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湖笔记
2015-05-28康剑
康剑
我们在白湖管护站吃过午饭,骑马走一个小时后到达白湖的西岸。
湖边青草没过膝盖,在我们到来之前,这里没有一丝人类活动的迹象。柳兰、穿叶柴胡和聚花风铃草的花瓣成片地开放在湖边的草地里。几棵古当归孤零零地生长在湖边的石头缝隙中,愈加显得玲珑妖媚。湖北坡的果戈习盖达坂高耸入云,看不到山头。湖南岸的别迪尔套山重峦叠嶂、雪峰连绵。正前方的群峰上升起大朵的白云,乳白色的湖面在下午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三天的马背颠簸劳累顿时化为乌有。
在天黑以前,我们要做好两件事。一是搭建好晚上睡觉用的帐篷,二是利用“風倒木”做一个明天过湖用的木筏。
木筏完全做好放在湖边时,太阳离西边的山头还有一丈多高。抓饭的香味开始从帐篷那边飘过来,一下午的体力劳动,这时大家确实都感觉到真的饿了。
吃过晚饭,太阳还没有落到西面的山头。我来到湖边,欣赏这人迹罕至的湖光山色。白湖本来的名字叫阿克库勒,直译成汉语就是白色的湖泊,因此人们通常就叫它白湖。白湖因湖水终年呈白色而得名。白色的湖水,来自于友谊峰西南侧的喀纳斯冰川以及白湖周围大大小小的众多冰川。在冰川运动中,白色花岗岩相互挤压,在冰层中夹杂着大量花岗岩粉末,冰川溶化时,这些白色粉末被河水携带着流入白湖。从空中看,白湖是一个倒写的“人”字。人头是出水口,两条叉是进水口,靠北边的一条进水口来自友谊峰下的喀纳斯冰川,靠南边的一条进水口来自发源于友谊峰南坡的布的乌喀纳斯达坂。
就在我把自己的思绪放在空中尽情描绘着白湖周围的山川河流时,一阵山风吹过,从果戈习盖达坂的山顶涌来一片黑云,接着天空下起了小雨。我在想,如果过一会儿雨过天晴,太阳还没有下山,在白湖的上空很有可能会出现彩虹。因为下雨的地方只是我们的头顶和靠近我们这一边的白湖上空,白湖对岸的天空依旧是蓝天白云。
很快,山风将头顶的乌云吹散,太阳从西面的山头向白湖的方向照射过来。这时,我们所期盼的奇迹果真发生了。我们看见一道彩虹渐渐出现在白湖的上方,而且,这道彩虹越来越清楚,最后竟然变成了两道七色的彩虹。在喀纳斯区域,由于特殊的自然环境,雨后经常能看到漂亮的彩虹。能在白湖之上看到横跨两岸的双道彩虹,而且它的背景是洁白的湖面,两岸的群山和对岸的雪峰以及雪峰之上的蓝天白云,这真的有一点像在梦境中看到的景象。但同伴们的欢叫声告诉我,这一切的确真实地发生在现实之中。巡护队员们全都簇拥到湖边,惊叹这在人世间看到的只有在梦中才有可能出现的美轮美奂的奇特画面。双道彩虹在湖面上足足持续了十多分钟,最后,圆弧慢慢开始变淡,而插入靠近右岸湖水中的那两根弧柱,却越来越清晰地倒映在白色的湖面上。
我们全都肃立在湖边,面朝东方,向这个神圣的景致行注目礼。当太阳被西边的山头遮挡住它的光芒,我们刚才看到的一切立刻不复存在。
清晨,我在周围几匹马啃食青草的声音中醒来。我穿好衣服,钻出帐篷,帐篷的外层防雨布结上了一层寒霜。
天空晴朗,山林寂静,白湖沉醉在一层淡淡的晨曦中。一缕青烟从户外的炉灶升起,先是在松林间缭绕,然后慢慢飘向湖面,最后和湖面上轻轻的晨雾融为一体。太阳还被东方的山头遮挡在背后,但它早已把南岸雪山冰峰的尖顶照亮。光线从山顶逐渐向山下移动,等到移动到山腰之下,阳光从东方的山尖处猛然跃出,我们所在的湖岸完全被朝阳普照了。
早餐后,我们六人划起昨天做好的木筏沿白湖的周边巡护。我们将沿着白湖的“人”字划行一周,最后进入白湖的另一个入水口布的乌喀纳斯河,从那里登上别迪尔套山,巡护和考察那里的冰川冻土和野生动植物情况。
