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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明亮的雪天下午

2015-05-28梁鸿

上海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吴镇海红继母

梁鸿

回来的时候,他们迷路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层层叠叠,缓慢而沉重地下落。抬眼望去,平原上一切差异和不平都被抹去。褐色干裂的赤裸土地,青黄无力的小麦,干枯有力的低矮灌木,坚硬的道路和两边浅浅的沟渠,都被厚实的白遮蔽,只剩下流线样的起伏和波动。

大地死寂一片,生物缩回洞穴,声音重归腹腔,房屋坠入土地,原野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场,在无休无止地哀悼。

良光推着自行车,海红跟在后面,两个人奋力前行。他们不看彼此,不说话,只专注地走路,听着雪地里自己“吱吱呀呀”的脚步回响声。雪包裹着他们,把他们各自隐藏起来,反而成为屏障和保护。来时的心里话,那哭哭笑笑的叙说和或多或少的试探,都变得轻薄肤浅,无法再说出口。

清飞站在家门口送他们的情景,还存留在海红的脑子里,她不敢回头看。她能感觉到清飞仍然站在那里,朝远处看着已经成为黑点的他们,他的眼睛像一个溺水的人。他身后黑洞洞的房屋,歪倒在地上,整面泥墙已经被风雨阳光剥蚀得单薄脆弱,摇摇欲坠。再来一点点力量,一场雪,一阵风,一串雷,它就会倒的。

雪真的就下起来了。倾斜的房顶上覆盖着厚厚的雪,要倒下来,就要倒下来了。海红怀揣着一种几乎是生理疼痛的担忧离开那房屋。

清飞和他们说了什么话?出来门,海红就记不太清了。她和良光,骑着自行车,从吴镇到这里,骑了十来里地,问了好多个村庄,找了好多家,才找到清飞家。可清飞并不热情。清飞的家,“空荡荡”,只有这一个词可以合适地形容房屋里的情形。清飞的父亲在屋里走来走去,努力找出一点东西来招待两个年轻的客人。清飞的母亲,蜷缩在里屋的床上,头垂着,一动不动。清飞的两个小弟,也在床上玩,其中一个孩子从破被子的中间露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

这突然呈现出来的贫穷和四壁空洞的房屋,让海红和良光非常吃惊,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也是清飞的一部分。出现在吴镇二初中的清飞总是笑眯眯的。他的眼睛小小的,皮肤挺白,一笑起来,眼睛眯在一起,弯弯的,透着善良和单纯。他每天急匆匆地来去,在学校的大部分时间都趴在桌子上睡觉,晚上又急匆匆地走。海红从来没有想起来他住在哪里,也没注意到他吃什么,穿什么。她和良光家在镇上,吃住都在家里,她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他们不敢再劝清飞去上学,只是小心翼翼地坐着,心里想着什么时候离开。

少女海红心中总荡漾着母性,她牵挂她后排两位男生的学习要远甚于自己的学习。正是初三,学习好的学生可以先选择座位,海红喜欢靠窗的、但不太靠前排的位置,于是,就选了第五排靠墙和窗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她成了后面两个男生的依赖者。

瘦长清秀的良光尤其依恋她。他的近视眼看不到黑板上老师的板书,海红就一题题抄给他,他总是流鼻血,海红就把自己的作业本撕了,揉好,放在抽屉里。清飞睡觉的时候,良光会在背后焦急地叫她,“海红,海红,他又睡觉了”,声音轻轻的,很依赖,有点撒娇的味道。有时候,他用手指戳她的背部,或用手扯一下她的头发,让她看清飞睡得很死的样子。她像母亲一样,从容地喊着清飞,而清飞,也总是会在她的叫声中睁开眼睛,迷糊着朝她笑笑,直起腰来,假装听课。清飞说自己得了假寐症,症状就是爱睡觉。他几次退学,又几次重新上学,来了仍是睡觉。海红只觉得清飞在偷懒,在给自己爱睡觉不学习找借口。

