在被拔去一大抱,那块空地就像一头黑发中长出的一大块牛皮癣。赛麦心里空空的,那些荞麦,像是从她的心上拔去一样。

这事给二爷说不说?她不看姐姐,像在自言自语。

那女人看着怪眼熟的,不是咱庄里的王牛子妈吗?男人,像二队的队长。姐姐沉吟着说。她把脸转向赛麦,眼睛却始终不看赛麦。赛麦发现姐姐不知何时弄了两眼窝子的土。那两个眼窝子,快被土填平了。王牛子妈是个寡妇。姐姐又冒出一句话,却不去揉眼窝里的土。姐姐这是怎么了?赛麦盯住她想道,王牛子妈是寡妇,难道她忘了?赛麦抓一把土扬起,恰好这时风一紧,尘土便呛了姐姐一脸。

我日你妈,姐姐跳起一个蹦子,粗声叫骂,吓得赛麦跟着蹦起老高。王牛子妈,你这个寡妇,不是好东西!姐姐继续叫骂,赛麦的心这才不那么往起飞了,她骂的是王牛子妈。姐姐的脸红红的,眼里居然有泪花在飞溅。赛麦觉得这事有些难弄。要是别人拔了二爷家荞麦被她撞上,铁定了她会告诉二爷的,让二爷和那人闹事去。但今儿是王牛子妈。王牛子妈她就有点为难了,那寡妇拉扯着三个娃娃,听说日子过得年不年月不月的,难肠得很。王牛子弟兄明显比别人家娃娃穿得破烂。奶奶经常念叨说那寡妇娃娃的日子不好过。奶奶念叨时姐姐竟也跟上说是啊,不好过。奶奶就一直夸姐姐的心肠好,懂事,惹人疼爱。一向可怜王牛子一家的姐姐今儿怎么了,见那女人偷了一抱荞麦就不可怜她了?赛麦发现姐姐的心思越来越难捉摸了,她已经猜不出这女子在想些什么。

等赛麦记起糜子时,麻雀落了一大群。糜子头在惊恐地晃动,求救似的冲赛麦点头。赛麦喊一声姐啊,冲向糜地。麻雀呼啦啦惊起一大片。

王寡妇,我日你妈。这回,赛麦彻底恨上王牛子妈了。雀儿吃光了糜子,我们喝西北风去啊。赛麦的喊叫在风中响。姐姐坐着,动也不动,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还咧着嘴笑,笑得咯咯咯响。

糜子一天比一天黄了。西北风每一天都从山梁上吹下,吹过地埂,打着卷儿,漫过糜地,吹向山脚。糜子们一刻不停地点着头,就有漫山的波浪在一起一伏,起伏不定。低垂的穗梢儿上显出黄色来,谷壳包不严实的一些糜子粒儿隐隐闪着光。赛麦躺在地埂上,顺糜子根部望过去,看见糜子秆上最下面那层叶子完全干了,成枯黄色,向下面卷起,风吹过索索地响。糜子头埋得更低了。每一穗糜头都低低地谦恭地弯向地面,像一直贴着大地的耳朵说悄悄话。每一穗糜头上都包含着一把黄灿灿颗粒圆润的糜子。

爷爷每天都会转到山上来,看看糜子的成熟程度。爷爷一来,看糜子就不那么省事了。糜子饱了,麻雀也预感到它们偷吃不了几天了,便加紧吃,这儿喊起一阵,另一边又落一群,跑得姐姐和赛麦腰酸腿疼,口里还得不停地吆喝。

