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诗典之三
2015-05-29蒋蓝
蒋蓝
豹子袭击一如热拥
我很难忘记法国艺术大师亨利·卢梭(1844—1910)笔下的妖冶植物、人与动物。他因为曾经供职于巴黎货物入城税征处,被朋友们戏称为“税务员画家”。那是他的晚年时节,他渴望变法,他被虚幻的热带丛林风景罩定,像中了蛊一般不可救药,巴黎的亚尔丹植物园成了他最好的梦幻工厂。这很容易让我联想起斯特林堡在1892年首次提出的“树灵主义”新艺术:“新艺术被你发现了,大自然自己的艺术。自然的洞察力!……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有什么不是经过这种力量批准的。”(见《地狱·神秘日记抄》,东方出版社2003年10月1版,16页)一方面,他描绘的植物“几乎”就是植物标本图,细腻和精确;另外一方面,这些精确主义的描述不过是幻想的媒介。因为他画面上所有的植物实际上几乎不存在;貌似相识的植物在彼此漫漶,只能称为“卢梭的热带植物”。他将丰富的想像力转变为现实,让人感到那是一个坚固的现实世界,又是一个妖魔的领地。他烘云托雾,在柔软、华丽、极具肉感的的枝叶下,埋伏着他执拗的主观主义意图。
这段时期,他的画作包括《有狮子的丛林》《有猴子的热带林》《橘园中的猴子》《袭击野牛的老虎》《被豹子袭击的马》《被豹子袭击的黑人》……这些往往仅是换了角色,构图完全一致,背景基本相似,风格大同小异,画面天头地角被颜料均匀、严密地覆盖,不冒出一个留白的气泡,陈丹青说,“他的每个局部(正如孩子的“画法”)都画得煞有介事而称心如意”。他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诉说着重复的话语,宛如复印机复印白纸。其实,重复意味着他的幻形世界是没有出口的,里面隐藏着焦虑、不安、悲伤、恐惧,还有无法挽救也不想自救的绝望。
这是一种熊抱,一种紧紧相拥中的舒舒服服的绝望。
《被豹袭击的黑人》就是其中一幅。它是根据一本送给孩子们的圣诞礼物《野兽》照片册创作的,其中动物园的豹子正在与饲养员玩耍,卢梭几乎照其全样临摹。就是说,这些精品已经不是来自现实植物园的灵感,而是利用各种插图、明信片、广告杂志、年历、照片等道具,点染而成。花豹与黑人,两种色彩浓郁的梦抱成一团,像硫磺与黑炭的婚礼,没有丝毫的血腥,安静得如同周围远古的时间。
卡尔·马克思说过:“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他才成为奴隶……”我不妨套用一下,黑人在与豹子的亲密接触下,一拥成谶,他才成为了牺牲品。
另外一幅《被豹袭击的马》创作于1910年——他逝世当年,依然是在一个细密的热带丛林中,一匹马被豹子袭击的安静场景。这些经典作品表明“缜密的叙述与简洁的意象形成了卢梭绘画主题的统一性,在相对静止的自然环境里卢梭画中那些具有动态的动物所发生的行为只是一个固定的姿势,它并没有传递出可怕的声音,相反的是令人沉默的寂静,某种微弱的恐惧感保留在寂静之中。画家用明丽而纯净的颜色平衡了潜伏在繁密丛林里隐隐的危机感和矛盾心情”。
在我看来,这些画作展示的一般是月夜,或是静谧的正午,或是某一难以确定的时刻,博尔赫斯的时间。人与兽在自然世界中突然相遇:狮子与吉普赛女郎,花豹与黑人,隐藏在一片热带森林的绝对静谧中向人间窥视。人与兽紧紧、亲密地相拥,让我想起《雅歌》里“他的左手在我头下,他的右手将我抱住”,“他的左手必在我头下,他的右手必将我抱住”的著名诗句。人与动物周围是强大得足以淹没一切的华丽自然,它们是大自然的异端之花。正是在这些涉及存在和奥秘的作品中,卢梭展示了生活中最神奇、最隐秘、最难以捉摸的感受。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卢梭被认为是第一个使现实弥漫着梦幻气氛的画家。
