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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寒食潇潇雨

2015-05-27锦翼

小说界 2015年2期
关键词:阴间人间

锦翼

厨师的行业神是春秋的易牙,作为齐桓公的厨师长,他的厨艺不仅抓住了齐桓公的胃,更抓住了齐桓公的心。尽管管仲临死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诫齐桓公,易牙这家伙连自己儿子都敢吃,还有什么不能吃,一定要远离他,但齐桓公远离了三年,就受不了美味的诱惑,又把易牙叫了回来。

我读史书,看到这里不禁扼腕长叹:“如果介子推也有这手艺就好了。”介子推当年陪着重耳流亡在外,也给老大做了顿肉汤,不过这肉是从自己腿上割下来的,重耳当时很感动,但也只是感动,估计没过多久就忘了,以至于后来成了晋文公,搞绩效考核(封赏功臣)时还把他给忘了。这说明与其让一个人心记住你,不如让他的胃记住你。倘若介子推有易牙的手艺,何愁晋文公会忘了他。

这事后来还闹大了,介子推的性格相当高冷,你不封,我还不想当呢,带着老娘隐居去了。晋文公搜寻不得,放火烧山逼他出来,结果把母子二人烧死了——从此有了寒食节。我总觉得晋文公纪念介子推的目的倒不是出于愧疚,而是一种鼓励,鼓励大家学习介子推,光干活不要工钱,硬送给我我也不要,死也不要。

由于这一天大家不烧火,极大地刺激了中国凉菜行业的发展,所以我认为厨师祭拜祖师爷的时候,也要祭拜一下介子推,凉菜行业能有如此发展,他功不可没。

当然,更应该感谢介子推的还是地府的群鬼们,后来大家都在这一天祭祀祖先,给他们创造了一个饭辙,所以群鬼们若有厨神一定是介子推。虽然只是一顿饭,但对于鬼的意义却不一般。

一、鬼也要吃饭

鬼不同于可以餐风饮露吃石头的神仙,鬼也是要吃饭的,这一点是由于鬼的特征所决定的,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人所归为鬼”,也就是说鬼是人的继续,我们的老祖先相信死亡不是生命的重点,不过是换个地方过日子。

因此汉朝人把死亡当成一次迁徙,为了取得正式的身份,他们在临死前要郑重地请当地政府给开一封介绍信,我们现在称为告地书。例如1973年湖北凤凰山一座汉墓里发现的一篇木牍,上面的内容就是一封通关文牒,大意如此:“十三年五月庚辰日,江陵丞敬告地下丞,有市阳五大夫和他的二十八个佣人、十八个婢女、两辆轻车、一辆牛车前去你处,请按照阳间的身份安排相应待遇,特此敬告。”介绍信写得非常严肃认真,估计有了这封信,这位墓主人就能顺利到达阴间,继续享受他的五大夫待遇——五大夫爵位在汉朝二十个爵位中属于第九级,一年能领八九百斤粮食——人家这才叫铁饭碗。

能领八百斤粮食还不算,关键这五大夫爵还是各种爵位的一个分界点,从这个爵位往上就不用服劳役和兵役了,肯定也不用纳税了,是享受特权的最末一层。汉朝那会行买爵位的时候好多百姓就买这个爵位,正因为它“价格便宜量又足”。以至于到了汉武帝的时候征兵都成了问题(“民多买复及五大夫,征发之士益鲜”——见《平准书》),这个告地书的另一层用意显然是“司马昭之心”——那就是到了阴间不纳赋税。

从目前出土的告地书来看,基本上都宣称自己这一身份或者类似身份,但从墓葬规格来看又显然配不上,这只能说明我们街头办假证的行为源远流长,不过在汉朝那会主要是用来骗鬼。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过,如果人人都吃皇粮,没有人纳粮,这免费的午餐又从何说起呢?这就导致阴间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这种社会结构很快就会崩溃的。

