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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三记

2015-05-28谢伦

上海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有志黄鳝

谢伦

黄四儿

黄四儿擅长钓黄鳝,而且喜欢在夜黑儿里钓。他的理论是,白儿里天太热,黄鳝都躲在深洞里瞌睡,只有到晚上凉快了才会出来找食吃,才好钓。

黄四儿住我家东面的后巷里,进进出出都经我家门口走。常常在我们吃完夜饭了,坐场子里歇凉说闲话,就见他背着鳝篓,拿手电筒,踢着拖板扑嗒扑嗒地往水冲田里去了。

鳝篓是紧口大肚的那种,很高,快比他高了。手电筒也是加长的,能装三节电池。

“黄四儿,你就不怕碰到鬼了么?”我父亲好逗他。

“我就是鬼,是人怕碰到我了。”黄四儿答。

你莫说,他还真是做鬼吓倒了一回人。

是我还小的时候,夏天,长家营子的刘实话走亲戚,回家晚了,又喝得有点麻,经后河汊时,平时走得好好的石磴子踩不上脚,扑嗵,掉下去了。河汊子水浅,淹不住人,他一边往起爬一边骂:“妈的,撞到鬼了……”还没等骂完,抬头就见一坨火从河中的水面上朝他滚来,刘实话“啊呀”一声吓出一身冷汗,凉热交激,酒醒了,可是人也病了,躺床上半月没起。刘实话是我们那一带无人不知的“日白扯”(他大号刘实秋,叫他刘实话是讽刺),一张八哥儿嘴,是没事也能说出个事来的人,何况还真有事。不知他是怎么编的,另外营子里也的确有人在三更天看到过后河汊里有火光闪,一时间长家营子鬼气森然,天不到黑家家都关门闭户。这引起了大队支部的高度重视,派民兵连长带了人,带了枪去抓鬼。抓到了,是黄四儿,他正猫腰在河汊里逮黄鳝哩。河汊里有水草芦苇摇摇曳曳,他打出的手电光也就闪闪烁烁,夜半一个孤河里,那不像鬼火像什么?

事情真相大白,可刘实话不依了,硬说黄四儿把他的魂儿给骇掉了,从今儿往后再不敢走夜路,还误了工,找到支书要黄四儿赔损失。黄四儿拗不过,赔了五块钱。那时候黄鳝才一毛多钱一斤,五块钱,需卖几十斤黄鳝哩!而几十斤黄鳝,黄四儿又得要熬多少夜?“杂毛养的,说老子吓掉了他的魂儿,谁有魂儿,啥样的拿来我看看?”为这,黄四儿愤愤不平了好长时间。也为这,黄四儿落下一个绰号:五块钱。五块钱是大人们之间调笑唤着玩的,我和他儿子保根吵架,也唤他五块钱。保根就撕打着跟我拚命。

黄四儿个子不高,瘦而干枯,形象有些猥琐。可能因为钓黄鳝熬夜多了的缘故,白天干啥都疲疲沓沓,迷迷瞪瞪,总像没睡醒。农活自然也做得一塌糊涂。村里大人们都有些瞧他不起。开社员会时,队长最好鄙他:白儿里属鼠,夜儿里属猫。所幸他是贫农,家里又有一窝鸟样的嘴嗷嗷待哺(有六个孩子呢),宽厚的队长也没怎么样他。

今天想来,那时的黄四儿是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钓鳝上了,就像现在人从事第二职业一样,他做得很用心,很投入。村里还有几个会钓鳝的,论收获,远不能跟黄四儿比。因而外边传他很神,说他只要从田冲里走一趟,就知道这条冲里有没有鳝,有多少,多少公多少母。这显然是夸张了。不过,听黄四儿跟我父亲闲谝时说过,逮多了,凭经验,有还是没有,大体上是能够看得出来的。他家灶房里有一口半人高的灰色瓦缸,这样的瓦缸别家都是用来装粮盛水的,他用来聚养鳝鱼,聚养到一定数量,弄到集上卖一次,就可买十天半月的油盐酱醋。偶尔,他婆娘还会扯回漂亮的花洋布,很眼馋人!每当这时候,村里的女人就会说,你看人家黄四儿多能,比我家那老鬼强一百倍去。黄四儿听了就很得意。

