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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许和小许

2015-05-29李月峰

山花 2015年9期
关键词:儿子

李月峰

小许一进门,在鞋架上发现一双女鞋,黑色,浅口,鞋跟又细又高,那么高的跟儿看着眼晕。他爸老许又领女人了。小许换了拖鞋进自己屋,打开电风扇,风冲着墙吹。又坐到床上开电视机,看世界杯赛事重播。他和老许房里都有电视,平时就各看各的,他屋里的是近年买的进口液晶电视,老许看的是老旧电视。客厅是他们父子用来当饭厅的。

德国和巴西酣战半程,小许饿了,去厨房找吃的。只要他爸领女人回来,他们的生活就会大大改善,并不是他们平日吃得不好,不那么丰富罢了。灶台上有三个从饭店打包回来的方便餐盒,盖子都打开着,有丸子,肉丸?鱼丸或虾丸?无论是肉丸子鱼丸子还是虾丸子小许都爱吃。有整条煎成金黄色的黄花鱼,这会儿是封海期,鱼都蛮贵的。还有金黄色的小馒头。其中一盒是炒菜和拌菜混合的大杂烩,小许在杂烩菜里看到腰果和西兰花。老许请女人吃饭的等级从打包回来的菜中就可得知,女人的样貌同样窥见一斑。不管怎么说,水平在逐步上升和提高。以前老许打包回来的菜多半是鱼香肉丝或麻婆豆腐类。老许和小许都是食肉动物,肉总是少不了的。小许很久没吃到鱼香肉丝了,他很想念这道象征着平民阶层的菜肴。

小许站在灶台前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他听到他爸老许说话的声音,一两句。然后,回自己房里继续看电视。小许十六岁时,被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启蒙了,那女人跟老许有过瓜葛,不知道是不是老许用钱收买了女人,老许为了儿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或可能是那女人自作主张,她那时候喜欢老许的猛劲,也喜欢少言寡语的小许,她觉得小许跟一个粗砺的爸生活在一起没多少乐趣儿,老许的精力一半用在跑长途运输上,一半用在弄女人上床上。这个女人倒也看得明白。从那时起,小许知道如何染指女人了。但他再没见过那女人,对于那种事,也不似老许那般有劲头和热情。

小许今年二十一岁,手淫时,会把那个长一对鸭梨形奶子和腋毛又重又黑的女人当成意淫对象。迄今为止,他正儿八经交过两个女朋友,一个在酒吧里当服务员,另一个在超市收银台工作。两个女孩儿性格都很开朗,相反,小许有点儿闷。他跟那个在酒吧当服务员的女孩儿上过床,只一次,交往了两个月后。上床后的第二天晚上,他给还在酒吧没下班的女朋友发短信,我们算了吧。他对自己的做法感觉到不太光彩,跟人睡了才提分手,但也正是因为睡了,他才意识到那女孩儿对男女间的事过于稔熟,还特别来劲,有意味地炫耀她的乳房。像个老手。她比小许还小一岁呢。另一个女孩儿瘦小,胸部不突出,她爱跟小许讲以后我们如何如何的。这个女孩儿明显跟酒吧那个服务员不同,或可能还是个处女,小许跟她没有发生过性关系,然后,他们就不来往了。也没发生什么事儿,就是联系越来越少,电话,短信。最后就不再联系了。小许想大概是因为女孩子提到的那个以后让他觉得心里有负担,而女孩子似乎也看透了小许没个未来的打算。小许又结交了别的女孩子,时间不长,但他能记得跟她们中间的谁看过什么电影。老许在这方面超过小许,他能很快地忘掉女人。所以,老许领回多少个女人他自己没数,小许倒能记得,给他记着呢,包括在长途运输途中那些开在公路两侧小饭店里的粗壮的年轻女孩。