对清飞,海红像个小母亲一样,关心他,爱护他,替他焦急。但是对良光,除了像母亲一样,她还被他的黑眼睛所迷惑,为他茫然而脆弱的眼神所吸引。每次隔着窗户,看他头向上仰着,脚尖点地,双手袖在臃肿的棉袄里,鼻孔里塞着半红雪白的纸球,目中无人地朝教室这边走过来,海红心里就暖洋洋的。哪怕良光只是用手指捣一下海红的后背,那被捣到的一点,就有奇异的东西荡漾开去,让海红满心愉悦。

她保存他写的字,一个个小纸片,碎片般的只言片语,他撕下来的,或不经意扔的,她又捡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夹在书本里。她一遍遍地看。就是今天,她好像仍然能看得清那一個个的字,那每个字的字体、形状和内容,仍如刻印般清晰。

她在吴镇南头的河坡边徘徊。坡头菜地的另一端,就是良光的家。他和他的寡母住在吴镇街内最靠边的地方。她希望能看到良光从屋里出来,她假装无意从此路过,然后说声“你好”,但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其实,她更害怕良光出来,她的家不在这个方位,她根本不可能从这里路过。她害怕良光识破。海红只看到他的母亲在菜园里走动,挖地、种菜、除草,她看到一张严厉、固执的脸,那张脸全心全意地种着她的菜,就像她全心全意守护着她的儿子,海红不敢走近一步。

良光走路、说话的样子,就是个乖孩子。在他和母亲之间,有很脆弱又很牢固的感情。他随时关注着母亲的表情,他知道母亲在为他受苦,他为害怕无意间违拂母亲的意愿而脆弱无比。海红喜欢他的就是这种纯真的脆弱。他们如此相依为命,海红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很想挤到他们中间,去感受这种神秘的联系。

雪越下越大,天非但不暗,反而更加明亮起来,明晃晃的,照得海红的眼睛有点花。雪片打在身上,很有重量,很快,俩人就变成了两团移动着的雪球。但两个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奋力从雪地里拔脚、行走。他们似乎仍然在惊魂未定之中,那黑洞洞的房屋追逐着他们,像某种暗沉的、不可知的真相。

海红突然发现,他们像鬼打转一样,又回到了那座小桥边。雪覆盖了青石桥,斜坡上的枯草,小河中裸露出来的块块石头也都盖了厚厚的白帽,但是,河里的浅水还缓缓流着,冒着丝丝热气。

海红记得这座桥。来时,风正大,海红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良光歪歪斜斜地在路上摇摆,很吃力的样子,不由得“咯咯”大笑。前面的路突然低下去,良光“唉呀唉呀”,捏着车闸,速度却减不下来。海红只感到风呼呼地刮过来,屁股突然腾空,她本能地抱住正在骑车的良光。隔着厚厚的棉袄和后背,海红感受到良光身体的僵硬。慌乱之中,海红又松开了手,屁股却错了位,海红“唉哟”一声,被甩到了坚硬的地上。

那瞬间的拥抱停留在海红的感觉里,她双手充实,心脏狂跳,忘了疼痛,忘了自己半躺在地上,狼狈不堪。良光放稳自行车,转身急跑回来,拉起海红,惊慌地叫着,“没事吧?没事吧?”抬起头,却看到海红红得发紫的脸。

良光一只手扶着海红,另一只手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前走。风带着灰尘刮过良光的脸,吹进了眼睛里。他腾不出手来去揉,就使劲眨巴着,可爱极了。海红不管不顾,仍然依赖着他,心里荡漾着什么,拚命找话说,不知怎么,却出来一句,“其实,我见过你妈。”

她的声音蚊子一般,良光却吃了一惊,“我妈?你在哪儿见过?”他的身体不易觉察地挺了起来,要自我保护似的。他并不愿意别人提到他的家庭。

海红有点慌乱,赶紧转移话题,“真羡慕你,你有那么好的妈,我妈早就不在了。”一提起母亲,十四岁的海红马上又变回了那个八岁的小女孩。她在妈的床前哭,妈身上蒙着一张白布。她想揭开妈脸上的白布,想看看妈的脸,她不相信妈就这样不见了。可是,她爹,她姑,所有的大人都拦着她,不让她看。在外面蹦着跳着高高兴兴回来的海红,就这样,再也没有见到妈。