我们在喀纳斯河流入白湖的白色沙滩上,清楚地看到一只体型庞大的棕熊独自在那里戏耍。它一会儿低头喝水,一会儿抬头向四周张望。我们用望远镜想搜寻还有没有它的同伴,但周围没有任何动静。它是一只公熊。没错,在这个季节,正是幼熊的成长期,母熊会带着它们的孩子在自己的领地四处觅食。这些年,我们巡护中看到的母熊一般都会带着一到两只小熊,最多时我们看到过一只母熊带着三只小熊在山坡上玩耍。而公熊就不同了,它在山林中往往都是独来独往,如同孤家寡人一般。母熊只有在发情期才会允许公熊在身边存在,它们一旦怀孕生子,就会远离公熊,爱子如命,全身心地养育自己的孩子。因为公熊为了占有母熊,往往会不择手段地杀害幼熊,所以母熊在哺乳期间绝不会让公熊靠近身边半步。在公熊面前,母熊会显示出极强的护子本能。
我们想要把木筏再往前划近一点,以便更清楚地观察公熊的活动迹象。公熊似乎觉察到了我们的存在,快速向入水口对岸的密林跳跃着跑去。
我们继续划着木筏,从“人”字的一捺划向“人”字的一撇。但这一捺到一撇,足足耗费了三个小时。
临近午时,我们才把木筏划行到布的乌喀纳斯河流入白湖的入水口。稍事休整,我们开始攀登白湖南岸的别迪尔套山。
从第一步开始,我们已经切实感受到,今天要攀登的这座山,不仅仅是立体的,它还是陡峭的、高大的。我们选择从一处山脊登山。首先,我们要穿越五百米左右几近在垂直山体上生长的密林,这里主要生长着西伯利亚云杉、冷杉和很少一部分五针松,林下多为柳属乔木以及其他交错生长的灌木。在这样的丛林中登山的难度可想而知。我们选择沿山脊攀登,就是为了能很好地观察地形,避免在密林中迷失方向。
在这样的原始密林中穿行,尤其要防范野生动物的偷袭。这一区域,正是棕熊活动的领地。越往上攀登,山势越陡峭,森林就长在岩石之上。我们脚下是长期积累的厚厚的腐殖质和潮湿的苔藓,稍不留神双脚就会陷进石缝当中。山林寂静,空气凝重。我们看到地上有一堆棕熊粪便,从粪便的颜色和干湿程度看,它应该是棕熊昨天从这里走过留下的。我们愈发感觉到棕熊随时都有可能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随时都可能发生危险,大家都紧跟队伍,生怕自己掉队后成为棕熊的口中美餐。
终于,我们手脚并用地攀登到林子的尽头。我们站在山脊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脚下是一条深深的“U”型谷,河谷中流淌着一条蜿蜒的河流。河谷的最上方,是连绵的雪山。雪山之下是一条冰舌严重萎缩的冰川,小河正是发源于这条冰川之下。这条冰川名字叫48号冰川,今天终于能够近距离看到它了。这是喀纳斯湖区域内两百多条冰川中的一条,实际上,这些冰川绝大部分都集中在喀纳斯河的上游区域。喀纳斯河包括它下游的喀纳斯湖,正是这每一条冰川溶化后形成的涓涓细流汇集而成。冰川溶化后形成了河流和湖泊,流向下游,滋润着广袤的大地。而冰川本身,却像耗尽了血液的躯体,不断向后萎缩。我们眼前的这条冰川,就足以证实喀纳斯现有冰川向后加速退缩的严重性。
天空中开始涌起朵朵白云,对面雪山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看来今天下午免不了有一场或大或小的雨水,我们必须要加紧后面的行程。
好不容易才将密林甩在了脚下,前面又是大片的石砾堆满山腰。接下来的路程,我们必须要从一块石头跳向另一块石头上往前行走。这些石砾都是数千年前因地质运动从山顶上滚落下来的,石砾上的石藓足以证明它们年代的久远。我们向山下看去,白湖已经开始呈现在我们面前。但现在我们看到的白湖,只是细长的一条白色湖面,因为我们现在的高度还不足以看到它的全貌。
要看清白湖的全貌,就必须向上攀登到足够的高度。当我们跋涉过漫长的石砾堆,紧接着阻挡我们的是浓密的灌丛,这些灌丛是清一色的高山小叶桦。它们应该是疣枝桦的变种,因为海拔太高,它们不得不变异成为低矮的灌丛,在这里匍匐生长。也正因为如此,小叶桦枝干交错,长得极为稠密。而且这里山势陡峭,我们每迈出一步,都要用手拽住上方的灌丛,手脚并用向前跋涉,否则我们只能是举步维艰。在这高高的山巅之上,在低矮灌丛中的碎石堆里,大花柳叶菜和西伯利亚耧斗菜正娇艳地开放。