呕——啊——打雀儿了。赛麦喊。赛麦的声音嫩嫩的。

呕——啊——打雀儿了。姐姐喊。

姐姐的声音不大,却传得远。姐姐的声音还好听得多。姐姐甩起鞭子打雀儿的时候,长辫子从一个屁股蛋子上翘起,在空中闪个旋儿,划一道弧线,啪,又打在另一个屁股蛋子上。辫子也在为姐姐加油。看着姐姐的大屁股,赛麦发现姐姐长大了,长成大女子了。姐姐在这世上长了多少年呢?母亲说她正吃十四的饭,算上虚岁就十五了。十四或者十五岁是多少年呢?糜子由发芽到出苗、抽穗、结籽,到收割、碾打,只用半年多时间。人怎么不像糜子一样,半年或一年就长大呢?那样的话女子就得年年动镰收割了。赛麦把目光投向姐姐。姐姐长长的辫子,细长的腰,屁股滚圆滚圆的,该从哪儿动镰呢?赛麦想了半天也思谋不出从姐姐的哪个部位下镰好些。姐姐突然喊了,喊赛麦怎么不打雀儿,发哪门子傻?她还叽叽喳喳骂了一长串什么,风大,听不清。姐姐肯定不知道别人正在心里对她动刀动镰,收割她。赛麦却听到了劈里啪啦的响声、骨节拔动的脆响。磨得锋利的镰刀,搭在糜子秆上,不用怎么费力,糜子已哗啦啦倒下一排,糜子遍身生着一种细细的绒毛,抓在手心里绵软软的,不怎么扎人。割糜子时全家都上。父母少不了,他们是家里的重点劳力。碎巴巴把羊吆上,到割过的糜茬地里放,还可以抽空割一阵糜子。爷爷奶奶也会上山的。他们老了,割不动庄稼,走走,转转,看看,给小辈指点指点,操个心还是可以的。赛麦和姐姐也在其中忙活。姐姐肯定用镰刀割。她己经用了好几年镰刀了,运用得跟大人一样熟练了。赛麦用不上镰刀。就算她十分想用,大人也不会答应的,没人敢让她冒那个险。那就只能用手拔了。拔也好,总比拔麦子拔豆子好吧。豆子扎得人手心血淋淋的,麦子拔起来更费劲。与它们比,拔糜子就算不上苦了。再说,看着这样的糜子,人的心劲一下子就足了,拔它个三天五天也不会感到乏。这五亩糜子,一齐收割了,拉回去能堆个大垛,能碾一大堆糜子吧。黄灿灿的糜子,磨成面,做成面疙瘩儿,一口一个,比什么都香。糜面馍馍也好吃。奶奶做的糜面馒头,抡一块能打死人的那一种瓷块子,一口咬下去一道白茬,但嚼劲大,后味无穷,人吃上一两个老半天也感不到饿。糜子碾的米,蒸米饭也好,烧米汤更好,这样想想,赛麦眼前的糜子就变成了金黄的海。黄灿灿的糜子铺了一地,金子一样耀人的眼。赛麦枕住一块胡基睡了一阵。在这样的糜子旁边入睡,人心里的那种踏实,简直没法说。有了这块糜子,一家人一冬一夏都不用操心口粮的事了。大伙就把心稳稳放在肚子里吧,就放展了吃吧。赛麦被自己的念头逗得哈哈大笑。笑出声来,笑声又把自己吓了一跳,忙跳起身来,山上静悄悄的。糜子们永不歇息地点着头。几只野鸡在另一个山头上呱呱叫。姐姐也睡着了,睡着在糜子地埂下。她半蜷着身子,怕冷似的,长辫子压在身底下。姐姐也有睡着的时候,赛麦心情复杂地将那辫子拉一拉,不敢用劲,只怕惊动了它的主人。那辫子欺生似的,一点不听赛麦的话。那就让压着去吧,压成一团乱柴才好呢,谁叫它不识好歹,怎么用劲也从那身底下抽不出来。赛麦沿地边走了一趟。大人一样背起双手,走几步,呕呕呀呀叫几声。正午的日头忘记了赶路,直愣愣看着这里的一切。天气热得出奇,地里一只贪吃的雀儿也没有。雀儿们也睡着了吧?赛麦的步子便迈得悠闲而自信。她感觉自己简直比大队支书还牛气,她官架子十足地沿地边巡逻了一回。这一地糜子,是她和姐姐眼看着一天天结籽、成熟、变黄的。她看着这糜子就禁不住自豪起来,她和姐姐等于在为一家人立大功嘛。糜子黄到这种程度,按理说能动镰了。母亲昨天就嚷着要割来。爷爷挡住了大家。爷爷倒背双手上山来察看了一下情况,说等等吧,都黄到口边上了,再等一半天也不要紧,一天有一天的事嘛,等糜子黄齐,黄得透透儿的,咱全家老少都上。就让两个女子多晒一天日头吧。母亲就把己经磨好的镰刀放下了。母亲的脸色有点不展脱。她心疼地摸摸赛麦的脸,拿出棒棒油给脸上抹了几下。赛麦的脸就油油的,山上风大,加上日头整天烤晒,赛麦的脸己经脱过三层皮了。姐姐虽然整天头上扣个烂草帽,把自己遮得严严的,脸上的皮还是干成痂,脱了一层又一层。她们姐妹的脸像得了牛皮癣的牲口脊梁。母亲早就心疼她们了。天天盼那糜子快点黄,黄了搭镰割,收割了,两个女子也就解放了。糜子碾了给两个娃娃一人买一件花棉袄。爷爷说。爷爷能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出这话,说明他也看见赛麦姐妹脸上的伤痕了,还放在心上了。再看糜子时,赛麦和姐姐的眼前就花花绿绿的,棉袄的样子已经在眼前飞了。该买什么颜色的呢?两个人讨论了不下十次。一有空就争论棉袄的事。这几年时兴一种叫滑雪衫的棉衣,庄里好几个女子在穿了。姐姐早就眼馋得不行。姐姐说她想买件红的,红颜色鲜亮。赛麦却觉得蓝色的好,蓝的不比红的爱脏,脏了也不显眼。两个人就在心里想象自己穿上滑雪衫后的情景。寺里过圣纪或庄里谁家遇上红白喜事,就穿上滑雪衫去。