瘦长的良光迷惘地看着流泪的海红,手足无措,“你别哭,别哭,你比我强,我都没见过我爹。”海红含着泪水,以鼓励的眼神看着良光,让他说下去。

良光垂下眼睛,踮着脚尖轻轻地往前走。

“我妈给我说过,我爹死的时候,有人想占我们家的宅基地,逼着我妈改嫁,我妈就是不走。我妈自己开菜园,种菜卖菜,养活我,让我上学。我从小都知道,我们家艰难,有人欺负我们。我一定得好好上学,上出个样子,给我妈争口气。”

海红安静地听着,良光的声音清甜,一个男孩子明朗的声音,有一点点伤心、绵软。海红喜欢极了。前面的路洁白通畅,桥边的海红满心欢喜。

海紅记得,过了桥,走一段路后,有一个三岔路口。路口有一个大院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个孤零零的院子。院子里堆放着一些废旧的机器,笔直的高大杂草从机器内部钻出,像坟场一样。院子外面是三条分岔小路。她选了右边的一条路。

海红记得很清楚,在看到院子里一口破旧残缺的铁锅时,她眼前闪过继母的儿子,她的继弟弟小峰,正后仰着身体,四脚朝天,往盛满滚粥的铁锅里跌去。

她告诉良光,她有一个继母,继母还带着个五岁的孩子。

“他叫小峰。他不敢和我姐姐哥哥玩,只和我玩。他也怪可怜的,不会说咱们这儿的话,我们那一片儿的小孩不和他玩,我姐我哥也讨厌他,他一开始不知道,见他们就扑过去,老是被他们推过去,他就不找他们了。今年暑假,继母和我爹到新疆去摘葡萄,都是我一个人在家带他。”

良光朝海红看一眼,笑了,很明白的样子,“你性格那么好,他肯定依赖你了。”

“他的屁股,屁股被烫伤了。”

海红说着,突然间浑身颤抖。她,还有姐姐哥哥,拿凉水泼,拿毛巾擦,又拿手去抹,那孩子的皮像腐朽的纸一样,一下子就被带了起来。她,十七岁的哥哥和十六岁的姐姐,三个人跪在血肉模糊的小峰面前,手里挂着他的皮肤,哇哇大哭。

良光紧紧拉着海红的胳膊,隔着厚厚的手套,海红能感觉到良光温暖的示意和想保护她的愿望。

海红没有给良光说,夏天过后,继母带着浑身伤疤的小峰走了。

继母家的人找到继母了。他们站在海红家门口,大吵大闹,他们向父亲要人,要父亲赔偿。继母在老家有丈夫,那男人也来了。他缩着肩膀,瞪着眼睛,手里抄着一个砖头,做势要打围观的人,眼睛里闪着恐慌,却又贪婪地盯着父亲。父亲,海红的父亲,又一次拿出杀手锏,不管不顾,坐在地上,在灰尘里扑腾着,“啊啊”大哭,任事情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发展。灰尘蒙在他脸上,眼泪又一遍遍搅和,把他的整张脸涂成一个大花猴。

瘦小有力的继母,强壮能干的继母,站在人群中央,行李早已被打落在地,花花绿绿的衣服被扔得到处都是。她左边看看她的真丈夫,右边看看她生活了几年的假丈夫,满脸张惶,手张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姐姐和哥哥拿着锄头、瓦片,站在那里,哭喊着,和继母的家人对骂着。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把她裤子脱下来,钱肯定藏在她裤裆里”。

人们哄笑着,跟着喊,“脱她裤子,脱她裤子”,又指点着海红的姐姐,“你爹像牛一样地给她拉,肯定攒了很多钱。”

他们笑着,推着海红的姐姐和哥哥朝继母那边去。一阵接一阵的大笑,波浪一样地翻滚着,夹杂着口哨声、唾弃声和嘲笑声。

海红只感到羞耻,如果地下有洞,她会钻进去,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瞬间消失,她会付出任何代价,可她只能站在远远的角落,直挺挺地站着,任眼泪在脸上肆流。她知道,那些人在看她家的笑话,他们巴不得他们吵得更凶,打得更狠,闹得时间更长。她想从此以后,她永远不在这个地方出现,永远不回来,她不要看到这烂污的生活,这肮脏的地方,她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她必须考上一个学校,不管是什么,只要离开家离开这个地方就好。