《幽明录》里写有个人叫王明,死后一年,阴间给他放假,于是他来到自己家中“度假”,对儿子说,三国时那位灭了蜀国的征西将军邓艾在阴间磨铠甲呢,十个指头都快磨烂了。还有东晋那位官至丞相差点就加了九锡的桓温在冥界也不过是个小卒。

这充分说明汉朝人想象的那个等级制度已经彻底崩塌了,无论你当个多大的领导到了阴间也要重新洗牌。

而这一切都是粮食稀缺造成的。

一方面是大家都设法逃避劳动,不愿意种地纳税,另一方面即便他们带着奴仆,可以耕田种地,但要注意那是冥界,光听这个名字就能知道那里阴暗无光。据各类故事里记载,去过的人都描述那里的环境“天色凝阴,昏风飒飒,四顾不闻鸡犬”“隐然天气昏惨,迥野四顾无人”,除了没有声音,基本上就跟现在雾霾天气一样。这样的世界植物进行光合作用太困难,哪里适合庄稼生长。即便耕作,收成也不会太好。能够打下点粮食,阎王爷还不够吃呢。你想平白无故领八百斤粮食,门都没有。

因此想要吃的,先做苦力吧。为了能够吃饱饭,磨铠甲、当小卒这样的活也会抢着干吧。

但是既然粮食缺乏,即便劳动,吃到的也不是人间饭菜,而是鬼的饭菜。我们在《一饮琼浆百感生》里说神仙看人间的米饭都是蛆虫。人在饮食上的自卑到鬼这里却可以挽回颜面,鬼的饭菜在人的眼里看来连蛆虫都不如。

先不说别的,鬼的世界里饭菜都是凉的。这一点也是由介子推所影响,人间都不生火了,过寒食节来祭祀,显然鬼也就只能吃冷的了。唐传奇《郑德璘》里,郑德璘妻子的家人都在洞庭湖里被淹死,这些死去的亲人就说他们没有火来做饭。但即便有火,他们的饭菜也烧不热。《志怪》中有个人叫张禹,误入鬼宅,看见鬼在家里生火做饭,火烧得很旺,看起来水开了,手伸进去,还是冰凉的(阴间水的沸点这么低,空气一定也很稀薄)。那个世界本就苦寒,又吃不到一口热的,这就跟大冬天吃冰棍一样,肠胃不好的可真是遭了罪,但如果看到鬼的饮食内容,你就会觉得吃点凉的遭这点罪不算什么了。

《耳食录》上有个人叫邓生,傍晚赶路的时候遇见一个人,执意要他去家里吃饭,摆上酒菜十分丰盛,小邓大吃大喝,很快就醉了,第二天有人发现他在河道的淤泥里躺着,耳目口鼻中全是青泥,这才明白昨晚那人是个鬼,所谓佳肴都是青泥所制。

这里只看到了饭是青泥所做,没有提到酒,《纪闻》里有个人叫李虚,因事去了一趟阴间,看见一群人饮酒,就想凑过去喝上两口,结果端起酒杯一看,竟然是一杯粪汁,臭不可闻,不想喝,群鬼却逼着他喝(跟咱们现在劝酒一个德行,不喝看不起我),无奈只好喝了两杯。好在只是臭,并没有别的什么不良反应。

最让人受不了是阴间的水,《广异记》里刘鸿渐也到了阴间,口渴难耐,看见道旁有河,就想去喝水,追他的小吏拦住了他,说:“这是人膏,人腐烂之后,骨肉沉淀下去,澄清的油脂浮上来就成了河。”听着就让人恶心。这条河估计专供贪官污吏们饮用,因为搜刮民脂民膏是他们特有的爱好。

水是人膏,那肉很可能就是人肉了,想想也是,阴间地狱那么多酷刑,油炸、刀锯、石磨,肯定会砍下大量的人体器官,这些正是鬼的食物,同样在《广异记》里,有个叫韦广济的人到了阴间,在这里遇见了故人,故人请他吃饭,端上来一看全是人的鼻子和手指等等。故人还劝他说你要想返回人间,最好还是别吃了。因为吃了轻则生病,重则死掉。