就这样,白湖在我们的脚下,一寸一寸展现在我们面前。起初,它只是一道细长的湖面,随着我们一步步登高,它一点点将它的面貌变宽变长。当我们攀登到超过海拔三千米的高山草甸处,脚下几乎已经没有可供站立的土地。这里是超过五十度的陡坡,每走一步,都会带动无数的碎石向山下滚落。再向上攀登,已经不再可能。我们决定停下脚步,终止这次用生命换取的“赌局”。我们依着山势坐下来,平心静气地面朝山谷,内心不由肃然起敬。在我们的眼前,在崇山峻岭之中,分明是一座呈“人”字形状的乳白色的湖泊。这座湖泊,最初我们看不到它的形状,但随着我们一步步登高,它越来越神形并茂地展现在面前。看着眼前这座像牛奶一样洁白的湖泊,我们既兴奋又自豪。在这个从来没有人类涉足的高山之上,我们是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地将眼前的这个湖泊丈量成了“人”字的形状!
白湖的上空布满了阴暗的乌云,我们必须要赶在天黑之前返回白湖管护站。摆在我们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本来,我们是下决心要睡到“自然醒”再起床的,但这个“自然醒”来得过早。也许是因为昨天我们都付出了太多的体力,使得夜晚的睡眠质量过高,或许这山林之中的负氧离子过于充分,让我们用最短的时间就恢复了体力。总之,这几天我们虽然睡得晚,却都能早早醒来,而且每个人都精神抖擞、身轻如燕。
我走出炉火正旺的木屋,室外的遍地野草铺满寒霜。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峡谷上方的窄长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白湖管护站所处的位置是整个喀纳斯河谷中最为狭窄的地段,西面是陡峻的山坡,东面是滔滔奔流的喀纳斯河。河谷的宽度不足两百米,是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通道。也正因为如此,这个管护站也成为阻挡非法采挖人员越境采挖的最后屏障。
一只星鸦像箭一般从管护站前的小树林飞向河边的丛林,我跟随而去。星鸦在飞行时总会发出“嘎”的叫声,不同于其他的鸟类,它鸣叫的声音直接而干哑,就像它飞行的速度,声到身到,直来直往。我在丛林里找到它的身影时,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正在一棵红松上啄食松籽。星鸦是针叶林中的精灵,每年在松籽成熟的季节,它都会采摘大量的松籽埋在树根底下。到了冬季和春季,它就会在林中寻找自己贮藏的食物。当然,它们找到的往往不一定是自己埋在地下的,而有可能是同类偷藏的食物,但不管怎样,它们享受着彼此的劳动成果,同时也在做给森林更新育种的工作。这只星鸦似乎发现我对它观察太久,不等吃完一个松塔上的松籽,又箭一样地向密林中飞走了。
吃完早饭,我们开始返程。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返回喀纳斯湖下湖口区。行程虽然单一,但要骑在马背上整整八个小时。
告别白湖站,我的内心隐隐生出一丝悲凉的情绪。当了那么多年的护林人,也算是走遍了喀纳斯的山山水水,仅白湖我就来过五次。如今,自己的头发已经变得花白,体力也明显感觉不如从前。像这样的巡护,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来几次。在大自然面前,一个人就像小虫子那样弱小和无助。短短的几十年时间,人从出生到逐渐老去,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当回头看看自己经历的一切,顿感人生苦短,生命如梭。让我们庆幸的是身边的自然还青山依旧,流水如常。
