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驴的女人

晓苏，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代表作有《成长记》《苦笑记》《求爱记》《麦芽糖》《我们的隐私》《暗恋者》《花被窝》等。现居武汉。

1

春风一吹，冬眠了几个月的村子一下子醒了。地上的草青了，树上的枝绿了，山上的桃花也红了。路上的狗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它们彼此嗅着，舔着，追赶着，嘴里还时不时地哼那么两下。

吃过早饭，韩修竹一边洗碗，一边对坐在厨房门口吸烟的廖道言说，你上午在家看一下化肥店，我把驴牵到坡上去吃吃青草。廖道言马上吐一个烟圈说，好的，它关在栏里吃了一个冬的黄叶子，也该出去换个口味了。韩修竹有点儿敏感，觉得廖道言话里有话，冷笑一下说，哼，你以为驴像你，总是想换口味！

驴栏在装化肥那间房子的后面。韩修竹把驴牵出来的时候，廖道言已站在化肥店门口了。这是个化肥代销店，除了帮农资公司代销化肥，还顺便卖些农药和种子。平时，化肥店都由韩修竹打理，廖道言主要是开三轮车送客和拖货，对化肥店的情况不是太熟。

经过化肥店门口时，韩修竹停下来对廖道言说，你注意，新到的几种肥料可别卖错了，磷肥九十五一包，尿素六十八一包，碳酸氢铵……

话没说完，韩修竹突然打住了。她发现廖道言压根儿没听她说话。

廖道言脖子伸得长长的，张着两只大眼，正呆呆地看着荷塘对面的一栋红砖房。红砖房是刁德大的，他的老婆朱碧红这会儿正在门口晾衣裳。朱碧红这天穿了一件白底紫花的春装，刚洗过的头发临时用一条白手帕扎在脑后，看上去像一只喜鹊的花尾巴。

韩修竹大声吼道，廖道言，你小心眼珠子掉了！

廖道言一惊，慌忙把一张红彤彤的脸扭过来，看着店里的化肥。韩修竹的声音真是大，有点儿像炸鞭。她一吼，朱碧红连衣裳没晾完就转身进屋了。驴也被吓了一跳，身上沾的草屑纷纷往下掉。

韩修竹没再跟廖道言说什么，牵着驴匆匆朝屋后的坡上走了。这是一头小母驴，长着一身棕色的毛，腿子细长，屁股圆润，耳朵高高地竖着，额头上还有一个白漩涡，像绣上去的一朵花。

油菜坡这地方牛羊多，但没驴。这头驴还是韩修竹的表弟从孝感买来的。表弟也是本地人，读完书在南方开公司。他很尊重传统习俗，每年的清明节都要回乡祭祖。表弟家的祖坟坐落在一个陡峭的山上，车路修不上去，上山只能靠步行。空手上山还好说，主要是还得背上鞭炮什么的。表弟每次祭祖都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前年上山，表弟突发奇想说，要是有头驴驮鞭炮就好了！同行的人都说这个点子好。去年，表弟果然买来了这头驴。他让韩修竹帮他喂养，每年付她一笔辛苦费。韩修竹养驴很用心，差不多把驴当成了自己的孩子。驴刚买来时才半岁，只有羊那么大，一年养下来，就长得像一头牛了。

屋后是一面斜斜的草坡，铺满了密密匝匝的蚂蚁草。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草又蹿高了一截，嫩嫩的草尖上还挂着水珠。

刚到坡上，驴还埋头吃了一阵子，草在它的牙齿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可是，没吃到半个钟头，驴就有些不安神了。它吃一吃停一停，不住地抬头，眼睛忽闪忽闪地四处张望，耳朵也撑开了，仿佛在探听什么动静。

别打野，好好吃你的草！韩修竹拍拍驴的脖子说。

驴却不听话，仍是吃一下停一下，像是吃饱了，害怕再吃就撑死了。韩修竹低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驴的肚子还有点儿瘪。