《池北偶谈》有位老王外面游玩,碰见个老头拿着一方古砚,老王估计看上了人家的古砚,就打招呼:“吃了没?”老头说:“刚吃过,家里还有方这样的砚台,明天你去我家,我送给你。”老王第二天去拜访,发现这老头住在一处坟墓边,老头说:“渴不渴?这里有浆水。”说着端出一碗汤,老王就喝了,刚喝完,就跟嗑了药一样满山狂奔,最后被人抬回去,休养了好几个月才好。

这还只是喝了一碗浆水,如果再吃饭那肯定就是死了。韦广济的那个朋友能够劝他不要吃,足见是真的朋友。倘若遇见其他人,别说告诫你,他们还会把食物伪装成美味佳肴,引着你来吃。

《前定录》里有个叫薛少殷的人的故事,他突然死掉到了阴间,见到了他死去多年的哥哥,哥哥说我在这里上班,由于工作太忙太累,就推荐了你过来帮忙(这什么哥哥啊?),薛少殷就连忙哀求,哥哥就带他去见了领导王判官,王判官请他吃饭,摆了满桌子山珍海味,薛少殷就要吃,一个和尚突然跳出来拦住他要他别吃,说吃了就回不去了。薛少殷忍住不吃,果然被放回。

看来招待吃饭是一个阴谋诡计,弄得香喷喷的就为了引诱你来吃,好让你留下打工。

薛少殷还是通过死掉进入阴间的,有时候你偶尔做梦到了阴间,也是不能吃东西的。《玉堂闲话》里说邵元休和潘某是好朋友,两人对阴间十分好奇,于是就约定哪天某人要是先死,一定要把阴间的情况告诉对方。后来他们两个人分开了很多年,一天晚上,邵元休梦见自己来到了一处大堂,里面有好多人,潘某也在。邵元休多年混迹官场,一眼就认出了哪个是领导,他不和朋友打招呼,先上前拜见领导,领导让他坐了,对他很客气,还命人上茶,邵就要喝,潘某连忙给他使眼色,让他别喝。又上酒,潘某也赶忙摇头不让他喝,最后上了大饼,馨香非常,邵忍不住要吃,潘某还是让他别吃。

后来邵元休醒了过来,打探潘某下落,原来这位朋友死掉了。朋友是按照约定带他梦中冥府一日游,之所以不让他吃饭,因为朋友知道,那是鬼的饮食,他吃了就回不来了。

邵元休只是偶尔一梦,可以不吃,但群鬼生活在那里,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只有吃。有的鬼乐天知命,就索性吃个痛快,甚至吃出花样。《平鬼传》第一回里,十个鬼结拜兄弟,摆上桌子的祭品甚有意思,第一碗是“山草驴子放屁”,第二碗是“蒜调猪毛”,第三碗是肝花肠子,充满了生活气息。

但有的鬼却洁身自好,坚持不吃,那日子就如同在人间过大饥荒一样,人间大饥荒会出现人吃人的悲剧,鬼也会出现鬼吃鬼的现象。典型的代表就是这《平鬼传》的主角钟馗,按照《梦溪笔谈》里的记载,唐明皇当年做梦梦见两个鬼,一大一小,小鬼偷了杨贵妃的香囊,大鬼把小鬼吃了。也就是说这钟馗原本也是一个鬼,他考武举不中就自杀了,估计他不愿意吃阴间饭菜,于是依靠自己的武功专吃同类,在阴间“杀鬼放火”。这本是非法勾当,结果被唐明皇一认定,成为了专吃恶鬼、降妖除魔的神明,而在群鬼看来,这简直是一个魔王。

这钟馗吃鬼也吃出了花样来,《平鬼传》里写他饮食“端上来头一盘是爆炒鬼肚,第二盘是白汤炖肥鬼头。第一碗是红烧鬼肘子,第二碗是暴腌鬼腿。末了一盘是醋溜鬼肝肠”。鬼在他眼里完全就与猪羊无异。