小许四岁就跟老许跑长途了,那年老许离婚,儿子搁家里没有看管,他又不许离了婚的女人亲近儿子,跑运输说近了总得三五天,长则十天八天的,有时忙起来会连轴转,个把月老许差不多都在路上。于是,老许便带上了儿子。小许在老许的柴油双斗大卡车的副驾驶上饿了吃,渴了喝,困了倦了睡,醒了玩老许给他买的玩具,无聊时数路边的树,一棵树,二棵树,三棵树……小许是在老许驾驶的车辆上长大的。他坐过柴油双斗大卡车,坐过罐装车,坐过集装箱加长车,坐过长挂车。小许十多岁就会开车了,勉强念完初中,到十八岁,考取了驾照,连跑长途运输的B照也拿到手了。老许不希望小许跟自己一样开长途贩运车,辛苦不说,危险系数相对比开别的车要高。他更想让小许到某事业单位或大企业开小车,最好给领导开小车。为此,老许四处托人找关系,花了不少钱,但结果都不了了之。小许有时做替班出租车司机,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干。但他不缺钱,没缺过,他没钱时老许会给他,老许跑长途运输挣的多,从一两千,三四千,四五千,七八千都挣过。小许玩的穿的用的,滑板,旱冰鞋,山地车都是日本进口的,就连一双看似平常的旅游鞋都是牌子货,谈不上大品牌,但绝不是大众货。小许抽烟时一上手就是七星,也是日本进口的。他手机每年换一部,最新一款是苹果5。老许自己倒从来没花过什么大钱,老许抽烟是耍烟,偶尔为了解乏喝点高粱酒,不多。也很少给自己添置衣服,夏天两件老头衫换着穿,春秋两套李宁运动装,穿了七八年了。冬天跑运输时一件军大衣,有的地方露出了棉花。只有老许跟女人见面时才正而八百地换件像样衣服,因为经常换女人,所以,他也就不必经常换衣服。老许虽然没断过女人,但花费不多,在一起不过就请吃顿饭,而且,越来越很容易就找到女人。以前去婚介所,去舞厅,去花钱的地方——这种地方就简单多了,他倒是喜欢这种直截了当方式。现在,老许哪儿都不用去,手机微信和QQ空间玩得比小许还精道。他的手机都是小许淘汰下来的,目的是找女人,找女人上床。老许不找老婆,只找女人,他的理由也简单,小许小时候他不能找,怕儿子受后妈的气,他不信一个女人能真正对他人的儿子好。再以后,他觉得家庭关系不牢靠,换言之,女人不牢靠,他自己也不牢靠。老许心目中大概只认定儿子是牢靠的,不管怎样,小许得叫他爹,永远都得叫他爹。

老许进来时小许没醒,老许关了电视机时也没醒,老许关电风扇时他察觉到了,但没睁眼睛,知道是他爸,继续假睡。老许在床头站了一小会儿,又去关窗,没关严,留了条通风的小缝。老许一出去,小许从床上坐起来,听见客厅里女人的声音,然后,关门声,高跟鞋踩踏着楼梯橐橐直响。小许看了看手机,才不到十点。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反正是德国和巴西赛过后,他心情闷闷的,一比七,德国胜。他不反感德国,只是觉得这么快进球不够意思。于是,他去卫生间撒了泡尿,睡了。他不是典型的球迷,不狂热。如果是老许,就会大吵大嚷激动万分了,老许虽然经常把曼联主帅说成皇马的,但并不影响他讲球时唾沫横飞。这座城市曾号称足球城,男人若不懂球就等于说男人除了老婆连个暧昧女人都没有,熊蛋货。老许不想充当熊蛋货,所以,除了女人,他很注意培养自己看球时的激动情绪。老许还想过,他儿子小许要是个踢球的就好了,他儿子或可能会像郝海东一样成为球星。只是,小许从来就没踢过足球。

