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中的第二个”
2015-05-28
人生若到了总结的时候,回顾人的关系,一定是第一件事。
在默默的冥想中,流水淹过秘密的草丛,涌来的是各色各类人的形影。
回忆与他们——与密友、亲人、师长、熟人、小人,与分道扬镳、形同陌路、给你启发、与你邂逅、离你远去的人,如读一卷自己的传记。
在点滴分量的掂量中,思念如拔丝,感悟如刀刻,它们吞没了自己。这时手会不觉间打开圣经,想寻觅,想与什么偶遇。
于是我读到了这一句。当然,这回是研读原文,否则不会感到震动。
1
这是一个真实故事,也是一个奇迹传说。
当信仰者被压迫者驱逐出家乡时,天涯绝路之上,愚顽的压迫者叫嚣着,在崎岖路上穷追不舍。
驱逐是一种古老的野蛮。把人逐出家门,驱离故土,再轮番杀伐,肆意凌辱。它把残忍做到极端,不让人的意志和尊严有一口气喘息的余地。
当毫无信仰的压迫者在驱逐了之后还要赶尽杀绝,当自己的队伍已经四散,当剩下的同伴只剩下了“两个人”的时候,他俩躲进了一个山洞。
故事讲述的是穆圣和他的伙伴阿布·白克尔两人,在被驱逐之中,当众伙伴已经撤离,当他们最后离家奔赴麦地那的途中,发生的一件事。故事的出处在《古兰经》第9章第40节。原文看似平白,译得传神却很难。我不敢斗胆翻译,所以以下引文不用引号,只是大意:
当那些压迫者(把他们)驱逐(直到)两人中的第二个
他对他的同伴说:不要忧愁!……
于是伟大的主宰,就赐予他们安静,就以无形的军队援助他们
这个表达很罕见。它描述了那次驱逐的彻底,也提出了一种关于少数的认识。确实,这个提法很特殊——是极限的少数,但不是孤身一人。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一种最后的依靠,乃是两个中的第二个。
神秘的体验悄然发生了——鸟儿在洞口筑巢,心上降临了安宁,蜘蛛在洞口织网,身边围护着看不见的援军。于是“他”对“他”说:不要忧愁!就这样危险擦身而过,杀戮被隔离了。援助,控制一切决定最终胜负的伟大援助,在那一瞬从天而降。
因为他俩与真理同在,所以平安与他俩同在。研究这个故事可以发现:它不属于奇迹说话。蜘蛛鸟儿都历历可见,只是神秘的联想点缀其间。所以它强调的“援助”就更是一个大的理论,它的叙述语言——罕见的“两个的第二”也表现了更深沉的体验。
2
数词,似乎有与生俱来的神秘感。
破译数字内藏的秘密,是一项引诱许多人追求的事业。
阿拉伯语似乎更甚,是这样么?我仅有一次,在对咖啡的追究中浅尝过阿拉伯数字的奇妙。
尽管无知、尽管身为阿拉伯语言的门外汉,一旦收获,狂喜袭来,还是禁不住推窗大喊“原文的感觉”!——这种悲愿与毛病相间的举动,也许该先求得读者的谅解。
原文包含了未遭误导与未被曲解的、真实的本意和叙述的文明。有时,妙处只活在原文里,译成了另一种文字,妙处就灰飞烟灭。此处即是一例,它只用一句,但一句蕴含众多。人不仅浮想联翩而已,获得的是——人生的点破。
而且这发蒙启示的一句,甚至不是一个整句。它只是一个简单词组,一个基数词加一个序数词组成的,两个字的词组。
二之第二。两个的第二个。两人中的第二个。二,第二……
它的原文是阿拉伯文: 。大致可以读为Sāni asnayni (萨尼-埃斯耐尼)。就这么简单,两个词,一个词组,两个人,第二个。就是它,滋味让人吮吸不尽。
分析句中的语法,“第二个”(sāni)似是被驱逐的宾语。但语法的咀嚼不能解释全部。艺术化的表达常是不完全句,何况诗韵密布的圣经。“二之第二”可能是一个不完全句的一部分,是一个形容状态和程度的短语。他确是听“不要忧愁”的那个宾格的人、是历史中的穆圣密友阿布·白克尔,但段落里“你们援助他”(tansurūhu)、“援助他”(nasarahu)、“支援他”(anyadahu)等行为的宾语,都并不指向他。
“第二个”只是阿布·白克尔么?
原文的这一句是
原文字面只是:“驱逐他,两个的第二个。”这是一种程度的表述,可以理解为“驱逐他(甚至直到)两个人里(只剩下)第二个”。
令我最留意、最喜欢、也最吟味不已的,是这个奇妙的经句,并未明言谁是第一、谁是第二。这里隐藏着互为第二、互为“两人中的第二个”的——语言的可能,哲理的深意。
Sāni asnayni,最后的決战前夜,战壕里唯有的两人中的第二个。Sāni asnayni,人的存活中最后依靠的那第二个人。Sāni asnayni,从来秘密只在两人之中。三人或聚众从来陡招伤悲。……Sāni asnayni,两人中的第二个,它催我斟酌,诱我长吟浅唱,禁不住地浮想联翩!
那以后,阿布·白克尔成了哈里发(接班人)。比起哈里发的称号,比起以后他迎来的国王的日子,他更重视“两人中的第二个”。我猜他一定常常在星期五的讲演中对群众讲到他对这个词的解释,讲过他因为成了“第二个”获得的满心激动。我猜,在他的帐殿里一定悬挂过一面绚丽斑斓的大旗,上面用金线绣着这个称号——
“ ”!
3
但它给人的启发才刚刚开始。
这一节大量地使用“当……的时候”句式的排比,节奏紧张而抒情。当抵达严峻的关口,当人忍受着叛离,当随众逐个地远去,当日子那么艰辛,当人已经独力不支——成为后背的依靠和前胸的遮挡的,唯有一个人。
我也是当遍历了大西北的穷山恶水,当结交过数不清的朋友,当生命走上最后一关,当不仅对人也对自己能够判断以后——才认清了谁是我的“第二个”,我又为谁成为“第二个”的。
一个词组,写尽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字千钧地概括了所谓朋友,更入木三分地解剖了世间的男女。
噢,“两人中的第二个!”你一语讲透了我的人生一切,所有度过了的和还没有迎面的。你用两个类似词——它们连读音都似近又远,连书写都那么奇妙,初学者常会弄混——揭破了人的结交离合,解释了什么是前世的兄弟、渡世的伴侣、大业的同志。
修辞与哲理的震撼,经久不息地裹挟着我。
4
哪怕书法笨拙,我要把它写给你——“萨尼-埃斯耐尼”,我的两世一人的兄弟。在你的山野,在我的宿地,比一切信义诺言更高的是它。我和你,形成了“两个”。
哪怕墨迹枯涩,我想把它写给你——“Sāni asnayni”,我的以命相托的伴侣。在我的前定中,在你的宿命里,比一切山盟海誓更高的是它。你和我,互相成为了“第二个”。
写成圆形,写成楷体,我还是写不好——“ ”,我知道你不允许什么笔下生花,因为你等着我的进步。
从来没有这么喜悦,由于懂了这一句。
在我的心里,这两字一句,像一面旗,像一团火,它鼓舞着我,温暖着我,不舍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