不过鬼的确也可以变成猪羊,例如《搜神记》中那个著名的《宋定伯卖鬼》的故事,宋定伯背着那只鬼不放,最终这只鬼变成了一只羊,他在羊身上吐一口口水就把人家卖掉了。

《耳食录》上有一个《田卖鬼》的故事,故事的主角田乙似乎是这个宋定伯的徒子徒孙,他最爱干的勾当也是卖鬼。所用的手段也是先哄骗,后强拉到天亮让鬼变畜生,最后打个喷嚏让体液附在这些畜生身上就卖掉了。他所抢拉的鬼有的天亮变成鸭,有的变成猪,有的变成鱼,有的变成鸟,不一而足。

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这是六道轮回的作用,按照规定这些鬼应入畜生道,它们变化成什么已经注定了,关键的时候就发生突变。

田乙有时候就自己吃掉没有卖出去的鬼,据说味道肥美。所以钟馗吃这些鬼的时候也是根据这些鬼将来能“退化”的逻辑来吃,吃起来跟咱们吃肉一样,注定变成鸭就挂壁炉里,注定变成牛的,就来个七成熟的,注定变成羊的就可以切成片涮着吃。

这样说来可以这么理解肉食,就像一条流水线,钟馗吃的是原材料,我们吃的是成品,如此而已。

但如果人人都吃原材料,人间的成品岂不是大受影响,所以在冥界,对吃鬼这种现象管制还是非常严格的,只有强横之辈才能吃。这就跟人间饥荒一样,有吃人肉的,但不会人人都吃,大部分的人只能吃观音土,明明知道吃了拉不出来,但肚子饿起来实在难受,不吃也得吃啊。鬼也一样,他们为了把肚子骗饱,也乱吃东西,但阴间没有观音土,他们就吃铁球。《报应记》里有个《李冈》的故事,这位的儿子没有开车索人命,他自己反倒被阴间的鬼差错拘了,阴间的一位领导接见了他,当面承认这是一个冤假错案。可能是为了显示诚意,领导还请李冈吃饭,鬼卒端上来一盘子铁球,将铁球放到一个满是铜汁的锅里去煮。李冈连忙谎称自己吃饱了。这位领导就把铁球吞了,然后又喝铜汁(有饭有汤水啊)。他对李冈说:“阴曹地府没有别的东西吃啊,只好吃这个。”

袁枚在《子不语》也注意到了铁球这个事情,杭州有位邢部郎中闵玉苍先生是阴间的临时工,每次到阴间上班,就必须吃一个铁球。据他说,吃这个铁球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审案的公正无私,一旦有所偏向,这铁球就会在肚子里左冲右撞。

这大概是后来开发出来的功能,他不知道这铁球的最原始的作用就是洁身自好者们的饮食,而且让他这个临时工吃铁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吃下之后他就饱了,就不会再吃阴间的那些饭菜。

《冥报录》里有个县令叫柳智感,白天当县令,晚上到冥界兼职当判官,刚在冥界上班的时候,中间休息吃饭,他也要吃,大家就说:“这饭临时工吃不得,吃了就成正式工了。”

这说明在阴间,官吏的饭菜比小鬼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严重怀疑,到了唐朝的时候冥界已经彻底放弃了农业种植,你看《西游记》里面,阎王爷们逮住李世民,“绑架”这么大一个领导,放他回去的条件居然是要一个南瓜,可见冥界的物资已经匮乏到何等地步了。

