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析《离骚》和《远游》的两种“游”
2015-05-28魏巍
魏巍
摘 要:《离骚》和《远游》中都有关于主人公游历的描写,但是作者对两篇中关于“游”的描写是不同的,两篇作品的整体感情基调也不一样,但是,无论是《离骚》主人公徘徊不定之下的游历,还是《远游》主人公决绝的游仙之乐,都可看作屈原复杂思想在作品中的不同表现,都表达了作者的忧世之情。
关键词:离骚;远游;屈原
《楚辞》中存在着一个以“远游”为主题的作品系列,包括《离骚》、《九章》、《远游》、《九辩》等等,这些作品都不同程度地写到了“游”,本文结合文本重点分析《离骚》和《远游》中作者对“游”的描写,探究两篇作品的抒情主旨。
一、《离骚》和《远游》中的两种“游”
《离骚》和《远游》两篇作品同是写“游”,但其中所呈现出来的主人公的游历动机和途中所经之地和所遇之物都有不同之处。
(一)两篇中主人公的远游动机
通观《离骚》全文,主人公有四次游历:一是去往南楚神境,二是去往昆仑仙境,三是赶往天宫,四是在文章末段,在巫师灵氛不断催促下成行的。总的来说,《离骚》中主人公的四次游历,作者并没有明确地交待其动机,主人公的每次游历都是被迫之举,由此也就形成了篇中始终挥之不去的徘徊中的游历和游历中的徘徊。
《远游》主人公的“游”在主观上要决绝的多,这首先表现在主人公阐述远游原因时简洁明了:“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另外,《远游》主人公的游历过程,是按照东南西北的方位次序来安排的,过程连贯,似乎是一种有目的有计划的游历。对比两篇中主人公的游历动机可知,《离骚》主人公的游历是内心徘徊不定下的一种无奈之举,而《远游》主人公的游历却有明确的目的性。
(二)两篇中远游所经之地及所遇之物
《离骚》和《远游》的主人公都作了远游,但是两篇中主人公所经之地和所遇之物却有差异。《离骚》主人公的四次游历,分别到了南方、天宫以及西海。第一次远游是“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辞”,见的是舜帝。第二次远游是从“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到“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此次游历的是苍梧之地,即传说中舜死后所葬之地。第三次游历从“饮余马于咸池兮”到“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是作天宫之游,目的是为了见天帝,出现的神仙有日神曦和,月神望舒,风神飞廉,雷神,这些神仙是主人公游历的凭借者或者阻挠者,而主人公真正想要见到的天帝,却没有见到,可算是一次失败的游历。最后一段游历是从“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到“仆夫悲余马怀念兮,蜷局顾而不行”,此次是西方之游,速度极快,声势浩大,场面壮观,在此次远游中,主人公让凤凰,蛟龙,西皇等传说中的神物来帮助自己,而且添加了前几次游历中所没有的歌舞音乐,使得游历过程变得更加完整。
由以上分析可知,《离骚》的作者在描写主人公前三次游历时,对其途中所经历的景物描写很少,导致这三次游历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漫游,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远游,直到第四次游历,才有了远游应该有的声势。
作者在《远游》中对主人公游历过程的叙述与描写则要完整的多。首先看主人公游历的方位顺序:在南巢遇王子乔,向其请教成仙方法并成仙→游历不死之乡→游历天宫→东方之游→西方之游→南方之游→北方之游,游历完天上地下东南西北后,主人公最终“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这是个有计划的完整的游历过程,而且主人公最终达成了远游的目的,即获得不死之身。这种方位的完整性和目的的明确性与《离骚》篇形成鲜明对比。除此之外,作者对《远游》主人公游历过程的描写还有以下特点:一,《远游》的主人公在游历过程中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二,《远游》中对主人公游历路途中的描写,扩大并丰富了《离骚》中第四次远游的描写。在这几段游历中,其神灵及神物的出现不仅包括了《离骚》中已经提及的蛟龙、风神、凤凰、西皇,还增加了彗星、北斗星、文昌星、雨师、火神、海神、河神等等,其神仙世界的丰富,构成《远游》篇独有的写作特色。