他曾对毕加索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是这个时代的两位伟大的画家,你用埃及风格作画,而我则用现代风格。”1910年8月,亨利·卢梭意外割伤腿部,一个月后因败血症去世。哦,被放大的败血症,这与1925年10月某天为少女攀摘玫瑰的里尔克一样。不同的是,中国的才女、才子们一般死于古典主义的肺病。
但丁的豹子
写作《神曲》之际,但丁似乎灵魂出窍,遗蜕在世执笔。他上天入地,其梦幻时间是1300年4月8日,诗人已35岁,正卡在“人生旅程的中途”。这天黄昏,但丁在一座黑暗的森林(森林象征罪恶)之中迷路。他是诗人,无法像海德格尔那样具有走出“林中路”的理性。黎明时分,他抵达了洒满阳光的山踝。他正想登山,忽然出现三只野兽:豹子、狮子和母狼(分别象征淫欲、强暴和贪婪),挡其去路。前有猛兽,后有深谷,但丁到达了真正的危急时刻。罗马诗人维吉尔及时出现,他受圣女贝雅特丽齐之委托前来搭救,帮助但丁从另一条路走向“幸福之国”。
但丁在《神曲》里描述了他与“淫欲”之兽的相遇——
瞧!几乎在山丘开始陡起之处,
一头身躯轻巧、矫健异常的豹子蓦地窜出,
它浑身上下,被五彩斑斓的毛皮裹住;
它在我面前不肯离去,
甚至想把我的去路拦阻,
我多次扭转身躯,想走回头路。
这时正是早晨的开始,
太阳正与众星辰冉冉升起,
从神灵的爱最初推动这些美丽的东西运转时起,
这群星就与太阳寸步不离;
这拂晓的时光,这温和的节气,
令我心中充满希冀,
对这头皮色斑斓的猛兽也望而不惧……
但丁是诚实的,他承认了自己对华丽之兽的不惧。而问题在于,古希腊、罗马的神话里,几乎就找不到一条豹子与淫欲相关的历史记载。尽管豹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坐骑。看起来,外表的华丽与皮相之下的茕茕孤思,倒是容易让人产生误读。但亚里斯多德并不如此认为,古希腊人迷恋豹子,认为它吹气如玫瑰(不会是中土的兰花),体味优美到令人想入非非。亚里士多德说:豹子潜伏,用它的天然体香,像交际花一样四处施展诱惑,让猎物放松警惕,然后一跃而起,将它杀死。看来,但丁发挥了这个认识论。这暗示了豹子的阴性身份。
但丁的天国圣女是贝雅特丽齐,他的世俗爱恋典范甚至就是因爱情而受到地狱刑罚的弗兰西斯卡和小叔子保罗,他们说的话构成了但丁诗中最著名的警句:”没有比在痛苦中/回想起以往的幸福时刻/更为痛苦的了”。
眼睛满足在火中变盲
英国诗人泰德·休斯的诗集《雨中的鹰》中收有《美洲豹》(TheJaguar)一诗:
疾步走过囚笼的黑暗。并不厌倦——
眼睛满足在火中变盲,
大脑中澎湃的血震聋耳朵——
他绕着栅栏旋转,但对于他笼子并不存在
如同他的囚室对梦幻者一样。
他大自由的荒野。
豹子由囚笼到形同虚设,由桎梏到自由,囚室是滋生梦想的飞地,张力之下的悖论反而得到了超越语义一边倒的最大程度的解放。此处的豹乃是未受人类染指的莽野之力的隐喻,要获得“眼睛满足在火中变盲”的极端之美,那就必须要放弃很多目迷五色的诱惑。美国作家梭罗也曾表达相似观点:“对于我们来说,希望与未来不在草坪和耕地中,也不在城镇中,而在那不受人类影响的颤动着的沼泽里。”在汉语语境下,我喜欢这样的残酷伟力,超过了里尔克透过铁栅栏的“窥豹”之叹,那是他受难的却无可阻挡的上帝,超越而自由的上帝之灵。
法国诗人、散文家热拉尔·马瑟在《简单的思想》里提到了动物眼睛对于人类丑行的睨视:“有时,看到动物在我们面前扭过头去时的眼神,我感到无地自容。”
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豹
读过了泰德·休斯的雄性之豹,我们似乎应该打量一番阴性之豹的走向。男人总是渴望在事物间获取壮阳之气,而女人不是非要去获得阴柔,她不过在男人身上,读出了自己投射出来的狡黠豹斑。这是一种自我确认的爱,或者说,是一种“水仙之恋”。所以,豹是最能逼入身体的动物;豹又是最能外化灵魂的灵兽。诗性之兽。