奇怪，你为啥没吃饱就不想吃了呢？韩修竹歪头问驴。她忽然感到驴今天有些反常。

这时，旁边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头牛和一头羊。驴看见了它们，撒腿就往那边跑。韩修竹发现手中没了牵驴的绳子时，驴已经跑出了好远。驴跑的时候，脖子上的毛都竖着，尾巴翘得高高的，连羞处都露出来了。

韩修竹赶紧去追驴，迅速抓住了绳子。她忽然很生气，狠狠地瞪了驴一眼，还在它的一只后腿上轻轻地踢了一脚。然后，她一转身把驴牵下了草坡。

牵着驴回到化肥店门口时，韩修竹没看见廖道言，只见店门敞开着。她以为廖道言去上厕所了。厕所在驴栏旁边，与驴栏只有一墙之隔。韩修竹把驴关到栏里后，扭头对着厕所喊了一声，但没听见答应。她走进厕所看了一眼，里面连个人影都没有。

韩修竹顿时不安起来，心里像点了火。她想，廖道言肯定又溜到朱碧红那里去了。他真是会见缝插针啊！

廖道言与朱碧红是头年秋天好上的。他俩刚好上就被韩修竹抓住了。不过，韩修竹事先对他们没有一点儿防备。廖道言跟刁德大一直称兄道弟，前些年还长期结伴在城里搞建筑，要不是刁德大坠楼摔成植物人，他们现在还可能一起在外打工。朱碧红以前跟韩修竹的关系也不错，总是亲热地喊她竹姐。韩修竹丝毫没料到他俩会做出那种不要脸的事。

那是深秋的一个午后，韩修竹正在驴栏里给驴添食，朱碧红突然跑来了。韩修竹问，啥事把你慌成这样？朱碧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想把刁德大搬到木桶里去洗个澡，可我一个人搬不动，想请道言哥去帮个忙。韩修竹想都没想就说，好的。她说完就从屋里喊出了廖道言。看着廖道言跟在朱碧红后头朝荷塘那边走，韩修竹一点儿也没往那方面想。自从刁德大瘫床以后，朱碧红一遇麻烦事就找廖道言去帮忙，韩修竹已经习以为常了。

可是，廖道言那天却去了好半天没回来。韩修竹觉得奇怪，就掩上化肥店的门去了荷塘对面的红砖房。当时大门从里面闩上了，韩修竹推了两下没推开。她赶紧绕到后面卧房的窗外，发现玻璃窗关得紧紧的，窗帘也放下来了，只听见朱碧红在嗯嗯地叫唤。韩修竹一下子疯了，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头就砸破了窗户。窗户里头，一个洗澡的木桶摆在床边，朱碧红一丝不挂地伏在木桶上，廖道言正趴在她后面。刁德大仰卧在床上，面无表情，只有口水顺着嘴角流淌……

事发之后，廖道言的态度还算老实。他给韩修竹下跪求饶，还详细交代了经过。廖道言给刁德大洗完澡，朱碧红突然喘着粗气说，道言哥，我好想你也帮我洗个澡啊！一听朱碧红这么央求，廖道言就只好帮她洗了。事后，朱碧红也上门给韩修竹赔了罪。她说，对不起竹姐，都是我主动的，今后再不敢了！endprint

当时，韩修竹曾想过跟廖道言离婚，但考虑到儿子已读高中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以后一定要把廖道言看紧点。

韩修竹从驴栏走到化肥店门口，还是没看见廖道言。她正打算到朱碧红那里去找，廖道言突然从红砖房走到了荷塘边上。荷塘里已露出了尖尖小荷，有几只粉色的蝴蝶正在上下翻飞。廖道言看到韩修竹不禁一怔，他没想到她一个钟头不到就从坡上回来了。驴这么快就吃饱了？廖道言问。韩修竹没理睬廖道言，一看见他从朱碧红那儿走来，气就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冲上去咬他一口。