走之前,继母拉着海红的手,低声对海红说,“就你最好了。”海红的眼泪像无声无息的暗泉汹涌流出。她看不清继母、父亲、姐姐和哥哥的脸,看不清像困兽一样被围困着的继母,看不清围观的人狰狞的脸。

“就你最好了。”多少年后,想起这句话,海红仍然觉得羞耻。不是善良,根本不是,那是对家庭的叛变,对在泥泞中斗争、哭喊的姊妹们的背叛。她只是懦弱而已。她清楚自己。她不敢为自己争取任何东西。所有愿意支使她的人,都可以支使她。良光母亲只那么一个眼神,她就逃跑了。

没有大院子,没有村庄,也没有海红印象中的三岔路口。白雪盖住了一切踪迹和标志,海红朝桥的两边望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连路都分辨不清了。春天的时候路两旁的树都被砍了。大公路两旁合抱的白杨,乡间土路旁的钻天细白杨,渠边田头成排的迎风槐,都被砍掉了。没有了树的起伏和屏障,原野就像被剥光了衣服,空落落的,无依无靠。

无边的白中,几棵枯树默立,远处几座突起的坟,几面高高的五彩旌旗在飘舞,有一种凄怆的鲜艳。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坟前跃动,雪的白光反射,人有点不确定的样子,闪烁飘忽。海红和良光像看到了救星,把自行车一扔,往那个方向奔去。

那人头发胡须蓬乱,胸前围着一块明黄的缎面绸布,嘴巴半张着,涎水吊在胸前,直直的,几乎成为一片细密的冰棱,棉袄棉裤外面四处露着已成灰色的棉絮,黑色的赤脚。他在插有旌旗的新坟前“啊啊”叫着,舞着,仆地,磕头,祷告,围着坟转圈儿。他一会儿弯腰看坟,又抬头向天,痴狂的眼睛扫过海红和良光,却又穿越他们,茫茫地朝着空洞的远处。海红被这旋涡般的狂乱和激情吸引,仿佛那里有一个通道,连接冥界和上天,神秘恐怖,却又极想走进去。

良光壮着胆子轻轻问了句,“大叔,往吴镇怎么走?”

那人突然停下动作,眼神从某个地方收回来,看住良光。好一会儿,抬起脚步,往海红和良光这边来,眼睛仍然直直盯着良光,只听见“吱呀吱呀”雪被踩的声音,在这静天远地中,瘆人得慌。那人一把抓住良光的手,把他往坟边拖,良光使劲往后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雪地上拖过一条深痕,直朝新坟而去。

到了坟边,那人“扑通”跪下来,猛烈地磕着头,嘴唇上的涎水长垂,直到雪地里。他向良光比画着,神色焦急,拉着良光朝坟上指,用手刨着土,又拿手在脸上使劲抹,眼泪鼻涕泥土涎水在脸上糊成一片,然后又趴下去,磕头,边磕边乞求地看着良光。他脸上的悲伤和着泥痕,有些滑稽,也更增加了些恐怖。

趁那人磕头之际,良光挣脱出来,拚命往回跑。那人抬眼看没了良光,疯狂地长啸着,朝良光追来。海红害怕极了,紧张地后退,却被绊倒了。一个深埋于雪的黑色树枝露了出来。

海红一动不动,紧握着树枝,在那人奔过来的一刹那,朝那人的腿扫了过去,那人一下子趴倒在地。海红拿着树枝乱舞,良光又奔了回来,夺过树枝,疯一样地朝那人身上狂抽乱打。那人挣扎着,却又不知道躲闪,只是抱着头惨叫。他的头被打破了,有血从他顶着白雪的头发中渗出,雪白血红。他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良光和海红,目光里充满不解和委屈,像一个被父母冤枉了的孩子。

瘦长的良光目光狂乱,头发上的雪化了,冒着热气,他拿着那黑色带杈的树枝,一下一下往那人身上刷着,如恶魔附身,不能自已。那人在良光雨点般的敲击下,无处藏身,终于,抽抽嗒嗒地哭泣着,在雪地上打了一个旋,回转身,往新坟边爬去。