楼梯间的脚步声消失了,随之是楼下启动车的声响,女人是开车来的。女人不留宿,说明有情况。一定是有家室的,要么就是家里搁着不能独立的小孩子。老许找女人不分有家室或没家室,有家室让他更觉得刺激。老许吃过这方面的亏,但始终没长记性。小许记得几年前,老许搭上一个少妇,被少妇丈夫发现,跟踪到家里。少妇丈夫领几个人揍了老许,鼻子打出血了,嘴唇也裂口子了。老许不服气,哥们儿,你比我小几岁,应该是老弟,你打我不公平,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少妇反戈一击,大骂老许不是东西,三番五次勾引她,帮她丈夫上前踢老许。一抬头,看见一旁不声不响的小许死盯着她,小许的眼神让她一激灵,想对小许说点什么,没说出来,自己悄悄溜了。老许因为小许在跟前被人揍了,好几天都不自在,讪讪的,又嘱咐小许,再遇上这种事赶快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免得再搭上一个挨揍的。老许消停了不长时间,依然固我。小许觉得老许找女人就像一些人吸毒,上瘾,戒是戒不掉的。除了挨过揍,老许还被公安部门扫黄打非时抓过嫖娼现形,拘了十多天,罚了几千块。等老许从拘留所里出来,小许惊异地发现老许竟然胖了,又白又胖。而拘留所不会给他们吃像样的饭菜的。小许猜其中的奥妙在于老许的神经完全处于放松状态了。开运输车,长途跋涉,没黑天没白日跑,神经高度紧张,又不停地找女人消耗体能,不消瘦才怪呢。被关了,不用开车了,没女人了,自然,身体状态平稳了,所以,老许又白又胖了。但跑了几趟运输,老许又被打回了原形。

老许今年四十七岁,还没有小许时就跑长途贩运,越老越吃香,一些业主或企业就爱用他这样有经验的,没有不良驾驶记录及犯罪记录的B照老司机。老许自言还可以再开上二十年。老许没别的手艺,也没念过多少书——小许跟他一个路数——就开车这点技能,还有长于别人的忍耐力。当年跟他一起跑长途的伙计们早跑够了,转而干了别的,就算摆个小地摊也不去遭罪了。老许则要攒下点家底,主要是想给小许攒下点家底,娶妻生子衣食无忧。他自己不信女人,但又希望儿子将来娶个好老婆过幸福小日子。小许十八岁以后,老许就留心小许领回家的女孩儿,每领回一个,他都说好,像个正经女孩儿。有时磨磨叽叽询问女孩儿父母的情况,告诉女孩儿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小许的,房主是小许的名字,小许早就上了两份保险,一份人寿险,一份平安重大疾病险。小许结婚后他就搬出去另过,绝不妨碍小许的生活,他还许诺要给小许买辆车,小许喜欢什么车就买什么车。每到他唠叨时,小许就觉得老许不像他爸了,他爸应该是那个不检点的,跟任何一个可能的女人肆意妄为的精瘦汉子。

小时候小许总以为老许高大威猛,根本不是那回事儿,老许的个头也就一米七多一点,倒满是肌肉。小许不明白那些跟老许上床的女人们看中了他什么,他觉得自己要是个女的,肯定不会对老许感兴趣。有一天小许看了老许落在家里的手机,老许去邻居那里下棋了,邻居是新搬来的,租了原来住户的房子,小两口儿,三十多岁,女的是个小巧玲珑的女子。老许不出车时爱到邻居家去下棋,小许认为老许是有目的的,虽是跟男的下棋,但目的则是那个女人。老许有点儿不是东西,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见草就想下口。小许看老许微信朋友圈跟女网友的聊天记录,老许在网上的昵称是热情洋溢,他对那些跟他网聊的女人们含情脉脉,要找个花前月下、环境优秀的地方给她们讲讲沧海桑田的事。小许惊愕不已,老许何来的诗意?老许又究竟会跟那些上床的女人们讲些什么呢?他跑了二十多年的长途,总会有些路遇见闻,当然,老许也擅长编瞎话。老许就给小许编过一个瞎话。两个男人在路上斗殴,一个斗不过另一个,便逃。另一个持械紧追不舍。逃的一个跑着跑着就嫌穿的衣服碍事,脱了上衣,脱了背心,索性又将裤子脱了,后来,干脆就赤条条了。无衣一身轻,他跑得像兔子一样快,他身下的老二像机关枪似的挺挺着,到最后竟然大吼大叫地射了。