1956年2月26日,星期日。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在日记中记下她和诗人泰德·休斯的首次见面。那是一场改变命运的艳遇,次日,普拉斯就写了一首美得令人晕眩的诗《追猎》(我使用的是诗友、翻译家得一忘二的译文)。普拉斯在当年3月3日写给母亲的信件中,坦白了这次艳遇:“顺便告诉你,上周那个狂野的《圣巴托尔夫评论》杂志的晚会上遇到一个才华横溢的前剑桥生诗人;……后来写了一首有关他的诗,可说是我最好的了——这是我在这儿遇到的唯一一个足以与我匹配的强壮男人。”3月9日的信中,她又附上了《追猎》,进一步解释道:“《追猎》更像以我过去的风格写成,但是更博大,我想有点受布莱克的影响(《老虎,老虎》),比我任何其它的‘玄学metaphysical诗篇都更加有力;而且还琅琅上口。当然,这是死亡的可怖之美的象征,其悖论在于,人越是活得激烈,就越会燃烧销蚀自己;死亡在此包括爱的观念,比单纯的爱要更加博大更加丰富,爱只是死的一部分。引语来自拉辛的悲剧《斐德拉》,激情乃命运在此剧中得到绝佳的表现。我简直被这首诗催眠了,不知道在你高声朗读的时候,是否感觉到它简单而具有诱惑性的文辞之美……”?
流淌在豹掌肉垫间的山水,已经化作鱼龙漫衍的诗章。豹在喘气。问题的核心在于,这头豹子不但带走了她的身体和灵魂,也彻底辜负了她的热望。可是谁又能够不承认,正是因为豹,她才被带到了顶巅,玉体横陈,吐血而眠,成为了奥林匹斯山的觇标。
追 猎
在森林深处你的形象追猎着我。 ——拉辛
有一头豹子潜近追踪着我:
终有一天我将死于他的足下;
他的贪欲已经令这森林失火,
他的寻猎比太阳运行更加威武。
那步态的滑动那般轻柔那般文雅,
一直在我的身后潜行。
从枯焦的毒芹,到乌鸦的噪聒,
追猎正在进行,陷阱已撑开。
……
这黑色的掠夺者,因为爱的推动
腰臀麻利,与我保持相同的速度。
我眼睛的灌木丛已经纠结,那后面
潜伏着那只灵巧的动物;梦中
埋伏着明晃晃的凶爪要撕裂皮肉。
而那大腿紧绷,显示的都是饥饿。
……
我抛出我的心脏,试图制止他的步伐,
为了给他止渴,我挥霍我的鲜血;
他吞了,但他的渴望仍需要更多,
迫使他要求我全部献身。
他的嗓音已将我伏击,将我魅惑,
那片森林似乎可以消化,并化为灰烬。
我对那隐秘的欲望惊恐万分,
匆忙逃离这光芒万丈的袭击。
钻进蕴藏着我恐惧的高塔,
我关上我的门,堵住那黑色的罪孽
我将每一扇门闩紧,一扇不开。
我的血液在加快,耳中隆隆有声:
那豹子的脚步已经登上台阶,
正在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博尔赫斯《想象中的动物·豹》
其一:天空成了豹子牙床似的粉红色
《豹》这篇随笔乃是博尔赫斯《想象中的动物》一书里的神品。但不如他在《环形废墟》当中时间跳跃式描绘出彩:“首先(经过长期干旱之后),一片云彩像鸟一般轻灵地飘到远处小山顶上;接着,南方的天空成了豹子牙床似的粉红色;然后,烟雾在夜间锈蚀了金属;最后,禽兽惊恐地四散奔逃。”下文中关于亚里士多德的论述,恕我眼拙,一下未能在亚氏文集里找到。后来我终于在《动物志》当中查到一段文字:“猎人们说豹身所发出气息为野生动物所喜爱,故豹在出猎时,躲在丛条茂草之中;等待其他动物渐渐走近(而后蹿出),它用这方法能捕捉到捷足如牡鹿那样的动物。”(《动物志》,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10月1版,612页),豹子的“香气鱼饵”引人联想,比利时作家马塞尔·德田纳在《处死的狄俄尼索斯》中也提到,在古罗马时代,人们认为豹子是唯一能散发香气的猛兽。
在中世纪动物寓言中,“豹”这个词所指的动物与现代动物学里那种食肉类哺乳动物相差甚远。