廖道言快步走到化肥店门口，见韩修竹两眼红得像火，就晓得她的醋坛子又打破了。廖道言赶忙说，朱碧红要买一包尿素追油菜，我只好帮她扛一包去，帮忙帮到底，后来我又帮她把尿素撒到了油菜地里。

韩修竹当然不相信廖道言的话，正要跟他闹，一辆摩托车忽然开上了门口的水泥场。有人来买化肥了。一见有客户来，韩修竹马上压住怒火，还勉强笑了一下，把脸笑得半边红半边黑，像个演古装戏的。

买化肥的人把两包复合肥驮走后，韩修竹心头的火气还没消。就在这个时候，驴栏那里传来了几声驴叫。叫声尖溜溜的，像吹唢呐。接着，又传来一串驴踢门的声音，砰砰砰，仿佛有人在擂大鼓。

糟糕，驴发情了！廖道言自言自语地说。

廖道言话音未落，韩修竹顿时破口大骂起来。狗日的驴，真是不要脸，大白天的也发情！韩修竹这样骂。她面朝红砖房，骂声像雷一样朝荷塘那边滚过去。廖道言急忙说，你声音小点儿！韩修竹没听他的，骂声反倒更大了。

韩修竹骂声还没散，驴又开始尖叫了，一边叫一边踢门。韩修竹顿时恨死了驴，顺手抓起身边的一根竹棍就往驴栏跑去。她把驴痛打了一顿。

2

第二天早晨，韩修竹牵驴去荷塘喝水，觉得驴没往常走得快，回头一看，发现驴的一条后腿跛了，走路朝一边歪。

廖道言也发现了，马上跑到荷塘边，蹲在驴跟前仔细查看。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廖道言突然惊叫一声说，哎呀，驴腿破了一条口！韩修竹惊慌地问，真的？廖道言说，不是蒸的难道还是煮的？肯定是你昨天给打的！韩修竹也赶忙蹲下去看，看见驴左边那条后腿的膝盖处果然有指头宽一条口子，血还没完全干，看上去红兮兮的。

天老爷，我怎么把它打成了这样？韩修竹自责说。她伸出一只手，想在伤口上摸一下，但又怕弄疼了驴，迅速收回了手。事实上，韩修竹是非常喜欢这头驴的，甚至有点儿宠它。

廖道言趁机指责韩修竹说，你这个人哪，也太过分了！对人有气，怎么能撒到驴身上？即使找驴出气，骂几句也就算了，你居然还抡起竹棍去打它！打打也行，你怎么下得了这样的毒手？幸亏这驴是你表弟的，要是我表弟的，你非打死不可！韩修竹一声不响地听着，一句嘴也不还。以往，韩修竹可不会这样老实，廖道言说她一句，她起码要还十句。

等驴喝足水，韩修竹没把驴牵回驴栏，也没往屋后草坡上牵。她牵着驴，顺着门口的那条黄土路往下走了。廖道言眨巴着眼皮问，你把驴往哪里牵？韩修竹没回答他，头也没扭一下。

黄土路拐弯的地方有个小诊所，是老中医田重九开的。十分钟以后，韩修竹把驴牵到了小诊所门口。小诊所的门上挂着一块印着红十字的白布帘子，帘子比门小，只挡住了一半门。韩修竹朝门内看了一眼，发现田重九正在给一个病人把脉。那个病人背对门坐着，韩修竹没认出是谁，只看出是个女的。

韩修竹先把驴拴在门口的一棵柚子树上，然后才朝小诊所里走。走到门前，韩修竹正抬手要掀布帘子，门里突然传出朱碧红的声音。原来，田重九是在给朱碧红把脉。韩修竹赶紧放下手，打算过一会儿再进去。