小许问老许这事儿在哪看到的,老许说在阜新的街上,想了想又说可能是在京津公路上。然后,老许承认是他编的,不过,挺有意思吧,对不对?儿子,男人就得有这劲头。小许后来把老许编的这个段子讲给他的小哥们听,小哥们听得一愣一愣的。一个小哥们就说,以前马拉多纳在球场上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三个后卫围追堵截马拉多纳,老马左突右闪带球奔跑,他的裤衩都被鸡巴顶起来了。小许也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也是一个段子。

小许瘦削,皮肤比老许白一点,个子也比老许高一点,他是个长相平常的年轻人。老许则认为小许不比上选秀节目的那些男生差,说小许打扮起来就像韩国男孩子。小许平时跟小哥们去泡吧,打台球,游泳,玩手机游戏,开卡丁车,碰碰车,坐空中飞速缆车。也去射击,骑马,他玩过的老许都没玩过,有的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小许什么都玩儿,又什么都漫不经心。十六岁时,跟几个人去砸香烟亭偷烟,被逮住了。一个警察说要送他们去教养,至少半年。老许跪在派出所所长面前苦苦哀求,说小许其实是个老实孩子,从来没跟人打过架,家里也不缺他钱花,啥都有,唯一缺的就是一个妈,没有妈疼的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偷东西是搓火扬沙子的货,也就是说跟着瞎起哄。派出所所长也没真的就要把那几个不满十八岁的孩子送去教养,吓唬罢。为了达到教育小许的目的,让小许目睹了他爸老许跪地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老许当时的狼狈相,小许这辈子都忘不了。

小许没什么梦想或远大的目标,有的是一些模模糊糊或突兀冒出的念头,比如,一个人去漂流,驾船开游艇都成,在那条地球人都知道的叫亚马逊的河上。他从电视里知道那条河,他住的城市就在海边,他却要去遥远的地方漂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要么就去原始森林里探险,跟那地界的动物友好相处。他明知道这更不可能,大概是科幻电影看多了罢。他又觉得有一天必然要离开老许,离开家,到什么地方闯荡一番,挣一笔够花一辈子的钱,不再用老许的钱,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下决心行动,而且,每当他要离开的念头冒出来时,内心里还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你永远都不可能离开。小许在最无聊的时候花十块钱乘双层城市游览巴士,随上随下,一张票到底。他坐二层上,看着忙碌的街道,忙碌的人们,马路上大辫子无轨电车像牛拉犁一样奋力向前,骑三轮卖光碟的小贩以最大的音量放凤凰传奇的歌,一路穿过城市。

厨房太小了,只能容下一个人在里面。老许和小许能对付着弄出几个菜,都是被逼无奈,赶鸭子上架。小许最拿手的是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韭菜炒鸡蛋,葱花炒鸡蛋,虾皮炒鸡蛋。上学那会儿,老许好几天不在家,他吃的最多的就是鸡蛋。老许很佩服儿子这一点,你还吃得下去鸡蛋真不简单。老许会做杂烩菜,茄子,土豆,白豆角加排骨段一股脑放锅里,盐,酱油搁齐,焖炖十几分钟,撒点味精和香菜末,齐活了。老许忙活时,小许站厨房门口看,老许用干辣椒炒蚬子,辣椒进热油锅响起嘶嘶声,冒出一股呛人的辣味,小许往后退了几步。他想起一件事,小时候,大概四五岁,他爸老许在厨房里给他煎豆腐吃。豆腐切成薄片,放到油锅里煎,两面成金黄色时蘸酱油吃。老许嘴里叼着烟,半天不吸一下,他怕烟灰掉锅里,歪着头,侧着脸,手伸得老长,但烟灰还是掉下来了,没掉锅里,掉老许胳臂上了,烫着了,老许跳了一下脚,甩甩胳臂,从锅里铲出煎好的豆腐片让小许快吃,趁热才好吃。小许吸着牙花子吃烫嘴的豆腐片,因为烫,他像老许似的跳着脚。老许用这种方法给小许煎过土豆片,地瓜片,五花肉片,馒头片,鸡蛋,饺子,老许认为只要是用油过出来的就没有不好吃的东西。