看到这里你也就明白为什么死刑犯临死前都要大吃大喝一顿,实在是因为吃了这一顿就很难见到粮食了,正所谓“劝君更尽一碗饭,西出阳关吃饱难”啊。

临死前的这一碗饭非常重要,如果能吃饱,死后在阴间可以一年之内不用考虑吃饭的问题(这就跟神仙的食物让人类吃了效果一样),《冥报记》里邯郸有个人叫睦仁茜,他认识了一个在阴间当差的鬼朋友成景。这位鬼朋友告诉他,鬼天天吃不饱,如果吃到一顿阳间的饭,就可以顶一年不饿。可见临死前这一顿饭是多么重要,所以身为鬼,要解决吃饭的问题也不是太难,每年都能吃到一顿人间饭菜就可以了。所以鬼就无比渴望获得人间饮食。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介子推的重要性了,每年都能获得一次祭祀,饱饱地吃上一顿,一年不用发愁,这难道不是厨神吗?

当然鬼在人间获取饮食的方式也不光这一种,对此,我进行了一番“考证”,那么请看——

二、陪葬:带着粮食上路

面对阴间这么恶劣的饮食环境,许多大人物都想法作各种尝试,这方面属尧舜禹这些上古大领导们的办法最好。按照《山海经》的记述,凡是埋葬这些领导们的地方都有一种东西叫“视肉”,郭璞注解这种东西形如牛肝,有两个眼睛,割下一块吃,就又立刻复原,生生不息,食之不尽。

这显然就是这些帝王们的特供肉食,死去的岁月那么漫长,只有这种东西才能保证帝王们吃喝不愁。与此类似的还有很多,《博物志》里的“稍割牛”也有类似功能,这种牛的肉就跟羊毛一样,每天割上三四斤,第二天立刻就长出来了。守着这么一种东西想减肥肯定是不可能了。

这些上古帝王们在阴间肯定长得又白又胖。只是这种神兽似乎繁殖能力不强,上古之后就绝迹了,后来的秦皇汉武都无福享受了。他们只能往自己坟墓里陪葬粮食。带上一个粮仓上路,在地府里照样吃喝不愁。

《独异志》中写有个大人物王樊死了,盗墓贼打开他的坟墓,就见王樊跟别人下棋呢,看见盗墓贼,王樊还挺热情,端了一杯酒给他。盗墓贼喝了酒就赶忙告退(不好意思,走错门了)。王樊随后派一个使者骑着铜马飞奔到城里告诉兵士:“有人盗墓,王樊已经用酒把他的嘴唇给染黑了。”就这样,盗墓贼很快就被抓获了。

盗墓贼喝的这酒应该是陪葬的,如果像粪汁一样,盗墓贼肯定也不会喝了。其实王樊完全可以在坟墓里直接把他给弄死,估计是怕坏了自己下棋的雅兴。再说把他杀死了,大家都是鬼,平白无故自己的坟墓里多了一个盗墓鬼多不合适,还是送人间法办比较省事。

《广异记》里有位姓裴的小哥无意中也走到了别人的坟墓,他不是盗墓,而是喝醉了酒在丈母娘的棺材里睡着了(胆够大的),结果下葬的时候,家人把他一起埋了。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大屋子里。一群鬼围着他,有的鬼就说:“把他杀死。”丈母娘赶忙向诸鬼求情,说:“我的女儿还小,还要靠他呢。”群鬼这才放过了他。一会群鬼们就开始为庆祝丈母娘的到来开起了派对,一群鬼围着小裴又跳又唱:“柏堂新成乐未央,回来回去绕裴郎。”可怜这位小哥只好陪着,很快就饿了,坐到筵席上要吃东西,丈母娘说:“鬼的东西不能吃。”拿出陪葬的东西让他吃了。好在后来家人找寻过来将他挖出,裴生这才重回人间。

这位裴郎应该感到庆幸,一则有丈母娘庇护,二则有陪葬的东西可以吃,而且丈母娘刚死,陪葬的东西吃起来还都保持着原味,否则时间稍微长点,这些东西的味道就要变了。

《志怪录》里有个人叫长孙绍祖,出远门,路上到别人家里投宿,发现这家的女主人貌美异常,有意勾引,不料这少女立即就上钩了。摆开筵席请他吃饭,满桌子珍馐,但吃起来却没有什么味道。不过长孙绍祖当时想的已经不是吃的问题了,也没有在意。吃完饭之后,春宵一度,次日作别,还赠送一个金缕小盒。长孙绍祖走了百余步,回头再看,只有一座小坟,再看所赠小盒,满是尘埃,不知在坟墓里放了多长时间。不过从他吃了食物的反应来看,时间还不算太长,因为只是味道变淡了,并没有腐烂变质,否则他就不光是惊诧了。