亚里士多德曾写到,它会释放一种芳香的气味吸引其它动物。喜爱希腊语胜过拉丁语的罗马作家阿埃兰(阿埃兰:罗马作家、逻辑学教师),因对希腊语的完美掌握而获得了“蜜舌”的绰号。他声称这种香味人闻起来也很受用(这种特性,让人容易把豹和麝猫混为一谈)。普林尼赋予豹一块长在背上的大圆斑纹,随月亮的盈亏而圆缺变化。《圣经》也为这些不可思议的情节添枝加叶,《旧约》的希腊文版本在某一节中写进了“豹”这个词(《何西阿书》第五章14节),可能是有关基督的预言:
“我必向以法莲如豹。”(以法莲:约瑟的次子名以法莲。亦有以法莲部族,此处指代整个以色列民族。(康晓蓉解释说:合和本《圣经》翻译作“我必向以法莲如狮子,向犹大家如少壮狮子,我必撕裂而去,我要夺去,无人搭救。”)
在《埃克塞特之书》的盎格鲁-撒克逊动物寓言里,豹是一种温和而孤独的动物,它有动听的嗓音和馥郁的气息(有些地方将之比作多香果的芬芳),安家于深山中的隐密洞穴。豹惟一的对手是龙,它们之间争斗不休。吃饱喝足之后它就呼呼大睡,然后,“它会在第三天醒来,口中发出高昂、美妙而清脆的歌声,伴随着最怡人的阵阵芳香气息,比所有花草树木怒放的芬芳还要清爽。”人和动物被香气和歌声所吸引,从原野、城堡和市镇蜂涌到它的洞穴。龙是古老的敌人,魔鬼;苏醒代表了基督的复活;众人和野兽则是信徒;而豹就是耶稣基督。
为了消解这个寓言可能带来的惊异,我们需牢记,豹对于撒克逊人而言并非是只野兽,而是一种无法以任何确切的形象表现的奇异的声音。令人好奇的是,艾略特的《小老头》一诗提到了“老虎基督”。李奥那多·达·芬奇指出:
非洲豹类似狮子,但腿较长,身体更为细长。它浑身白色,点缀着玫瑰花般的黑斑。豹的优美令其它动物陶醉,若非它那可怕的目光,后者就会成群地涌上前来。意识到这一点,豹眯起了眼睛。当动物们争相向前,争睹这种美丽时,豹一跃而起,扑向它们之中最近的一只。
孤独寡味,寂静带咸,更有盐的侧光。
豹香崛立,那是一种与麝猫相混淆的香味,足以让性爱恐惧者当场昏厥,豹是宣传队豹是播种机,恐怕只有德国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在《香水》结尾所描写的气味癫狂可以比附:众人闻到出自葛奴乙之手的香水,顺利进入到自由释放状态,那种被气味解构的自由,掏空了道德、体制与所有禁锢身体的理性,“别人都只被行动控制,却根本不知道这是一种使他们着魔的香水,至今只有我知道它真正的美,只有我,因为是我创造的,而同时我也是唯一不为它着魔的人。只有我,它对我没有意义。”如果有唯一不着魔的,那,就只能是豹自己。
其二:你将给这首诗提供一个词
博尔赫斯在随笔《〈地狱〉,I,32》中,这样虚拟了上帝与豹子的一场对话:
从曙光一直捱到暮色降临,一头十三世纪的豹,会看见一些木板、一些竖直的铁条、川流不息的男女、一堵墙及或许落满枯叶的石槽。它不知道,它也无法知道的是,它所渴望的是爱和残忍以及把一些物事扯成碎片的那种热切的愉悦,并且风送来了鹿的气息。但却有什么东西使它透不过气来,使它徒生反感,上帝在梦中对它说:“你要一直待到在这笼子里死去,以便一个我熟知的人能多次看到你,忘不掉你,并把你的形象和象征放入一首诗中,这首诗在宇宙体系中有它精确的位置。你遭受束缚,但你将给这首诗提供一个词。”在梦中,上帝照亮了这头动物的兽性,这头动物也明白了这些道理,接受了它的命运。
《神曲》第一部《地狱篇》第一歌第32行,朱维基翻译为:“有一头豹,轻巧而又十分矫捷。”豹子仅仅为但丁提供的淫欲之表征吗?而在《仁慈的刽子手》里,博尔赫斯注意到但丁把谋杀亲夫的弗朗切斯卡安置在地狱里,怀着无限怜悯听她叙说自己的罪孽。博尔赫斯的四种解释只是等于把问题像豹皮那样摊开,以管窥豹而已。在同一篇文章里,博尔赫斯接着说,几年后拉文纳的但丁“在无法慰藉的孤独中死去”,“在梦中,上帝向他诏示了他的生活和作品的神秘意义。在惊奇之中,但丁至少明白了自身的价值并为自己生活中的苦涩而祝福。”我读到此,基本可以判定,作为肉欲表征的豹子,是另外一个但丁。用汉语表达,就是他的肉身,他的法身跟随维吉尔领受荣耀去了。在蹈虚的荣光里,他会回首俯瞰那头仰望的豹子吗?