上世纪70年代末吧,黄四儿钓鳝发过一点小财。主要是市场逐步放开,集镇上黄鳝的需求量大增,价格翻倍涨,黄四儿也更加夜以继日。有天,他在离我们村十里地的熊河水库下面一个枯柳洞里,一次钓上来二十多斤,还没钓尽,是他钓累了,才收了手。那段时间,黄四儿逢人就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是他自钓鳝以来所取得的最辉煌的战果。

可悲的是,这样的“辉煌战果”,并没有持续扩大下去。在我上高中那年,黄四儿被毒蛇咬死了。我是住读,回来已是几天之后,就再没看到黄四儿——他已经入土了。

似乎是预料之中,可确实出人意外。照说,从春到秋,昼伏夜出,于泥水草丛里觅吃食,被蛇所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要说黄四儿一下子就被毒蛇咬死了,村人们还是感到有些突然、疑惑。因为,他曾经被毒蛇咬过好多次,都没事。镇上药铺里的老药剂竹孝才是他的老朋友,给他配有蛇药,随时都带在身上,怎么会死?更叫人感到冤枉的是,他并不是夜黑里去沟渠河汊被蛇咬了,而是双日的早上,准备到镇上赶集,在自家灶房内,从那口灰瓦缸里捞黄鳝时被咬的。当时他婆娘正在屋外猪圈里喂猪呢,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等她跑过来,黄四儿已是面色发乌,腿都站不住了。她便慌忙喊人来抬黄四儿,还没抬到卫生院,黄四儿就咽气了。

很长时间,村人们仍在议论,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蛇呢?怎么会跑到养黄鳝的灰瓦缸里去?后来它又逃到哪儿了?他婆娘以及村人把瓦缸里的黄鳝全倒出来了,怎么也没找到?还有,一个枯柳洞里怎么会藏有几十斤的黄鳝?总感到这里面有些隐约的东西。

竹孝才

竹孝才是镇上中药铺的老药剂。我们村离镇子有三里多地,他和我家邻居黄四儿是“拜把子”兄弟,时常来,所以我认识他。

村里有人小心眼儿,说竹孝才好吃,跟黄四儿“拜把子”,拜的是黄鳝。可我每次看竹孝才从黄四儿那儿提黄鳝走,两人都要推搡半天,一个塞钱,一个不收,最后竹孝才总要说,兄弟,你再不收,我下回不来了。黄四儿才收下。

竹孝才高个子,戴眼镜,地包天大撇嘴,离近了说话他好喷唾沫星子。小时候,一次我和黄四儿的儿子保根在村口皂角树下比尿高,我输了,被竹孝才看到了。竹孝才猫下腰把我屁股蛋子捏捏,又揪揪我脸,说,看你瘦的,两个地方加起来没二两肉,叫你爹弄条黄鳝炖炖参吃,包你赢。他说“包你赢”时,大嘴一撇,像青蛙撒尿般溅我一脸。

竹孝才是来给黄四儿送蛇药的。黄四儿夜黑儿里钓黄鳝,好被蛇咬,竹孝才就用百草给他配蛇药—— 一种碾碎的土色的粉子,叫五毒散。奇怪,蛇药也能治蜂子蜇!热天,我、要子、猫老五、保根等一群娃子到田沖里野,在渠沟边的树根上发现一个蜂窝,两个拳头大,细腰的胡蜂密麻麻的。大伙激动得两眼冒火,遂用砖块砸,用棍子戳,结果,除猫老五、保根滑头躲得远外,我们几个都被蜇了,我被蜇了十几口,脸、手、脖子立时就肿起来,发面馍似的,眼都睁不开了。尖锐的疼痛,还有恐惧,令我哇哇直哭。要子、会义也哭。保根害怕了,回去喊他爹。黄四儿快步跑来一看,痛斥道:“狗日的,胡球闹,那东西也能惹得的?!”转回去拿来一包药粉子,调鸡蛋清,一点一点给我们抹上。等黄四走了,我问保根,你爹给我抹的啥,保根说,是蛇药。神了,一会儿真不疼了,不到天黑,肿也消了。