《博异志》中的闫敬立是唐朝末年的一位公差,因公出行,天晚到驿馆投宿,发现这驿馆里非常荒芜,就问驿官,驿官回答得像个愤青:“天下榛莽,宫阙都长了荆棘,何况一个小小的驿馆。”这话说得十分沧桑,让闫敬立颇有同感,一番言谈,甚是相得。驿官安排人为他们备饭,食物也十分丰盛。临行还给他换了一匹马,次日天色未明,闫敬立就上路了,驿官送了他两里路这才作别。结果闫越往前走,越感觉驿官这马有粪气,又向前走了十几里路,发现一处驿站。驿官非常惊讶地问:“你昨晚住在哪里了啊?”闫敬立说了昨晚经历,那驿官说:“那是一处荒废了的驿站。驿站后面曾经是河池县尉刘少府的殡宫。”再看昨晚驿官所送马匹已经不见了。派人回去查看,这里停放着几个木马而已。众人忽然觉得腹内一阵恶心,吐出昨晚的食物,竟然都是些腐烂变质的东西,全是棺材中陪葬的食物。众人休养了三天这才复原。

这充分说明即便这食物是人间带过去的,即便陪葬上一个粮仓,对鬼来说吃饭也是个问题,一是容易变质,二是即便不变质,这粮食也终有吃完的那一天。那怎么办?

很简单,一个字:买。

过去大户人家都陪葬有大量金银,这些可都是鬼的私有财产,比如长孙绍祖遇见的那个女鬼,动了情,不光管吃管睡,临走还赠送一个小盒子,里面想必都是陪葬的宝物。

这些金银既然可以用来送人也就能拿来买粮食吃,《聊斋志异》里有个韩元少先生,某日突然来了个官差说家主人请他过去当老师,问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不说。过了几日备了重礼而来,请他上车就走。一时下车,就见高楼大殿,似乎是个大领导的家。到了屋里,各种好酒好菜都摆好了,也没有人劝他喝酒,韩老师就只好自己吃。吃完,东西撤去。来了一个少年上课。

孩子倒也聪明,但是家长不过来相见,只是好吃好喝招待,让韩老师气闷。他多次哀求一个书童带他去见家长,一天书童偷偷带他去了,到一处大堂前,听见里面有严刑拷打的声音,探头看去,却见屋里剑树刀山,如同冥府。韩老师大吃一惊,里面却发现了他,家长无奈出来相见,说:“这里是阴间,怕吓了你所以就没有来见。”韩老师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这位家长赶忙解释:“你的所有饮食都是从人间采购的,放心。”后来韩老师托着这个学生家长的关系还知道了自己的前程,就返回了人间。

现在的老师经常托着学生家长办事,从韩老师这儿看,这个风气源远流长啊,不过对方这家长既然是个冥府的大领导,工资肯定很高,而且又有门路,所以他能够从人间采购。

对于普通的鬼,没有工资就只能用陪葬的东西买了,蒲松龄先生十分熟悉这套规则,他还写过一个《爱奴》的故事,主角姓徐,也是一位教书先生,不过他是被鬼请过去的,这鬼是个有钱的主,家里还有个大管家。大管家在酒馆里遇见教书先生,就替他付钱,可见,如果有钱,鬼买东西是非常轻松的。

我们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站在人的立场说的话,如果从鬼的角度来说,有钱别说让人推磨,就算让人当长工也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鬼的财产是十分没有保障的,一旦哪个盗墓贼看上了,或者像现在一样在施工中被挖开了,再多的钱财也会瞬间化为乌有。鬼就一下子从富翁变为无产阶级了。