我们骑马在丛林中穿行,返程的马儿总是情绪高涨,健步如飞。这是一片成年林,树干粗大,树冠参天。五针松是这片森林中的佼佼者,堪称林中之王。它挺拔俊美的身姿,一直以来总是让我叹为观止。它笔直粗壮的腰身,娟秀婆娑的树冠,让同林中的其他树种自惭形秽。也正因为这是一片成年林,林中的倒木也大多是参天的古木。一棵树,也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只不过它的轮回要大过人类的几倍甚至十几倍。通常,我们看不到一棵树从生长到死去的整个过程,就像一棵树无法证实冰川消溶的整个过程一样。实际上,大自然和我们人类一样,也在进行着生老病死的演变过程。只是人类的一生太短暂,以至于根本看不到大自然从有到无的周期变化。
早些年,冰川学家崔之久教授告诉我,我们现在正在行走的这条喀纳斯河谷,在两万年前还被几百米厚的冰川覆盖。那时,喀纳斯区域大部分山川河谷都覆盖着冰川。而在更早期的十二万年前,喀纳斯的冰川甚至长达一百多公里,一直延伸到现在的驼颈湾区域。这还都是现代冰川,至于古冰川,那都是二十万年以前的事了。比如地球两极周围所覆盖的冰层,它们的寿命都可以追溯到二十万年以前。我记得追问教授:“那么我们眼前的冰川彻底消溶之后,人类该怎么办?”教授显得非常乐观,说:“还会有一个冰期要到来。”我再问:“在下一个冰期到来之前我们怎么办?”教授显得很严肃,说:“所以我们经常提醒,人类最好不要人为加速眼前这些冰川的消溶。”之后,我们都沉默很久。
现在,骑马走在深深的河谷里,我努力地展开想像,想像教授所说的古冰川,会是何等的绮丽壮观和不可一世。那时的冰川应该像一只巨大的冰盖,把阿尔泰山的崇山峻岭覆盖得白茫茫一片,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放射出晶瑩剔透的蓝色光芒。壮丽磅礴的冰川为每一条河流提供着丰沛的水源,额尔齐斯河一定宽阔得茫茫无边,奔腾的河水使得两岸的广袤大地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但这些年,我们又的确看到大自然加速演变的另一面。气候在变暖,冰川在消溶,河水在变小,草原在退化。这一切,与自然本身的演变周期有关,但人类对自然的过分索取和贪婪也加剧了它恶化的速度。在大自然演变进程的这一出大戏里,人类往往充当不好主角,也饰演不好配角,经常扮演的则是遭人唾弃的丑角。我们既然没有能力演好主角和配角,能否尽量少去扮演可恶的丑角?更多的时候,我们只需静静躲在一边,老老实实充当大自然的观众,少去人为地损耗它,而是努力地适应、顺应、呵护,欣赏它,更不要做什么“人定胜天”的所谓大事。就像我们面前的这些冰川、河流和湖泊,人为的稍微触碰,可能就会带来巨大的灾难。
这正如湖泊来源于河流,河流来源于冰川,那么,当这些日益萎缩的冰川最终化为乌有时,我们眼前的河流和湖泊中流淌着的,还会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水吗?!那时在大地上流动的,一定只有黄沙、乱石,以及干裂的土地。真正到那时,人类只能欲哭无泪,走到了尽头。
那么,让我们守护好身边的这块自然山水吧!如果你身边有一棵小树,请常常用水把它浇灌,让生命之树向着太阳快乐生长。如果你身边有一条小河,请不要随意修筑堤坝,让河流曲曲弯弯自由流淌。如果你身边有一座高山,请常常向它投去仰望的目光,让雪山和冰川永驻生机和希望。如果你身边有一片大海,请时刻保持敬畏的距离,让海水永远碧波荡漾,蔚蓝如常。
想到这些,我的内心忽然感到豁然开朗,仿佛不是骑马走在喀纳斯的河谷里,而是骑着一匹腾云驾雾的飞马,翱翔在高高的阿尔泰山的山巅之上。原来,我的内心并没有变老,作为一个老护林人,仍然还保留着一颗年轻的心。之所以能如此,正是因为像处女一样年轻的喀纳斯,给了我无限爱它的理由和动力。想着这些,我就会心情愉悦地扬鞭策马,穿越一片又一片森林,蹚过一条又一条河沟。八个小时的骑马行程,对一个心态年轻的老护林人来说,根本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