不过,我对竹孝才的感觉依然不是很好,觉得他这人“日格外”。比如在大夏天,他穿打起膝盖的皮靴子,像个日本兵。开始我不知道那叫靴子,我问他:“又没下雨,你为什么要穿深筒雨鞋?”他说:“是靴子,内蒙的皮靴子咧,看,还带拉链儿的,你没见过。”我父亲、黄四儿、竹孝才一起喝酒,我父亲和黄四儿都打赤脚,裤腿高挽,竹孝才却要靴子把腿捂得严严的。我替他急,就悄悄蹲他身边把拉链拉开。他大叫:“哎唷!不要拉,不要拉,好臭好臭。”

我父亲说:“竹孝才,你黄牛黑卵子的,格外一条筋哪你。”我母亲说:“人家竹先生内蒙人,是个鞑子嘛。”我们那儿把草原上的人都叫“鞑子”。

后来,我长大一些了,渐渐知道,这个“鞑子”还是挺不简单的人物哩。他年轻时,曾在武汉的大学里教过书,是1957年,他口无遮拦犯了错误,才下到我们镇上的供销社,一直在中药铺里抓草药。他说他不是搞医的,是搞中文的,懂点医道是半路货。但镇上传他在治疗蛇伤、阴癣、背疮等方面有独到的手段。我没见他给人治过病,倒是在上小学三年级时,听他讲了一回课。遗憾得很,只讲了一节,就又犯下一个错误。

我们那会儿读书,是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先是学工、学农、学军,后又学医。学医时,就让医生或药剂师给我们讲医药常识,不知怎么学校就请到了竹孝才。下午,上课了,就见他背一个大麻包,打开,全是枝叶干枯的毛根、艾蒿、车前草、晕头花、老鼠藤、蒲公英等。竹老师是要给我们讲中草药!这些草药田边地头上还长着在,大家都认识,自然很兴奋,都争着抢着回答竹老师的提问——它们茎叶的模样,花的颜色,还有味道什么的,课堂气氛甚是热烈。可能是竹老师讲高兴了,一高兴,就深入了,讲到某种药的配制和它的用药方法。原话已记不太清,大意是:女人经前下药要猛,经后下药要缓;男人月头下药要重,月尾下药要轻……三年级小学生,连生理卫生课都没上过,哪里懂“经前”与“经后”?于是,他进一步解释:“‘经,是指女人的月经,而女人的月经……”课堂一下子安静了,接着,女孩子低头红脸,男孩子尖声嘻笑。等竹老师回过神儿来,早已讲过河了。他撇嘴瞪目,愣那儿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女人有月经。

再上中草药常识课,就换人了。据说,为这,竹孝才住了一个星期的学习班,挨了好一顿批,可把他骇坏了,随便一顶“流氓”的帽子给他戴上,都够他“喝一壶”的。他说他怕老账加新罪,会下大狱。还好,批一顿后放回了,仍旧当他的老药剂。

竹孝才是个讲情讲义的人。1978年平反后,秋天,他还带全家到我们村前的山上看了他的盟兄黄四儿的坟,流了一把泪,然后就回内蒙去了。他说他不想待武汉了,老了,该归根了。算算,如果他还健在,该八十多岁了。