前面说恒温在阴间当士卒,邓艾在冥界磨铠甲,他们这样的人肯定有大批的陪葬品,为什么不去买呢,就因为他们的坟墓早被人盗光了。

所以金山和银山都靠不住,鬼吃饭最好的方法就是受人祭祀。

三、祭祀:给自己留一张饭票

写祭文,最后都有一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翻译成白话就是“伤心啊,我趴在地上请你们用餐”。这是一句对鬼的礼貌用语,就跟我们请客的时候对客人说:“别拘束啊,吃好喝好。”一个道理。

《左传》上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也就是说国家大事一个就是让老祖宗吃饭和打仗,而打仗的目的就是让对手的老祖宗吃不了饭,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成:“国家的大事就是让自己的老祖宗吃上饭和让对手的老祖宗吃不上饭。”

这句话是在《左传》里刘康公见成肃公在祭祀的时候心不在焉说的,过去这些大人物都有家庙,庙里面摆放的就是他们祖先,普通的大户人家也要有祠堂,供奉先祖,就算家里败落,也要树块牌子放到屋里,逢年过节一番拜祭,让这些祖先吃饭——祭祀对所有中国人来说都是头等大事。

这样的话,这些先祖们的鬼魂在冥界生活的好坏就完全取决于后代的生活水平了,帝王家里拜祭,山珍海味吃不完,小户人家的祖先估计也就只能喝一碗粥了。

因此有些皇帝为了拉拢臣子,对自己特别看得顺眼的一些大臣就赏赐其“配享太庙”。也就是说让你死后成了鬼可以到皇帝家这个大食堂来吃饭,言下之意我不光解决你这辈子吃饭的问题,还要解决你在另一个世界吃饭的问题。这可是无上荣耀,许多大臣都为了这光荣不惜肝脑涂地,但我颇为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能吃到祭祀的东西呢?

以我的经验,平常跟局长一起吃个饭,我都要提心吊胆,一会操心局长是否要加水,一会操心要转桌,一会操心为客人倒酒,一顿饭下来累得够呛,根本吃不下去。试想在太庙那个大食堂里,一大群先皇来吃饭,你一个大臣能坐下就吃吗?

按照祭祀的这些逻辑,后代就是饭票。之所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是因为你会断了前辈的“粮票”,所以我们把男孩叫做“传香火”。香火自然就是家庙里祭祀用的香火,没了“香火”,先祖们就要流离失所在阴间忍饥挨饿了。

《右台仙馆笔记》中还有一个无赖的故事,年轻的时候赌博喝酒无所不为,早早死掉了,死后却跑到家族管事人的家里捣乱,要求为自己立个后代,管事的人就奇怪了:“你生前不操心这个,现在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他说:“我死后才知道,没有后代就没有饭吃,不光我没有饭吃,先祖们都纷纷责怪我。”

我觉得这个这个无赖自己挨饿是真的,先祖们责怪他可能是在说谎,按照中国人多子多福的思维习惯,如果不是生理上有问题,绝对不会只生一个好,从投资学的角度上来说这叫分散投资,就怕万一出现这样的败家子,自己还可以到另一个家里去吃饭。所以挨饿的很可能就是这个无赖一个人,因为他没有直接祭祀可以吃。

分散投资可以有效解决无赖的问题,但是预防不了犯罪的问题,家族万一出了个方孝孺这样的,敢跟皇帝朱棣叫板,朱棣说:“我要灭你九族。”他说:“有种灭我十族。”结果真的灭他十族,一个家族被连根拔起,他先辈们彻底没有了饭票。

不过方孝孺这样的倒是不愁吃喝,他的忠烈世人皆知,到了万历的时候就有人开始翻案,汤显祖还为他修建忠烈祠。《洞灵小志》上说苏州的蛇王庙里供奉的蛇王就是方孝孺,因为他死后许多蛇过来盘踞在他家宅院里,所以被大家尊为蛇王——听起来方孝孺好像在印度留过学?一介书生居然成为千古蛇王,总觉得比杜拾遗变成杜十姨还不靠谱。