韩修竹本来想退到驴跟前等候的，但她很快改变了主意。一想到朱碧红病了，她心里陡然有点儿幸灾乐祸。活该！韩修竹想。她闪到门边，侧耳听着里面，想弄清朱碧红得了什么病。

田重九这时问，你晚上做不做梦？

朱碧红说，不做，我连睡都睡不着，怎么会做梦？要说，我还盼着做梦呢，生活中好多不可能的事情，可以在梦中实现。

田重九又问，难道个把小时也睡不着？

朱碧红说，别说个把小时，能睡着半个小时我也知足了。这几天，我差不多是通夜合不上眼。

田重九问，是因为刁德大变成了植物人吗？

朱碧红说，也不完全是。我主要是心烦，有时候还觉得身上痒，奇痒难忍，可又弄不清痒的地方，连抓痒都不晓得从哪里下手。

韩修竹耳朵听着里面说话，眼睛却看着她的驴。一只苍蝇这时飞到柚子树下，落在了驴的伤口上。驴使劲地弹腿，想把苍蝇弹掉，可苍蝇却一动不动。韩修竹连忙跑上去，一伸手把苍蝇赶走了。

赶走苍蝇后，韩修竹正要转身往回走，小诊所门上的布帘子突然掀起来了。接着，朱碧红拿着一盒药走了出来。两人对视时，四只眼睛都发出了火一样的东西。朱碧红慌忙把目光移开了，然后头一低，匆匆离开了小诊所。

韩修竹进门时，田重九正在捧杯喝水。一看见韩修竹，田重九马上放下杯子说，巧了，你们怎么都病了？难道你也失眠不成？韩修竹说，我可没病！田重九问，没病来我这儿干啥？韩修竹说，我来请你看驴。田重九打个哈哈说，看驴去兽医站，我又不是兽医。韩修竹尴尬地笑笑说，我不小心把驴腿打破了一条口，麻烦你帮忙上点药，最好包一下！田重九问，驴呢？韩修竹说，在外面柚子树下。田重九叹口气说，嗨，看了几十年的病，我这还是第一次看驴。

田重九提上药箱，麻利地来到了柚子树下。韩修竹也紧跟着出来了，赶忙把驴的伤口指给田重九看，那样子完全像个病人家属。

往伤口上敷药时，田重九说，你一个女人，怎么把一头驴打成这样？还是一头母驴呢！韩修竹想了想说，它不要脸，发情后又是尖叫又是踢门。田重九听了扑哧一笑说，你这就更不对了，人畜一般，女人发情了还要找男人呢，母驴发情了找不到公驴，难道叫两声踢两下都不行吗？韩修竹说，不行，发情了要忍住！田重九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韩修竹问，啥意思？田重九说，你有廖道言，驴呢？田重九这么一问，韩修竹顿时无言以对了。endprint

田重九敷好药，开始往驴腿上缠绷带。他一边缠一边说，这头驴真可怜！缠好绷带后，田重九掀开驴的尾巴看了看，然后皱起眉头，严肃地对韩修竹说，我跟你讲，这驴正处于发情期，你如果不抓紧想办法，它不光要尖叫，不光要踢门，还有可能越栏跑掉。韩修竹一惊，半信半疑地问，真的？会有这么严重？田重九说，不是开玩笑，我这是在以一个医生的名义跟你说话。韩修竹开始紧张起来，心想，驴要是真跑了，到时候怎么跟表弟交代呀？再说，这驴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她也舍不得它跑啊！

埋头想了一会儿，韩修竹猛然抬起头，诚恳地问，田医生，你有啥好主意吗？田重九说，最好的主意就是找一头公驴与它交配。韩修竹说，这方圆几十里都没听说有驴呀，到哪里去找公驴呢？田重九说，是呵，我也是有方无药啊！