海红呆呆地站在那里,张着嘴巴,不敢相信似的看着良光。瘦长清秀的、说话清甜的良光,野兽样地挥舞着树枝,追赶着往那人背上打,眼神里有着海红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她推起自行车,大声叫喊着良光的名字,良光像突然醒过来,扔下树枝,跑了过来。他们走了好远,海红回过头去,看见那人仍在坟头疯狂地舞着,枯枝上的五彩旌旗在雪中静默地垂下,没有一丝动作。

海红和良光,茫然地站在雪天白地中。没有风,没有声响,雪花幽灵般打在他们身上,越来越密。天空是不祥的灰白颜色,雪反射出的萤光,泛黄透亮,似乎从古老的时间中散发出来。深埋于地的万千鬼魂在那人野兽般阴沉诡异又甜蜜思念的长啸中,呢呢哝哝,不怀好意地爬出来,围过来,渗到海红身体里。一阵刺骨的寒气由内向外袭击了海红,她惊恐地靠近良光,在碰触到他的一刹那,感觉良光也在颤抖。雪包裹着他们的身体,沉重而冰冷。良光把着自行车,海红在后面推着,一只手抓着良光的棉袄,他们沉默着,依靠本能往前走。

海红很想哭,可看到良光紧闭的嘴唇,她又不敢哭。她感觉到他在怪她。是她先提出去看清飞的,是她在清飞家问东问西耽误了一些时间。良光一直心不在焉,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她却没有丝毫知觉,勉力地向清飞问东问西,以表达自己的善良和关心。她敢说她不是把这次旅程看成和良光的一次约会?单独、坐在良光后面、手抓着良光的衣服、聊天、眼睛对着眼睛,海红一遍又一遍地想像,着急地等着这个星期天的到来。

雪花密集,帘子一样挡着海红的视线,海红想拨开帘子,看远处的情况,却是层层密帘,没有尽头。他们像在世界的中心,无限远无限大,又像只在一点,怎么移动也只在同一个地方。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不亮也不暗,雪不紧也不慢,时间停滞在那里。十四岁的海红和良光,被遗弃在封闭的无限中。

终于,一个村庄出现在视野里。海红和良光连滚带爬,跑到离路最近的一户人家门口。

屋里面浓烟滚滚,有人在烟后面咳嗽着,大笑着。海红站在门口,使劲跺着脚抖着身体。等烟淡了一点,海红适应了屋里的暗和黑。她看见几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年轻女人,围着屋角的一个烧得红红的木桩烤火。他们正睁大狼一般的眼睛,看站在门口的海红。

“进来坐啊,小妹妹。”一个男子轻佻地招呼她和良光。海红不知道怎么应对,乖乖地进去,坐在一个高板凳上。

“烤烤火,啧啧,身上全湿了。”那个女人,穿着鲜红的羽绒袄,抹着鲜红的口红,犹如一道亮光照着海红。海红能感觉到身上的雪在迅速化掉,渗到棉袄里、头发里,化为重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今年几岁了?”

“十四。”

“上几年级?”

“初中三年级。”

“大雪天,你和他,一起干什么?”那个年轻男人,带着嘲弄的语气和神情,用手指了指还站在门口的良光。几个男人在后面尖声笑着,打着呼哨。那个女人娇声笑着,打了那男子一下,让他不要吓唬海红,这又引起一阵发狂般的尖笑声和口哨声。

海红的声音越来越低,头缩到肩膀里。那女人走到海红面前,让她站起来,围着她左右看,又用手指顶着海红的下巴,让她头抬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又回头示意那几个男人来看海红。

那几个男人过来,像挑选牲口一样,围着海红,反复揣摩。然后,聚到另一边,悄声嘀咕着,不时爆发出肆意的笑声。

海红被他们推来搡去,浓湿的烟呛着她的鼻子,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围著她看的两个年轻男人捏她的脸,提她的头发,又挤她的胸。另外两个男人冷漠地看看她,又回到火堆面前,顾自聊天。昏暗的房屋压抑、沉闷,他们的眼神不是当地的眼神,他们的谈话也与村庄、大雪无关,怪异、封闭,好像从某处空降到这里,密谋着这意外而又必然到来的猎物。