仇有志

很少见有人跟自己的姓氏过不去的,仇有志算是一个。仇有志跟“仇”字打了一辈子的别,一直别到死。

村里传他这样的故事:读小学时,老师点名“仇(chou)有志”,他不答,纠正说,应该念“仇(qiu)”。那老师也是刚从夜校里扫完盲抽上来哄娃娃儿的,水得很,说点名册上明明是姓仇,你偏偏要姓球。弄得学生们哄堂大笑。本来,作为姓氏的仇,和姓史、姓廖一样,只是读音问题,没有什么不雅,但经老师那么无知地一说,仇有志就顿悟似的认为不雅了,想到让别人唤他一辈子的“仇”(球)不是个事儿,回来找他爹,要换姓。他爹火了,给了他一耳光,说:“狗日的,没读两天书就不想要祖宗了?还不如不读了,给老子滚回来!”他就真的滚回来了。从那时起,别人再唤他“仇有志”,他就不好好答应了,要唤“有子”或“有志”才行。村里人都說那娃子心气日怪,一根筋,别着了,就扳不过来。

其实,我们那儿也有儿子随母姓的,仇有志母亲姓苟,叫苟玉琢。他觉得姓苟(狗)更不好,认为他爹他妈的姓都不好,这让他很想不开,很郁闷。

终于,在他二十一岁那年,因为自己的姓氏自杀了一回,喝农药,没死。起因是他看上了邻村的一个女孩子,想追,可能是自信心不足吧,先托了媒婆去套话儿。那女孩儿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说他那个姓,叫我个姑娘家咋启口唤他呢?仇有志就悲哀地恨上了,说:“日他妈,这个姓是到了非换不可的时候了!”这时候仇有志的爹已经老了,想挡也挡不住,只好随他去。仇有志找到队上,队上说得找镇里的派出所。结果派出所警察说国家有规定,没有法律依据和历史依据,姓是不能随意改动的。中国有百多家姓氏,都像你这样改岂不早乱套了?仇有志可能是绝望了,包括对爱情,就喝了农药。

那是热天,要过五月五了,村里家家都在准备包粽子,煮红蛋,挺喜庆的气氛。突然就听到他家有号啕的声音,我父亲是贫协组长,正说去看看,他妹妹就哭着跑过来了,说他哥喝农药了,要我父亲帮忙送卫生院去。那时候村里的农药管得不是很严,几乎每家每户的床底下都藏有一瓶半瓶的“敌敌畏”、1605、“一扫光”等,是用来喷杀自家菜园儿里的蚜虫的。还好,仇有志喝的是前年就过了期的“敌敌畏”,危害不是很大,住了两天院就回来了。

自经过了那件事,仇有志就愈发孤僻、萎靡了,像霜打的丝瓜,除了埋头做活,整天不与人说句话,也不提找女朋友的事了。再有人给他介绍,他就说:“没意思。”一直没意思,也就一直没有结婚。

仇有志是在四十几岁死去的。人还不到老,有点可惜。不过,他死得倒是挺光荣的,还捞了个因公牺牲,永垂不朽的美誉。是1975年冬,县上修水库,村里要派十几个人去枣阳县北的鹞子山炸石头,得有人带班当排长。队委会研究,认为仇有志虽然性子别点,好钻牛角尖,但他平时做活踏实过细,认真负责,比那些自以为很能的、偷奸耍滑的人要稳当,又没有家庭拖累,最合适。仇有志也高兴,咋说也是个排长啊,一辈子没当过官儿,这下子管十几号人哩,就振奋着精神去了。可是不久,老问题又出来了,开始大伙还顾及他的忌讳,唤他“有排长”或“有志排长”。时间一长,或因出工在外或因年龄相仿,加上工作中难免有摩擦,就故意损他,哪儿疼戳哪儿,唤他“球排长”,还说“球”和“鸡巴”一个意思,不如就唤“鸡巴排长”。这搁一般的人,无所谓,只当是玩笑,可仇有志不行,认为是侮辱了他,搞得他异常痛苦,情绪很坏。情绪很坏的仇排长,一回点炮眼,一溜十个,可能是导火索裁得有点儿短,没跑得及,被炸飞的石头崩死了。

平常在村里,一个农民,死了死了,埋掉。工地上就不同了,这事引起了团部(工地上采用部队的分级称谓,县为团,公社为营,以此类推)的高度重视,还开了追悼会。悼词中说,仇有志同志因公牺牲,永垂不朽!

仇有志,到死也没有把“仇”字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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