那朵云不知何时飘过来的,等赛麦注意看它时它己经占据了大半边天。还在继续膨大,有占据整片天空的势头,要下雨了。赛麦看看云的情势便感到今儿这云里有雨。云是从东边发起的,刚开始的时候好像只是小小的一朵。想不到它们发起这么神速。云茬是黑的,阴沉沉的黑。大朵大朵黑云翻着跟头跌跌撞撞向四下扑腾,像是身后有十万台推土机在推它们,促使阴云布满天空。日头被云吞没了。日头一消失,天色急剧暗下来,冷风乘势而起,旋风在各山头高高扬起,尘土沫子漫天弥散。姐姐跳起身子扯开嗓子喊赛麦赛麦!姐姐的脸像遇上了狼。赛麦才意识到情势有多么紧张。大过雨要来了,还敢磨蹭?快跑!往回跑!两个人手拉着手,没命一样往山下跑。姐姐一手拖着撂撇子,便顾不得头上的草帽,草帽早被风掀翻,想跟了风去,却被帽绳拽住了。烂草帽只能在姐姐脖子后头挣扎不停。衣服涨满了风,人就跑不利索了,像有一双大手一直在身后扯,扯得人寸步难行。起先雷声还在天边响着,隐隐约约的,跑不了几十步,那雷便骑了快马一样一路滚将过来,喀嚓嚓的声音就像贴着人的头皮炸开了。闪电一个接一个,明晃晃燃烧着。

还没见过这么猛的雨,说来就来了,姐姐借张大口喘气的当儿说,云茬是红的,恐怕有场大雨。

赛麦迅速抬一下头,云像滚得翻跟头的开水,疯了一样狂跌狂撞。有几道还没合严的云口,茬口果然是红的,像谁在黑布上泼了大片的血。各山头上干活的人,没命似的往回赶,稀稀拉拉的雨点子开始落了。继而,一股白雾扫过各山头,扫过村庄,下冰雹了。

下冰雹的时候赛麦和姐姐钻在半山的一个土窑窑里。放羊娃娃挖在地埂子上用以避雨的碎窑洞,仅容三两个人站下身子。两个人刚钻进这窑,眼前猛然变成一片白,地面上刷啦啦铺了一层,厚厚一层。白色的冰疙瘩挟着股股森然冷风继续扑下,击打着地面和地面上的一切。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冰雹,足足有鸽子蛋大。姐姐忽然记起了什么,冲出窑洞,抓起几个冰蛋就吃。赛麦也醒悟过来,忙学姐姐的样子,拾起冰雹大口吃。两个人不约而同记起奶奶说过的那番话。奶奶说下冰疙瘩时,没换牙的娃娃拾些冰雹吃下去,冰雹就会停止不下,要么会减少下的量。赛麦和姐姐顾不得考虑自己的牙换没换的问题,只记得应该一个接一个吃这冰雹。记得奶奶说庄稼人有三怕,房淌锅漏冰疙瘩。冰雹带给大家的只有灾难,只要一下冰雹大家便盼着停,少下点。至于冰雹带来的危害,赛麦从没想过是什么,她不喜欢冰雹,是奶奶经常在耳边念叨,天长日久形成的结果。奶奶下了一辈子苦,钱啊粮啊之类的没积攒下多少,农活上的经验倒比谁都多,多得三天两夜也说不完。奶奶便得空就说,在小辈耳朵边不厌其烦地重复,在她看来,这些经验是当一个农民必须掌握的,而现在的年轻人什么也不懂,这令她心焦不已。事实上没几个人愿意听奶奶那些老套套了。奶奶只能对着赛麦姐妹说。赛麦姐妹毕竟是娃娃,奶奶唠叨什么,她们从不往心上放,也不嫌奶奶吵。经过奶奶日复一日的念叨,赛麦和姐姐竟无意中学会了不少生活常识,吃冰雹就是奶奶说过的。

