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两岸的文学对话(下)
2015-05-28张辛欣万之
张辛欣 万之
辛 欣:说说评“诺奖”的人吧。这是你最近旅途信里涉及的。我当然知道,让你说跟评“诺奖”有关的人是八卦招摇,呵呵,而我知道得还要多。你记得吗,早在高行健得奖那一年初,我去瑞典开会咱俩散步,你说到高行健《灵山》欧洲评论数量,你预见他会得奖。我听着想,嚯,这洞察力!宣布他得奖那时刻我正在洗澡,斯蒂夫敲浴室门说中国人得奖了,我在水下说,我知道是谁。我先于斯蒂夫把名字报出来。并非我一个人体会到你的锐利。记得你讲了个小事,说有人专程到瑞典找你,是一台湾作家的代理,请教如何得“诺贝尔”。不愧此君啊,我哈哈笑,果然高智商!现在不只是我和那作家知道了,去年九月你在中国,做翻译全程陪同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前主席埃斯普马克,十月底和你一起去南京大学参加文学讨论会的,是另一个评委,曾当过秘书长的恩格道尔(爱跳舞,爱流行文化,我顺便做了一下他的作业)。从今往前往后,精明的作者和学者还会找你的,不如我先赌你一把。
我爱打赌,赌“奥斯卡”,赌“诺贝尔”。赌奥斯卡我准到八九不离十,真不是吹牛,每年多种奖项导演、表演、剪接、摄影、服装、音乐、剧本、纪录片、外语片,我赌对的太多了,而且是平时看一部片子就赌它会进什么奖项。我觉得,赌,证明见识,填补短缺,个别没看过的赶紧看。得奖作家,本来不知道不注意,赶紧读。但是“诺贝尔”我基本没有赌对过,一年就一位,概率太渺茫。唯一莫言我赌对了(在没有你暗示的情况下,那几个月你不跟我说话)。但是,我对诺贝尔奖越来越有看法,这几届得主作品都什么啊。前年的加拿大作家门罗,去年的法国莫迪亚诺。北欧评委把巴黎当后院,读者我无法较真书中的街道哪是哪,我读作家写的所有实景,都当看电影。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诺贝尔评委不敢沾吧,中东局势太复杂,地缘政治起作用?诺贝尔评委,毕竟一群衣食无忧读书人,诺贝尔的葡萄珠——十八位院士,引得世界出版界一惊一乍的,读者一次一次期待有奇书可读——虽然常常失望!我算谁呢,跟你说这些。我读你写的关于诺贝尔那本书就够了,读你在开奖后给《明报月刊》写的快评就够了。我估计几年里中国作家没戏了(你说这么赌谁不会),好,我赌挪威那位写《我的奋斗》的,我赌……等你给学生上课回来再说吧,对了,你身体不好,去给学生上课,别开车了,坐火车去吧。
万 之:辛欣,我回到家了。六个小时的课,加上来回路程(我确实是坐火车去的,没有开车,因为这样在路上可以坐在车厢里批改学生作业),早七点出发晚六点到家,确实也够累。不过这学期的课就要结束了。以后就是圣诞的休假了。
十一月是个阴郁的月份。十日我从中国回来,之后到现在二十天,我没有见过一天阳光。问题是也没有下雪(雪都下到美国去了),所以整个视野都是灰暗的。这对人会有什么心理影响,我不知道,但人也感到非常郁闷。这可能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连安娜都觉得太渴望阳光了,所以她趁着今年还有两周假期没有用完,要请假飞到泰国去晒太阳,当然也是因为年底需要交一部译稿(阎连科的《受活》),她需要集中的时间和安静的环境翻译。我其实也很想一起去,我就如卡夫卡描写的地洞里的老鼠一样,又特盼望阳光。而且现在也不是买不起这一张飞机票,但是我的课还没完,家里还有个不听话的高中生儿子要管教,所以只好放安娜一个人去吧。但这个月,除了必须上的课之外,我真的没心思做什么事情。
可能是我为自己没有用心继续回答你的问题而开脱吧。不过,当我回答你那个问题,问我和诺贝尔评委怎么认识,什么关系,这时候我突然感到一点心虚和悲哀,或者也是一种郁闷。你不会是要我说明,我和这些评委现在好像很“哥儿们”似的吧?其实我一向喜欢保持和有权者有钱者有所谓“地位”者的距离,不论是什么钱、权势和地位,最好别沾别人的光。所以,我真的不喜欢去“高攀”什么评委,可以说对他们一直“敬”而远之,距离相当远。有公事找他们,私交谈不上。包括马悦然在内,我有很多年都不请他到家里来做客吃饭。甚至可以说,我有很多年,只认为自己属于中文文学世界,而不是瑞典文学圈里面的人。虽然我支持安娜翻译中文文学,但我自己并没有通过翻译跨入瑞典文学圈的愿望,自认为是圈外人。所以我至今也没有强要安娜翻譯我的作品,觉得那对我并不重要。瑞典笔会要我担任理事,当国际秘书,主要也是要我帮助他们处理国际笔会事务,也是因为我了解中国作家的情况,能组织有关中国文学的活动(比如请你来的那次中文女作家活动)。我和诺贝尔奖评委有比较密切直接的接触,包括最近去中国的旅行,其实只是这两年的事情,因为我开始翻译瑞典文学了,特别是我翻译了埃斯普马克的作品。请他们一起到中国去,参加我翻译的这些书的发行,也可能有点“狐假虎威”,这样能为我“回国”打开一条路。当然,我非常希望诺贝尔文学奖评委能近距离地直接接触中国作家,了解中国的状况,这对他们能更好地评价中文文学肯定是有好处的,所以我思想的落点,其实还是在中文文学上。
通过这个话题,我想回到一个我们作家和权势者的关系问题。说实话,我们《今天》的同仁里面,20世纪80年代初就有人和官方其实很暧昧。比如请某部长来为个人的画展剪彩,比如不少同仁去加入官方作协。这些事当时就让我有些吃惊的,所以给我很深的也是不好的印象,至今不忘。那个时候也有人要我一起加入作协,我一口拒绝了。我倒不是说歧视你们属于作协的人,当时,“作协”也有不少我的朋友在里面,包括你和孔捷生、韩少功等。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基本心里明白,《今天》的所谓民间色彩和理想主义,也是有点弄虚做假的。那么,我看我们《今天》同仁现在的什么回忆,在语言上是否接近了真实,是否也有很多“矫情”?我们叙述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那段历史的时候,给那个时代戴上太多光环和色彩,我们的语言是否也出了问题?
辛 欣:好问题!我们的语言是否也出了问题?迈平,我想,这是一个最大的话题——也是我个人关注的。
万 之:我们谈的,需要读者关注的,是中文文学的问题。从表面看,“问题”可以分为两大块,一块是中文文学和世界文学的关系,那就是中文文学在国外的翻译和出版,这个咱们讨论已经很多;另一块是现在中文文学本身的语言问题。其实,两块也是一块,可以集中为一个问题,就是“中文文学本身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