我想,他一定会的。
兰佩杜萨的《豹》
天才少年洛特雷阿蒙在《马尔多罗之歌》当中,用这样的句子雷击读者的天灵:“每次我读莎士比亚时,都感到我在凿开一只美洲豹的脑髓。”现在,我竭力要试着打开更为强硬的朱塞佩·托马西·迪·兰佩杜萨(1896—1957)!
意大利导演鲁奇诺·维斯康蒂根据兰佩杜萨同名小说执导的长达187分钟的影片中,萨利纳亲王的感叹让人难忘:“豹消失之后,将是走狗和绵羊的时代。”语境里的豹,既是贵族血统精神的自况,也隐喻高贵情欲。
在欧洲,这种附灵的高贵信念与家族徽章历史有关。猫科动物成为核心,狼的地位也差不多,西班牙和意大利一些地区都喜欢以狼为纹章图案,寓意英勇和顽强。英法的权贵们在争夺狮子形象的归属,豹则被冷峻意大利贵族的抬举而起。
可惜,豹时代干净、绝然地消失了。
法国诗人弗朗西斯·蓬热在《论蓝色血统》当中,提及了这种高贵血统的构成:“某些有组织的生命,明显与一般种类不同,曾声称体内流动着蓝色的血液。为了把这怪事看得一清二楚,人们建立了新的公众机器。在一群证人面前,一切被质疑,每一次在隐藏生命纽带之处尖刀变得血红。就这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蓝色血液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只是生活习俗也受到了影响。再说,种类不会那么快就产生差异;自达尔文以来,人们时不时地提醒各上流阶层。”(《采取事物的立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6月1版,21页)
这一回,历来喜欢“反写”事物的弗朗西斯·蓬热,突然变得老老实实了,像个无产阶级的“血统论者”。但作为蓝色血统隐喻的豹子,对此不屑一顾。它掉头而去。
那是最后一头豹的最后一次回眸。看着乌云一般的弱力动物,豹是绝望的,因绝望而彻底弃力。因而,豹子横向的背脊构成了一个历史情感的分水岭。
小说《豹》以1860年加里波第的红衫志愿军进攻西西里王朝为背景,展现了“豹”(象征欲望)法布里契奥亲王、“幼狮”(象征野心)唐克雷迪、“豺狼”(象征贪婪)堂卡洛杰罗等各阶层人物。小说出版于1958年11月,之后的几年里,它就像易碎品,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英国作家E.M.福斯特对此大为不满,指出此书是“最伟大的孤独作品之一”。传记作家大卫·吉尔莫在《最后的豹:约瑟夫·托马齐·迪·兰佩杜萨的一生》中,提到《豹》的作者所拥有的是“伤脑筋的、令人失望和悲哀的一生。”他的父亲“自大、尖刻”,“荒谬的傲慢感常使他充满愤怒”,“在与亲戚关于钱的的争执中度过了大半生”。在小说里,鉴于豹身的斑纹会随着月亮的盈亏而出现变形,诸种特点引发了《圣经》中耶稣的预言:我将成为伊弗伦姆之豹。《圣经》中耶稣变容等记载,则使人们将耶稣视作一只白色的豹子,这种对斑点的遮蔽,意味着耶稣的荣耀之光会盖过一切过失。耶稣发出通体有悦目的白光,因此卡夫卡、里尔克的作品中,时常将耶稣隐喻豹子。有论者指出,在埃克塞托经文中盎格鲁撒克逊的动物寓言里,豹的死敌“龙”寓指魔鬼,豹的醒来暗示伟力的复活,大口呼吸豹的香味、聆听豹的歌唱的众人匍匐拜倒,豹即是耶稣。
后来小说《豹》取得它应得的声誉,使当时的意大利文坛权威人物莫拉维亚深感不满,他宣称:谁支持《豹》,谁就是在反对意大利的现当代文学。
天才之短一如豹纹;智慧之长,却如豹子丈量的莽野。