弄出来的菜都摆客厅里的茶几上,小许搬了两只塑料矮凳,递给老许一只,问,喝点?老许说,喝点就喝点。小许拿来一只小酒盅,七钱装的,老许能喝个几盅。老许现在的货运代理公司接了个活儿,往天津配送照明设备,老许明天出发,四五天回来。吃饭时,老许和小许对面坐,老许光膀子,皮肤黝黑,泛着一种重金属样的光泽。小许忽然从老许的身上看到了一些优势出来,老许没发胖,脸没有变圆,没有大肚腩,身体紧绷得没有松驰感,看上去老许显得很年轻。也许跟他常年练俯卧撑和拉力器有关。小许也想练,但坚持不了多久。老许说,干么看我?小许咧咧嘴,没说什么。他们爷俩儿开吃开喝。老许说,那个小丽怎么没见再来?小许说不知道。老许说要谈就跟人好好谈,谈恋爱不能道三不着两的。又说,你结婚我就搬出去,我这老帮子不能跟你们一起住,房子就是给你的,我也不用你们侍候我,等我老了,没有囊囊了,送我去敬老院,想起来就去看看我,想不起来就当没这个爹,反正,我该尽的义务尽到了。对不对?

小许闷头听着,偶尔抬起脸瞅老许一两眼,老许抿一口酒,这些年,我唯一没做到的就是没能给你找个妈疼疼你,就算找了,也不一定会疼你,还可能会虐待你。你有妈,你不是没有妈,小时候我不让你去找她,现在,你大了,我管不了了,你爱找找去。小许说,我不找。老许问,你说什么?小许说找她干么?她要是真疼我,心里有儿子,我不找她她会来找我。老许说这话是个理儿,甭找,她要是过得好,你找她,她会烦你搅和了她。她若过得不好,你又增加负担,你不像你爹能承担,你没那个章程。老许停了停,外面没人欺负你吧?小许笑了,没有。老许说,有就告诉你爹,你爹不是好欺负的。小许又想起老许曾经被少妇丈夫揍的那回事,暗笑了一下。大概老许意识到什么,抹了一把脸,你爹又不是没帮你出过气。老许说这话是真的,小许上初一时,被两个比他大的男生盯上了,总在放学的路上堵住他翻他口袋要钱。有钱则罢没钱就要挨几巴掌几拳头。小许一直都不对别人说这事儿。有天他的眼眶被打青了,老许追问下才说了。老许没动声色,第二天跟着小许上学,又等着小许放学,在后面盯着,等那两个男生又围住小许时冲过去对两男生拳打脚踢,有路人看不过去,质问他干么打小孩儿。老许冲说话的人咆哮,他们打我儿子,谁打我儿子我就打谁!小许在一旁看老许打人,心里又恐惧又痛快。那两个男生都被老许踢倒在地,放声哭嚎,一副屁滚尿流的怂样。老许说有种的找你爸过来,我跟他过过招儿。然后,老许把手搭在小许的肩膀上,从围观的人群中昂首挺胸穿过去,老许大声说,回家吃饭,爸给你煎饺子!从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老许都要问问小许有没有人欺负他。小许说没有。老许不放心,没出车时偷偷跟着小许上学放学,他以为小许不知道。

老许点上一支烟,自己倒盅酒,抹一下眼睛,小许知道又来了,老许讲起来会没完,他的失败,他的辛苦,他的孤独,他的不完整的人生。女人的冷漠,女人的势利,女人的贱。可是,他不能不找女人,他找女人是为了放松一下。他这辈子也不是没有骄傲的事,他骄傲有个儿子,他让儿子长大成人了,他曾担心自己养不活儿子,接着就担心儿子走在路上会出车祸,爬树时会从树上摔下来,夏天会在海里淹死。他担心这担心那,现在,他担心儿子将来的生活,娶个不好的女人像他一样过不到头怎么办。儿子,有一点要记住,千万不要跟一个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而知道自己不想干什么的女人结婚,这样的女人会让你吃很多苦头。你妈就是这样的女人。老许唾沫横飞,流了眼泪,他抹下眼睛,看看手掌,似乎奇怪眼泪是怎么流出来的。小许给老许倒了盅酒,自己先抿了一口,辣得直啧舌头。老许笑起来,你就是丫头坯子,也不知道怎么就长了那块东西,臭小子。又说,你不像你爹,你爹吃得起苦,遭得起罪,你不行。小许不高兴地看老许一眼,我咋不能?老许说因为你是我儿子。小许说你就一碗水把我看到底了?老许说,老子不会看错。小许不再跟老许强辩,他辩不过老许。他在想,自己要是老许的闺女而不是儿子会怎么样呢。