爷爷是半夜出门的。半夜正是睡梦香甜的时候。赛麦姐妹几个睡着就会跟死了一样,地动山摇也惊不醒的。不过,可以料想爷爷是半夜走的。鸡还没叫,有模模糊糊的月光。爷爷就踏着那样的月光走了。第二天,日头照常升起,亮堂堂暖洋洋地照过山头,照到树冠上、房顶上、墙头上。赛麦拖起撂撇子子喊姐姐快点上山看糜子去。母亲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母亲的眼睛红得吓人,眼皮明晃晃肿着。她追出来说把你个碎驴日的,咋这么欺人呢!奶奶从房门探出头来,说怪不上娃娃,娃娃瓜得奶腥气哩。奶奶的样子,像是猛然间老了十岁。

赛麦一个人爬上了南山。

冰雹早化了,地面上残留着水迹,有些土硬处的积水还留着,一洼洼的,映着朝阳那水波便亮亮地闪着碎光。几只麻雀呼啦啦飞过头顶,往山上赶去。赛麦心里就焦急起来,那一山头糜子,一刻也离不得人的。

赛麦看到了她的糜子。整整一地的糜子,黄黄的,金子一样,铺满了地面。糜子秆儿落难的光棍一样,孤零零在风里发抖。那么多叶子齐刷刷垂向地面,有些像被人手撕扯过一番,裂成残片吊着。这里分明被人拿棍狠狠抡打了一番,得一万人拿一万根棍才能弄出这副景象吧。雀儿们在泥地上啄着糜子。赛麦想喊一嗓子,张了张口,什么也没喊出来。落入泥地的糜子粒儿恐怕这世上只有雀儿的巧舌拾得起来,人天天守着护着,不让雀儿挨近半点,想不到到头来全成了雀儿口里的食。

赛麦转身向山下跑去。早就想这样放泼了手脚痛快淋漓地狂奔一回。怎奈总有姐姐在身后追着,喊着,警告说小心!小心摔断你的狗腿子!姐姐处处显示着作为老大的优势,管束得赛麦干什么事都放不展脱。姐姐那么爱管教人,竟也有分开的一天。赛麦简直要哈哈大笑了。风在耳边扑扑扫着,脚底麻酥酥的,腾起云驾上雾一样,那么多胡基不断横在路当心,企图绊倒她,把她摔成狗吃屎或鼻青脸肿。但胡基们的阴谋一个也没得逞,全被她踩碎了。碎成的土块又被脚后跟带起,跟在她身后呜呜滚动。赛麦简直比风还快。她准备冲进家门就掀开缸盖,一口气喝掉一大马勺凉水。爷爷不在,她喝凉水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爷爷只要看见哪个娃娃喝凉水就变脸,拿起家具就追,能吓破人的胆。现在好了,爷爷出远门了,不用前怕狼后怕虎地提防爷爷了。看情况爷爷肯定是出远门了,他拿走了家里最长的一根棍,最旧的一条毛线口袋。这两件家当足够他走村串户、打狗背面了。从一户讨要到另一户,从这个庄子转悠到下一个庄子。讨要够一家一冬的口粮他才有脸面回来,听说到工地上抱砖能挣上钱,就是不知道人家要不要老汉。

赛麦一直奔跑着,疯狂地着魔地跑着。她的赤脚片子在不断抬起,不断落地,鼓点一样,急促地敲击着路面。坚硬的路面快被她击成一面鼓了啊。赛麦眼前一片金黄在闪闪发光。大地上铺满了金子,这是什么时候铺上的,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被冰雹击落的糜子把全世界都铺黄了。

赛麦就在那漫天金黄中没命地奔跑。

作者简介:

马金莲,1982年出生于宁夏西吉,现居宁夏固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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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盯着窗外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