田重九提了药箱，一边摇头一边往小诊所走。正要进门时，他猛地回过头来，两眼一亮说，我忽然想到了一个点子。韩修竹赶紧问，啥点子？田重九说，白蜡坪有个叫揭子金的人，他喂有一匹公马。据说，马和驴可以交配，你不妨把驴牵到白蜡坪去一趟，兴许可以解决问题，运气好的话还能怀头骡子。韩修竹一听，立刻高兴地说，太好了，我今天就让廖道言把驴牵去。

韩修竹牵着驴回到家门口时，廖道言正在往三轮车里加油。她见面就说，看样子又有生意了。廖道言没想到韩修竹会主动跟自己打招呼，不禁有些惊喜，赶紧回答说，望娘山的水志彪后天整喜酒，在老垭镇上买了半头猪，刚才打电话要我去帮他拖一下，说给我三十块钱的运费。韩修竹走拢一步，用商量的口气说，你能不能把姓水的推掉，去一趟白蜡坪？廖道言没想到是自己家的事，忙问，给多少钱？韩修竹神秘地一笑说，四十怎么样？四十不行的话，我到时让表弟给你五十。

廖道言一下子蒙了，翻开眼皮问，要我去白蜡坪干啥？韩修竹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过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讲了田重九的主意，讲完连耳根都红了。一听说要牵驴找马，廖道言的眼皮翻得更开了，两颗眼珠摇揺欲坠。韩修竹看见廖道言的样子很吓人，有点儿担心地问，你怎么啦？廖道言口齿不灵地说，你今天，好像，变了个人！

白蜡坪与油菜坡相距十五里，来回需要大半天时间。韩修竹对廖道言说，你吃了早饭就走，早点去早点回。早饭看上去和往常一样，仍是吃面条。吃了一会儿，廖道言才发现碗底埋着两个荷包蛋。廖道言问，你煮蛋干啥？韩修竹说，你要走长路呢！

韩修竹还给驴泡了一盆黄豆，端到驴栏里对驴说，吃吧，吃了好走长路！她停了一下，又摸着驴的伤口说，黄豆养伤快，吃了让伤口快点好！

廖道言牵出驴要走时，韩修竹忽然拎出了一壶苞谷酒和两块菜籽饼。廖道言问，你这是？韩修竹说，你把这酒带给揭子金，当个见面礼。廖道言又问，菜籽饼呢？韩修竹说，带给那匹马吃，让它吃了对我们的驴好点儿。廖道言怪笑一下说，你想得真周到啊！

下午五点钟的样子，廖道言牵着驴回来了，苞谷酒和菜籽饼还拎在手上。韩修竹迎上去问，怎么回来这么早？廖道言说，唉，白跑了一趟！韩修竹问，没碰上揭子金？廖道言摇头说，不是。韩修竹又问，没遇上马？廖道言仍然摇头说，不是。韩修竹皱紧眉头问，人和马都在，怎么会白跑？廖道言突然降低声音说，那匹马出事了。韩修竹一怔问，马怎么啦？

廖道言先点燃一支烟，然后一边吸一边说，上个月，揭子金的马发情了，可这四面八方都没有母马。揭子金隔壁住一个裁缝，养了一头母牛，经常把牛拴在门口核桃树下吃稻草。有一天，马实在憋不住了，就冲破马厩跑到了那头牛跟前，想和牛做那种事。当时裁缝正在烧烙铁，准备熨裤子边。裁缝平时与揭子金有矛盾，马刚把两只前蹄搭上牛的屁股，裁缝就举起烧红的烙铁冲上来，对着马的那东西就是一烙铁，烫得那东西青烟直冒。从此，马就……

廖道言说到这里，韩修竹猛地尖叫了一声。我的天哪！她是这么叫的。

叫声散去后，韩修竹从廖道言手中接过牵驴的绳子，摸着驴的屁股说，看来你只好忍了！她停了一会儿又说，忍就忍吧，忍过这几天就好了！她说完还在驴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拍。