小说里很少提到豹子,以及豹子的家族纹章,但那种睨视众生的气质贯穿于文字的全部缝隙。小说最后写到了贵族的城堡毁于二战的战火。那条守门狗本迪科的皮毛和骨头被佣人扔出去了,“当它从窗子里被扔出去的时候,它飞翔在空中,刹那间重现了它的形态。人们好像看见一只长胡子的四足动物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右面的前爪向上举着,似乎在祈祷。后来,它一下子就无声无息落到了一堆暗绿色的尘土上。”(《豹——兰佩杜萨文集》,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年4月1版,252页)这就是豹子气质被现实蚕食、腐蚀、洞穿之后的模样。
再回到小说开头:“花园三面环墙,一面傍着府邸,幽深的环境使花园看上去像个公墓,几座平行的山丘限制了灌溉小渠的范围。它们特别引人注目,好像一些由大块冰雹堆成的坟头……(花园)散发出浓郁而肉感的、略带霉味的芳香,就像某些女圣徒的尸骨分泌出来的液香味一样。”哦,这样的开头,再次让我们闻到了豹子那魅惑的香气,并暗示了愤怒与高贵的品质在一个混乱时代的彻底无助。
卡夫卡的豹
卡夫卡长着一双奇怪的耳朵,招风而单薄,尖细如猫豹,这样的耳朵漠然于天堂的袅娜梵音,倒是可以成为地狱的“追魂手”。招风耳的他,也是对地狱之声予以赋形的冥河摆渡者。所以,从事如此深重职业,他的天堂,建筑在地狱之下。
他说过,“恶认识善,可是善不认识恶”,“只有恶才有自我认识”。他在数量庞大的《日记》里,有好几处地方都突然描述了惊人的一幕,足见这是一个在他头脑里循环不已的梦魇:“一些豹子闯入教堂,把祭供的瓦罐里的水喝得干干净净;这事不断发生;最后人们终于能够算准时间了,于是这便成了仪式的组成部分。”
这头狂饮祭坛净水的豹,是否是上帝的使者,另一种形象的显兆。对内里常独自亲近上帝的卡夫卡,他的豹是自己还是上帝,他也分不清罢。他太累,而且,神渴了。
而在《饥饿艺术家》的结尾:
“好了,大伙整整吧!”看管人说。饥饿艺术家连同腐草一起被埋掉了。笼子里放进了一只年轻的美洲豹子。即使是感觉最迟钝的人,看到这只野兽在闲置长久的笼子里活蹦乱跳时,他也会觉得这是一种舒服的休息。这只豹子什么也不缺,可口的食物看守人员无须长时间考虑就会送来。失去自由对它似乎都无所谓,这个高贵的躯体应有尽有,不仅带着利爪,而且连自由好像也带在身边,自由似乎就藏在它利齿的某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总是同它大口里发出的强烈吼叫而一起到来。观众从它的欢乐中很难享受到轻松,可是他们克制住自己,挤在笼子周围,丝毫不肯离去。
学者斯托尔曼认为,“卡夫卡用的是延伸象征法,因此我们发现他的比喻不仅在不同的时候具有不同的含义,甚至同时就具有不同的含义。其中象征的意义始终交织在一起,比喻的方式也相互重叠。”“是饥饿艺术家笼子里的钟击败了艺术家。是时间击败了否定时间流逝的人,而时间的流逝就是我们今天的现实。艺术家自信创造性的表演或观点是永远不朽的,笼里的钟是对此的嘲弄,也是对他自信艺术是永恒的技巧的嘲弄。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的悲剧不在于他死了,而在于他没有能通过死来达到生。”但现实的“生”赋予永生的豹子就没有意义了,因为时间对豹子而言是无伤害的、穿透性的。艺术家在完成了四十天的饥饿表演后,才由两位年轻的女士扶着从笼子里出来,而当他最后一次离开铁笼,即是他肉体生命的完结,如同一只“兽畜”一样从笼里被抬了出来,而代替他的一只豹子则又一次吸引了观众的目光,这样,豹,回归为“笼中豹”。这意味着本丢·彼拉多的指令将再次得到执行,艺术被现实彻底地异化为一场狂欢。