十四岁的海红被吓呆了,睁着茫然而傻滞的眼睛,驼着被湿透的棉袄压弯了的背,任凭他们折腾。冻僵的脚趾在潮湿的棉鞋里面慢慢变软,每一着地,就钻心地疼。

良光在哪儿?在某个时刻,海红似乎看到良光仍然站在门口,呆呆地,瘦长的身体蜷着,睁着无辜而脆弱的眼睛,脸白得看不见轮廓。那神情好像是:屋内的一切,我既毫无办法,也因此与我无关。

那个女人招呼良光进到屋中,烤火取暖。良光没有反应,畏缩着身体,头发上的水流到眼睛里,又四处蔓延到脸颊耳根嘴巴里。他眨巴着眼睛,不敢抬手擦拭。后面的年轻男人走上来,把良光往海红这边猛然推过来。良光的下巴撞到了海红的頭上,胳膊也扫过来,打到了海红的胸部。良光倏然伸直胳膊,神情恐慌而紧张,像碰到了不可触摸之物。这又惹得一群人跺脚、尖笑。

年轻男人突然举起双手,把海红和良光的头,狠狠地往一起撞,嘴里嘟哝着,“你不就是想和她好吗?”

“咣”地一声,海红像撞到坚硬的石头,眼前火花四溅,她踉跄着,捂着头,直退到火堆旁。有个人把她推过去,又有人把她推过来。她听到良光孩子样的哭声。她没有抬眼看他,眼泪淹没了眼前的一切。

有人举着她的头,把她往良光那边提,那边也有人举着良光,往她这边来。他们把她和良光摆正,让他们头对头,亲个嘴。

海红死命地别着头,不肯往良光的嘴边凑,良光的脖子也僵硬着,但却拗不过这群男人的强力。良光的嘴唇被挤到了海红的嘴唇上,冰冷、潮湿,还有混合着眼泪的咸臭的黏液。海红紧紧闭着眼睛,不看良光。

狂笑声、口哨声、起哄声、那女人的笑骂声,屋顶似乎被掀起来,直冲向被大雪压伏的天空。

也许是厌恶了众人的恶作剧和他们两个丑陋的形象,一直坐在火光深处的那个男子,阴沉着脸,不耐烦地朝嘻闹着的那帮人挥了挥手,“赶紧送他们走。”

那个年轻男人笑着对海红说,“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那声音像哥哥对即将出去的妹妹,溺爱而放松。海红迷惘地看着他,不相信竟这么简单,一时间忘了挪动身体。

那女人在后面扬声笑起来,“傻姑娘,还真不想走啊。”

年轻男人推着自行车,海红和良光机械地跟在他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雪停了。天空是静穆的亮。那一刻,海红明白了什么叫“白雪皑皑”,正下雪的天空大地绝不能称之为“白雪皑皑”,唯有雪停了,似乎有阳光照耀,而阳光又没有完全出来,那隐约闪烁的亮光,才叫“白雪皑皑”。

年轻男人一直把他们送到一个小岔路口,停住了,对他们说,“顺着这个路口往前走,就能看见大路,右转直走,就到吴镇了。”他停顿了一下,笑起来,“这个岔路口,我要是不说,你们肯定走错。”雪光下的年轻男人,眼睛明亮,一笑起来,竟还有些孩子气。

海红和良光,这一路没有说话,各自踉跄着往前走。海红没有勇气再和良光对视,她怕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形象。终于看见吴镇西边那一排三层红砖楼房。那是吴镇烟站的宿舍楼,也是吴镇众多初中生寄宿的地方。再往前不远,就是良光的家。

海红突然有点惊慌。她等了那么久要和良光说的话,要问良光的一件事,好像早已无法张口。马上就要到家了,她再也没机会了。一路上已经消失的某种东西又慢慢回来。她偷眼看良光,良光目不斜视,一脸怒气地专心走路。和着泥雪的头发,黏糊糊地,趴在他眉头上,可怜而幼稚。海红又把话咽了回去。

站在良光家门口,还没等良光推门,良光的母亲就打开门来,好像她一直在门口等着。她紧紧盯着儿子,扫过他黏湿肮脏的头发、摔满污泥的脸和有些红肿的眼睛,回过头,看海红一眼,冰冷,充满了谴责。海红低下了头。良光什么也没说,迫不及待地进了房屋。