二、《离骚》和《远游》中“游”的主旨相同
《远游》自清代以来有人提出质疑认为其非屈原所作,主要观点在于该篇的游仙描写不符合屈原整体所呈现出来的积极入世思想。但是,深入文本以及结合由《远游》开创的后世游仙诗一派来分析可看出,虽然两篇中对主人公“游”的描写不同,从而呈现出两篇在文字风格上的不同,但是由此而表现出来的文章主旨其实是相同的。
(一)两篇中的“游”均是屈原思想不同侧面的体现
把王逸所编《楚辞》所选作品看作一个整体会发现,在这些作品中作者的情感侧重点各有不同从,如《九歌》是屈原根据楚地民间祭歌的形式改写,作者是在对祭歌的改写中寄托自己的感情;《卜居》和《渔父》是作者虚构渔父的形象与主人公对话,两种矛盾的处世方式突出了主人公高洁的人生追求,其余各篇也基本如此。
《离骚》是我国古代最长的政治抒情诗,带有自传性,体制宏大。从整体上看,篇中所透露的思想较复杂,从篇中的感情上看,《离骚》所表现的是主人公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痛苦徘徊。而《远游》一篇篇幅不长,主体是求仙及游仙,在首几段诉说“悲时俗之迫厄运兮”后,就直接转向描写求仙过程及游仙之乐,其中闪现的故国之思也并没有影响到整篇作品的基调,作者着力于表达的是主人公的出世之乐,这种出世之乐历来被许多论者认为是表现了作者消极的人生态度,并进而认为此篇非屈原所作。但是,笔者注意到,持这种观念的论者主要是认为屈原作为一个积极入世的政治家,不可能写出像《远游》这样具有出世思想的作品,但是,笔者认为,屈原同时作为文学家,在他所着意创作的不同作品中,完全有可能去表达其思想的不同侧面。在《离骚》这样的长篇巨制中,作者有意包孕各种思想,同构成了其思想的完整性。而《远游》这样的短篇小制中,作者有所取舍,扩大在《离骚》中未能成形的远游之乐,形成《远游》一篇的游仙性质,这可以看作是作者的刻意为之。如此看来,这种游仙之乐并不能看作一种消极思想,它其实是屈原思想一个侧面的表现。
(二)两游同旨——“坎壈咏怀”
其实,在古今屈原作品的评点者中,有些人已经看出,《远游》的游仙之乐与《离骚》相比,虽然风格不同,但实际上仍然体现了屈原一贯的思想内涵,即贯穿其作品始终的忧世之情。
王逸所编《楚辞》中《远游》篇下云:“屈原履方直之言行,不容于世,在上为谗佞所僭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唯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铺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玮其辞焉”①。朱熹《楚辞集注》《远游》篇下:“屈原既放,悲叹之余,渺观宇宙,陋世俗之卑狭,悼年寿之不长,于是作为此篇。”②明汪瑗《楚辞集解》《远游》下云“此篇大旨,盖悲末世恶陋之俗,而欲远游以遁去耳”,又说“此盖其平日所作,以叙己高洁之志,未必遭谗以后之所作者也。观其篇内绝无一言及壅君党人之意可见矣”③。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远游》篇下云:“幽忧之极。思欲飞举以舒其忧。故为此篇”④。
所以,《远游》中的主人公的游仙是由于在现实生活中郁郁不得志所作的无奈之举,即钟嵘在《诗品》中所说的“坎壈咏怀”⑤,从这个角度来说,《远游》的游仙具有借抒情以言志的的性质。同时,若深入文本,也可以找到对以上学者论述的映证。首先,在对《远游》与《离骚》两篇作品文本的对比中可以看到,与《离骚》一样,《远游》的主人公在天界巡游的过程中,也不时发出人生易老、功业未成的感慨:“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向风而舒情。高阳邀以远兮,余将焉所程”,这种感叹不仅与《离骚》中的某些句子的表达方式相近,而且具有类似的感情基调。