老许差点儿就有个闺女,而老许从来都不提,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故意不提。老许其实是给小许找过后妈的。小许八岁,老许跟一个寡妇同居到一块了,寡妇带个丫头,比小许小一岁。老许跟这女人相处的不错,对她女儿也不错,或者说也挺喜欢那个小丫头,给她买玩具,零食。老许除了小许,那对母女是他对待最好的人。女人长一张圆圆脸,一笑两腮有一对酒涡。老许跟小许说是看上她的长相了。小许也觉得那女人长得好看。老许在家里时就讲笑话逗女人笑,女人一笑就显出了俩酒窝。她闺女长得像她,在老许面前很乖巧,但背地里却有一种成年人的坏劲儿,动不动就出手掐小许,朝肉里掐,大腿的肉,小许的腿上身上总是被她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许既无戒备,内心也受到了强烈的震颤,他恐慌,苦恼,犹豫,不知所措,他以为老许从此只会对那丫头好而不在意自己了。有一阵子,小许家附近安装地下煤气管道,施工队挖开的道路没及时回填,那丫头把小许骗到那地方,一把推小许跌下沟去,幸而沟不深,又都是些软土,才没有大碍。那女人狠骂了闺女一顿,嘱咐小许别跟他爸说是她丫头干的,就说是自己跌下去的。过了些时候,老许带小许去游泳,看到小许身上的淤青,才知道原委。老许当即回家跟那女人大吵一架,你养活的是闺女吗?我看是怪物变的,要不是看在她是个丫头份上,我非抽她嘴巴不可。我养的儿子自己都没碰过一手指,你们他妈的算什么东西,给我滚,都给我滚!

老许又抹了一把眼睛,不像我更好,千万别像我。老许把盅里的酒底倒进嘴里,起身去卫生间放水。小许看着老许光着膀子的背影,不知道怎么心里就忽悠一下,就像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似的,让他几秒钟的时间里连喘气都不匀均了。那天夜里,小许做了个梦,老许跟两个人打架,那俩人都比老许高,比老许壮,老许不是他们的对手。小许跟一群人围观打架,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看老许挨揍,小许又紧张又恐惧,他本来是想逃开的,但却被人墙堵住了去路,直到老许被打倒在地。其中一个揍老许的人高声叫喊,再一下就好,再一下就好!那人摆出空手道的姿势,朝老许踢一脚,没踢中,回身挥起拳头凌空劈了下来……小许感觉身子疼了一下,他睁开眼睛,还好,是一个梦。小许从来没梦见过老许,他梦过他妈妈,虽然他已经记不起来他妈妈长什么样了。