门关上了。

海红转过身,准备离开,她重新握住车把。冰冷的车把。

暗白的吴镇,有炊烟从某家屋顶升起,随着风在广大的空中回旋。寂静无比。雪又落了下来。海红推着自行车,听着自己踏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的声音。

她感到自己浑身颤抖。这一下午,她一直都想小便,但她没有提。在她和良光的关系里,怎么可能有小便存在呢?憋在小腹的满当当的液体突然下垂,直坠到膀胱部位,像要爆炸似的,疼痛难忍,她一步也动不了。她弯着腰,用冻僵的手去解那条布裤带,手抖抖索索,不听使唤,打不开那裤带的结。海红双腿紧并,努力收缩膀胱,一边把手交叉着从棉袄的扣子空隙插进去,希望用身体暖一下手。乳房的软和热让她吃了一惊,她拿手使劲往下按,想要把那热挤出来,传导到手上。乳头在掌中突然挺了起来,小小的硬硬的,和手掌的硬相抵,一股麻麻的滋味传遍全身,像打了一个令人迷惑的冷颤。

海红抽出被暖得半热的手,解开裤带,慢慢蹲下身子,看着身下的雪慢慢湿润、下陷,露出深色的土地。腹部突然空虚,空得难受。

她觉得难堪极了,丑极了,什么也没有了。

清飞最终没有再去上学,去了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两个月之后,海红开始收到地址不详的来信和各种书。班主任用审查的目光一遍遍地看她的信和厚厚的包裹,信封上的落款是“姐姐海慧”。

海红和良光,莫名地,就不说话了。良光搬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开始和以前从来不玩的男生一起玩耍,高声说话、打趣,变得有些奇怪的活跃。

海红坐在座位上,低头看书,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她看不见一个字;拿起笔,还没有来得及往白纸上写一个字,泪水又流了下来;老师让她回答问题,她站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只眼泪哗哗地流。她用书挡住脸,用手遮住眼睛,都没有用,就是止不住。

没有吵架,也没有任何开始和拒绝,他们分手了。在海红和良光之间,有一堵厚厚的墙,突然清晰起来,他们分别站在墙的两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然后,就真正遥远了。

在清飞回来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良光考上了高中。

半年之后,已是夏天。清飞又回到吴镇。

海红似乎没有关心过清飞在哪里,做些什么,她喜欢他匿名寄来各种书和随书而来的长信。和其他收到情书的女孩子一样,她激动万分地躲在厕所里一遍遍地读着信。对信里的热烈情感和他所描述的他的生活,她不太懂,也不感兴趣。但有人给她写信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她开心快乐。她第一次读到《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简·爱》,第一次享受到别人羡慕的眼光,第一次朦胧感受到爱情的绝望与伟大。但是,清飞和她,好像还隔了很远很远,她对他有奇怪的忽略。他那样快地落入到现实之中,那么实在的、已然确定的生活,那不应该是她的轨迹。她不会在吴镇,她也不会漂泊在某个不确定的地方。她天然不喜欢这种感觉。

在吴镇十字街的拐角楼处,海红看到了在那里等她的清飞。这是清飞退学后第一次在吴镇露面。清飞变了,说不清是洋气,还是成熟,他身上有海红非常陌生的气息,来自于城市的夹杂着某种欲望的气息,海红有些微的不舒服。她第一次注意到清飞的嘴唇。红润润、湿乎乎的,那么小,那么丰满,每看他的脸,她都忍不住盯视他的嘴唇,又迅速闪开。旁边几缕黑黑的短胡须也让她烦躁不安,有一种她还不太清楚、有点向往但又有点恶心的肉的感觉。

清飞和海红沿着吴镇的主街道往北边走。月光下的吴镇幽暗、平静,夏日晚风把白天的燥热吹走一些,空气中有着淡淡腐臭的味道,那是从吴镇的生活中发酵出来的,或清或浊的呼吸、炖肉的浓香、弃置在街角的内脏、腐烂的青菜水果、粪便、从十里八乡过来的人们身上的各种细菌,汇集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多义的空气,说不上难闻,还好像很让人怀恋。过街北头的清真寺,气温骤然降了下来,清凉的风从右边阴森森的树林吹过来。海红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树林里面是回民墓地,上学的时候,海红经常看到埋葬的仪式,印象中她还看到过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的僵直的尸体。从那以后,每走过这个地方,她觉得那树林里游荡着无数的白色幽魂。