其次,从由《远游》开创的后世游仙诗一派也能看出其与《离骚》旨意相同之处。《远游》是后世游仙诗之祖,这是为大多数学者所公认的,钟嵘在《诗品》郭璞条论其游仙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虽是在用批评的口吻论其诗不符合游仙正统,但也看出了郭璞游仙诗中创变之处。而观昭明太子《文选》诗类下对游仙诗的选择上也可以看出对这种观点的佐证,《文选》辟游仙诗一类,但是其下并没有选择在汉代乐府古辞中就已经出现的游仙类作品如《董逃行》等,也没有选择曹操父子所作的游仙之作,仅选“何敬祖诗一首”和“郭景纯诗七首”作为游仙类诗的代表,李善在郭璞游仙诗下所注似能说明其中道理:“文多自叙,虽志狭中区,而辞无俗累,见非前识,良有以哉!⑥”意在说明郭璞的游仙诗多叙自己的身世之感,不同于何劭的游仙诗多写神仙之事。陈祚明在《菜菽堂古诗选》郭璞游仙诗下亦云“寄托之词”⑦,沈德潜《古诗源》也论其“本有托而言”⑧,而何焯在《义门读书记》中的说法更值得注意:“何敬祖游仙诗,游仙正体,弘农其变”,并说“景纯《游仙》,当与屈子《远游》同旨。盖自伤坎壈,不成匡济,寓旨怀生,用以写郁”⑨,明确指出了郭璞在游仙诗中加入了咏怀因素,就是钟嵘所说的“坎壈咏怀”。郭璞把咏怀的因素加入游仙诗中,以游仙写隐逸,借游仙抒胸臆,使之更加贴近《离骚》的传统。李丰楙说,郭璞的游仙诗在精神上应该溯源于王粲、李陵,而上接源头至《楚辞》[8],正是这个意思。那么,联系到《远游》是游仙之祖的看法,可以推论出,后世游仙诗之所以会衍变而有类于郭璞一派,是由于《远游》虽在写主人公的游仙之乐,但仍然是作者现实中强烈的用世之心受到挫折后在作品中的一种情感表达。
以上通过分析《离骚》和《远游》的文本内容及蕴含的思想感情及联系由《远游》开创的后世游仙诗中“坎壈咏怀”一脉可知,《远游》虽然极写游仙之乐,但其实是在以乐写悲,而由此形成的抒情主旨实际上是与《离骚》相同的,其中都蕴含了作者的忧世之情。
注解:
① 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3月第1版,第163页。
② 朱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0月第1版,第105页。
③ [明]汪瑗,《楚辞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1月,第254页。
④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9月,第145页。
⑤ 钟嵘著,周振甫译注,《诗品译注》,中华书局,1988年,第63页。
⑥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11月第1版,第306页。
⑦ [清]陈作明,采菽堂古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2月,第380页。
⑧ 何长文点校.[清]沈德潜著,《古诗源》,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9月,第151页。
⑨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中华书局,1987年6月第1版,第895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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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炳海,《离骚》抒情主人公神游方位、样态及表现手法考论[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5月。
[3] 陈洪,《论<楚辞>的神游与游仙》[J].文学遗产,2007年第6期。
[4] 姚小鸥,《彭咸的“水游”与屈原的“沉渊”》[J].文艺研究,2009年第2期。
[5] 姚圣良,《先秦两汉神仙思想与文学》[D].山东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9月。
[6] 曹道衡,中古文学史论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9月新1版,第220页。
[7] 李丰楙,忧与游——六朝隋唐仙道文学[M].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10月第1版,第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