小许起床时,老许已经走了,厨房里有老许在楼下小吃部买回的油条豆浆,两个茶鸡蛋。小许洗了把脸,站在厨房里吃油条喝豆浆。他又想起了他做的梦,老许一副惨相。小许剥了一个茶鸡蛋,整个塞进嘴里,嚼着进了老许的屋。他很少进他爸的房里,有一年他半夜起来撒尿,稀里糊涂闯进老许的房里,屋里开着灯,他看见他爸的肩膀上扛着女人的两条腿。老许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刀切的豆腐块,老许当过三年义务兵,在部队练出来的。小许无论如何也叠不出这样的被子。小许看到几本封面是性感女明星的杂志,一定是某个女人随手带来的。他拉开床头柜上的一个小抽屉,里面散乱放着些避孕套,这东西让他想起十六岁的事,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用手和嘴加避孕套启蒙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小许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女人梨形的奶子和腋下又黑又重的腋毛。另一个抽屉里有些钱,小许目测地数了数,大概几百块,大钞小票都有,他想拿张大票子,但没真拿,关了抽屉,退出老许的屋子。小许关门时很仔细地按原来的样子关好,仿佛他没进来过。他回自己的屋,打开电视机,看重播的世界杯赛事,苹果手机在电视机旁,他不时瞅上一两眼。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小许意识到他又睡过去了,但好像电话刚有响的意思时,他就睁开了眼睛,他一跃从床上跳起来,心忽悠了一下,像个不祥的兆头。电视里不知道哪支球队正在狂欢,他关了电视。手机显示屏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里面是一个年轻的男声,听他对别人说,通了。回过头来问小许,你是老许什么人?小许闭了下眼睛,他是我爸。又说,我是他儿子。那面说,是他儿子。对别人说的。小许听到咔嗒的声响,电话搁桌上的声音,他等着,紧攥着手机,有些茫然无措,只有等待,等得时间越久,神经就越绷越紧,心跳得像胸膛里有一面敲击着的小鼓,他差点儿就把手机挂断了。电话又被人拿了起来,换了一个声音,沉稳的,带有磁性的,公事公办的,小许你好,我是后盐交通大队的大队长,出了一起事故,你爸老许受了伤。我们从他驾驶证里看到你的照片,还有你电话号码。

小许知道那张照片,他坐在公园里的旋转木马上,抱着马头,咧着嘴开心地笑着。他六岁。老许把这张照片剪到能塞进驾驶证塑料膜里面的大小,小许不知道老许在照片上还记着他的电话号码。小许问,我爸呢?那面答,你爸已经被送进了医院,你记一下医院地址,家属现在可以过来了。小许问,我爸死了吗?后盐交通队的大队长显然被这句话噎住了,片刻,回答道,伤势很严重,在抢救。小许举着电话,感觉小腿正在抽筋,他还想去上卫生间撒尿,膀胱胀得要命,他感觉有点憋不住了,他真的就没憋住,尿液顺着他的腿流到脚面上,在红色的地板上积了一小片黄渍。小许出门时发现自己还穿着拖鞋,又返回来换鞋,关门时夹了手指,疼得钻心,他想起小时候那个差点儿成为他妹妹的丫头掐他大腿的感觉,躲不开的疼痛。你可别死。他心里说。小许下了楼梯,回头看看,仿佛有什么人跟在身后,然后,脸上多了层镇定自若的决然表情,或也可能是一种绝望和悲伤。

一年后,一天早上,吃过早饭,小许将一辆折叠轮椅扛下楼,又把他爸老许抱下去,老许的两条腿没了,身体就像孩子一样的轻。小许嘴里叼着一根烟,怕烫到老许,他歪着脖子,侧着脸,一瞬间,感觉时间凝固了,鼻子有点儿发酸。接着,有些犹豫不定,是扔掉香烟还是继续吸上一口?他用牙咬住烟屁股,使劲吸了一口,吐掉剩下的大半截烟,一步一顿地往楼下走。老许在小许怀里一动不动,他们相互能听到心跳声,平稳的心跳。昨天小许和老许商量了一个晚上,小许第一次跑长途运输,他给一个私营业主往福建运送电子零件,他需要老许一旁坐阵。老许开头说不去,说自己是个废人。小许有些生气,脸都红了。老许见状,就不再说废人或不去的话了,他知道说了也是废话。之前他说过不想活了的话。小许就那样红着脸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许担心小许会憋背过气去。

小许推着轮椅上的老许来到停放大货车的地方,把老许举到副驾驶座上,老许自己爬了进去。小许忽然就想起多年前的自己,被老许举着爬到车座上,两条小细腿吊在高高座位下面的情景。小许说,以后呀,你就跟我混得了。他没看老许的脸,看到了座位下的空空荡荡。

小许“砰”关上车门,一转身,刹那间,眼泪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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