但不管怎样,他虽然断了祖先的饭票,却可以享受四方供奉,这可比靠后代祭祀靠谱多了,这说明只要你行得端走得正,完全不用担心死后粮票的问题,这方面最牛的当属屈原,他把自己的吃饭问题弄成了一场全民的节日。

《续齐谐记》上说屈原还曾经出面对食物的包装问题提出过要求,当时人们都把米装到竹筒里扔到水里,东汉的时候,屈原从水里跑出来说,“你们祭祀我的东西都被蛟龙吃掉了,我吃不到啊,你们回去将米用叶子裹住,用绳缠住,蛟龙害怕这些,就不吃了。”

合着粽子这种食物是屈大夫为自己发明的食物,吃饭吃到这么挑食,众人还这么配合——大人物就这么任性。

其余彪炳千秋的忠烈如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虽然不如屈原这么任性,但到了哪朝哪代都有四方供奉,吃饭完全不是问题了。倒是他伺候的那些帝王们,一旦改朝换代,家庙被毁,吃饭就成了问题。例如方孝孺死后二百年,等到满清入关,他就可以笑看朱棣挨饿了。

做鬼这么辛苦,那可不可以选择绝食,行不行?

不行!

《耳食录》里《河东丐者》上就写了一个这样的鬼。这个鬼刚死之后非常饥饿,向一个前辈请教,前辈指着人间一个樵夫说:“你给人担柴,他就会给你吃的。”他上前就为人担柴,直接送到家。樵夫却吓坏了,柴也不敢要了,鬼什么也没得到。后来又跟着这个老鬼去山下抢劫别家的祭祀,结果被人家打了一顿,还是没有吃到。他托梦给自己的儿子,儿子不孝,根本不祭祀。无奈这鬼竟然饿死,死后成为鬼中鬼——聻,但饥饿却不曾因他换了物种而放过他,他依然饥饿。于是他坐在坟墓中反思:“已经成了鬼中鬼,再饿死又能怎样?”心念至此,忽然金光中涌现出一位菩萨,作为对他这种不怕死精神的奖励,让他从聻复生为鬼。成为鬼之后他还忍饥挨饿,坚持绝食。菩萨又让他转生为人——成为一名乞丐——每天还是得为吃饭去努力。

有句心灵鸡汤说:“食物喂饱你的肉体,书籍喂饱你的灵魂。”但是按照我们鬼故事的逻辑,食物不光喂饱肉体,也能喂饱灵魂,基本上没有书什么事。要是这么得出一个读书无用论就大错特错了——书恰恰就是食物。

宋朝的时候宋真宗赵恒曾经做出过“最高指示”:“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励学篇》激励了多少士子,所谓“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这“平生志”归根结底不就是个吃饭的问题,自己吃上好的,然后“光宗耀祖”——让祖先也衣食无忧。

当然遂了平生志也不能就大吃特吃,成为饕餮之徒,我们老祖先也教育我们“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要节俭,这不仅是为了我们的品德,也为了我们死后积福。《夷坚志》中说有个人叫黄大言,曾经去过一次阴间,看见一个山洞,洞内臭不可闻,有人告诉他这里是收集阳间浪费粮食的地方,活人死了之后就让他们吃这个。

看到这里,对比我们之前描述的阴间苦寒的特征,如果死了之后有腐烂的食物可以吃,那也总比喝粪汁强吧,大不了我多扔点豆腐,到了阴间正好变臭,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不亦乐乎?这不是变着法儿地鼓励浪费吗?这么想的人就忽略了人吃饭的逻辑问题,你以为粮食说浪费就浪费的吗?人间的饮食规则设计就完全避免了这一漏洞的出现。那么请看下一章——人类吃饭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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