刚才在医院宿舍的时候,清飞当着她的面,脱掉长裤,换上一条齐膝的短裤。这让她有点吃惊,但又不知道往哪儿躲或怎么说他,脸红着,任由他做了。印象中,清飞不应该会有这样的行为。在海红面前,清飞永远脸红着,紧张、又有点讨好地朝她笑。好久以后,海红才意识到,清飞其实比她还紧张,那条短裤,他怎么也穿不上,他好像在履行一种仪式,想让海红意识到他们之间某种关系的存在。

海红跟着清飞,模糊中来到了宿舍顶层的露台上。

清飞慢慢靠近海紅,轻轻地、试探着搂她的腰,嘴唇贴着她的脸,轻轻舔着。海红只觉得脸上有一只湿淋淋的小动物在爬行,黏乎乎的,腻湿的毛和舌头在她眉毛、眼睛、鼻子上游来移去,慢慢又探向嘴唇,很恶心。海红努力向外挣着脸,紧紧闭着嘴唇。清飞的力度逐渐加大,用舌头拱开海红的牙齿,像蛇一样灵活地伸向海红的口腔内部,不断向里搅动,舌尖时而抵住内腭,时而朝里面的虚空挺进。海红用手推着清飞,希望把他推开,但又像中了魔似的,浑身发软,没有一点力气。

他们不知道,吴镇的圣徒德泉正一步步走来,准备从天而降,解救海红,而清飞,将被一个古老的形象所惩罚,从此以后,堕入黑暗的深渊。那些天,海红像被带入一个迷幻的梦中,晕晕忽忽,那个手握《圣经》(她没有看到那个人手中拿的是什么书,但她认定,那就是《圣经》)、瘦削笔直的圣徒既遥远又真实,在她身边飘动着,严厉地看着她。她看不见他的面容和眼睛,但她感受到他的严厉和谴责。

海红很长时间不敢出门,她害怕被认出来,怕有人勒索她。那个人知道她住什么地方,他拉着她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带她回了家。他那么知道,看来他盯着她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一直没有人找她。那个神秘的人,在那样的时刻,从天而降,然后,又莫名消失。

夏天将要过去,在吴镇通往县城的公路旁边,海红又一次看到清飞。清飞拉着一辆装满煤的推车,从公路另一端过来。绳子斜勒在清飞的肩膀上,勒出深深的印痕,他脚上的破拖鞋把不住地,每往前跨一步,都要格外地蹬一下,身上的破背心和短裤也随着身体的倾斜而歪斜着。他的头发长了,蓬乱着,脸上黝黑的煤灰闪着光,她看着他,觉得难以忍受,那不是《安娜·卡列尼娜》,不是《简·爱》,不是他长长信中的炽热词语,什么也不是。

而清飞,在看到她的刹那,脸突然涨得通红,那表情,说不清是笑还是哭,他仍然努力往前拉着车,两条腿不停地绞在一起,像喝醉了酒,推车晃动着,黑色的煤块不时洒在公路上。海红和清飞,不知所措地对望着,嘴巴乱张了几下,都没有说出话来。海红觉得一股来自胸腔的恶心又泛了上来,她想起他搅动的舌头,鲜红的嘴唇和黝黑的小胡子,她想吐。她迅速转过眼睛,朝公路的另一边望去。

之后,海红再也没有见过清飞。

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甚至,那些失落和疼痛,还没有来得及真正生长,只在你心里回了个旋,就无影无踪了。就像那个冬天的下午,雪遮天蔽日,掩盖了人类一切踪迹,无情而决绝。

十四岁的少女海红,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蹲在雪地中,眼泪掉下来,一串串地,掉在厚厚的雪里。泪眼模糊中,海红看到雪地上一个个湿的小窝,一点点洇染开来,和刚才的湿连在一起,往下陷,往四周扩张,更多的湿润土色显露了起来,形成一个深陷的洞。她觉得心像被切掉一块,疼得厉害。她想叫喊,可这雪天太静,她喊不出声。

她只是呆呆地盯着地面。那由尿液和眼泪搅成的深洞,和她对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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