卡夫卡去世前一个月,重读了自己的这篇写于1922年的《饥饿艺术家》,看过之后他泪流满面……这是诗人齐奥朗心目中洁净世界的眼泪。卡夫卡就是那个饥饿的艺术家,是的,他死亡于豹子的重生。人们看不清他斑驳的脸,更难以触及斑驳之后的孤独而单纯的心,那是他和他的上帝的密室吧。在生命最后的痛苦中,他向医生开口:“请杀了我吧,要不然您就是谋杀犯。”这,不妨视作“饥饿艺术家”的临终之言。
极度饥馑的1948年,四川石柱县的杨妹上演了“9年不食”的辟谷神话,号召为国家节约粮食,引起了世界粮食部门的关注,英、美等国新闻界也准备派记者专程前来采访。她是一个木偶,被她身后的麻线牵引,由几个脑满肠肥的官员操纵。中土的饥饿表演与卡夫卡的时间较量式设置无关,只与“厚黑术”相连。
反过来看——恶,真的有自我认识吗?对此,欧阳江河极力展示了自己的“饥饿乡愿”,他一头撞向了“精神洁癖”:
豹子的饥饿
是一种精神上的处境,
拥有家族编年史的广阔篇幅,
但不保留咀嚼的锯齿形痕迹,
没有消化,没有排泄,
表达了对食物的敬意
以及对精神洁癖的向往。
里尔克《豹》的根须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到里尔克的照片,他的阴气好重啊。
1903年,里尔克怯怯地向罗丹谈起创作的苦闷,罗丹是过来人了,早在1881年创作青铜雕塑《夏娃》时,他已经见识过那个叫“母豹”的意大利的丰腴女模特丽萨,那就是《夏娃》的原型:一个矮小却富有弹性的女人,还怀有身孕。罗丹听完里尔克的倾诉,放下了锤子,说:“为什么不走出去呢,去看看一些东西,譬如,看巴黎植物园里的动物,一直看它,直到你能写一首关于它的诗!”来到植物园,里尔克面对的是一只来自非洲的黑豹。哦,他猛然想起来,罗丹的工作室里就有一只石膏豹子。除了《豹》之外,他还写有《火烈鸟》。但是,对过于著名的人与作品,我不宜反复谈论,因为重复即意味着平庸性危机。
旅美作家张海燕在《漫游者的超越——里尔克的心灵史》里认为,对里尔克的模仿,最著名的莫过于美国女诗人艾德丽安·里奇(Adrienne Rich,1929年5月16日——2012年3月27日)的《珍妮菲尔婶子的老虎》(见1951年出版的诗集《风向的转变》)。诗歌展现的是一派西式针线功夫与命运的单挑对决——
詹妮孚姨妈的老虎在屏风上窜腾,
安居在绿草世界犹如黄玉般晶亮。
对于树下的人类它们不屑畏惧;
自信的步态骑士般孔武而自如。
詹妮孚姨妈的手指在毛线间摸索,
甚至那象牙色钩针也难以穿梭。
姨父硕大的婚戒沉甸甸地缠绕
将詹妮孚姨妈的手指紧紧套牢。
姨妈亡故,她惊颤的双手终于放松
但主宰终生的磨难依然是她的指环。
她编织的装饰图案中,那些老虎
继续窜腾,一如既往,傲岸且无惧。
此为翻译家得一忘二的译本。我试着用“女红”一词来置换詹妮弗阿姨的针织毛衣,这也许更为靠近艾德丽安·里奇跻身女权的意图。詹妮弗阿姨被男权社会的消费账单所压迫,她与自己创作的威风凛凛的老虎形成了一种命运的张力。张力过大的撕扯,使得事物的纹理纤毫毕露,成为了“事物诗”的经脉。里尔克写道:“总是回到事物,回到事物的生命。总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