3

驴又在栏里尖叫了，一边叫一边踢门。

当时，韩修竹和廖道言正在吃午饭。一听到驴栏那里有动静，韩修竹陡然就没有味口了，伸出去夹菜的筷子停在空中半天不动。廖道言也食欲锐减，连平时最爱吃的酱豆子炒腊肉也不想吃了，只拣了一筷子白菜丢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

驴的叫声越来越尖，踢门的声音也越来越重。韩修竹说，它一叫，好像刀子剜我的心哪！廖道言说，它这样踢下去，门非被踢垮不可。韩修竹说，那个裁缝真是缺德！廖道言说，缺八辈子德！昨天，驴刚看见马时，还欢蹦乱跳呢，尾巴差点翘上了天。谁想到，马却被烙铁烫了！

夫妻俩这么说着，驴栏那里忽然安静下来。

韩修竹问，怎么没有响动了？廖道言说，它可能是累了。韩修竹说，又叫又踢的，还能不累？要是换了人，早累趴了。廖道言说，人才不会又喊又踢呢。韩修竹眉毛一挑说，是啊，人发情了可以偷人，怎么会又喊又踢？她这么一说，廖道言马上低头不语了。

吃完午饭，韩修竹丢下碗就往驴栏走。她说，我去看驴累成啥样了。走出三四步，韩修竹回头对廖道言说，你呆会儿找一个锤子和一些钉子来，把驴栏的门再加固一下，以免出现万一。廖道言说，好，我这就去找。

廖道言找好锤子和钉子正要出门，韩修竹在驴栏那里大喊一声说，不好了，驴跑了！

廖道言赶紧跑到驴栏门口，发现门被驴踢成了好几块。韩修竹已经呆了，脸色苍白，鼻头乌黑，看上去像个傻子。廖道言焦急地说，你愣着做啥？赶快去找驴啊！韩修竹如梦方醒地问，去哪儿找？廖道言想了想说，沿着黄土路找，你往上头找，我往下头找。

韩修竹这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听廖道言的话。廖道言话音未落，她抓起牵驴的绳子就跑上了黄土路。她一边跑一边朝路的两边看，慌慌张张，鬼头鬼脑，仿佛一个丢了魂的人。endprint

跑了半里路的样子，韩修竹突然看见了朱碧红。朱碧红拎着一只竹筐，正在路边一块地里扯猪草，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红丝巾。朱碧红也看见了韩修竹，但只看了一眼就把眼睛移开了。开始，韩修竹没打算跟朱碧红说话，只顾着继续往前跑。可是，没跑几步，韩修竹却猛地停下来，主动和朱碧红打起了招呼。

你在扯猪草。韩修竹说。朱碧红没想到韩修竹会主动找她说话，顿时有点儿受宠若惊，连忙扭过头说，是竹姐呀，你怎么这会儿出门了？韩修竹问，我的驴跑了，你看见没有？朱碧红说，哎呀，我没看见呢。

韩修竹正要接着朝前跑，朱碧红说，竹姐，你也不要太着急，前几天下过雨，你可以顺着驴的脚迹找，肯定可以找到的。韩修竹觉得朱碧红说的有道理，赶紧低头在路上找驴的脚迹。可是，她没找到，只看见了几个牛的脚迹。她想，可能找错了方向。她决定立即调头回去，再从驴栏那里开始找。

韩修竹迅速回到驴栏边，发现驴的脚迹通向了屋后的草坡。她马不停蹄地赶到草坡上，果然看见了她的驴。

草坡上有几头牛，驴正和它们在一起。驴看样子很想和那几头牛亲近，可那几头牛都不理驴，只顾埋头啃草。驴独自站在那里，眼睛里充满了忧伤。一看见驴，韩修竹的鼻腔不禁一酸，泪水一下子就漫出了眼眶。她快步走到驴跟前，一边拴绳子一边说，总算找到了你，差点儿把我急死了！

把驴牵回家后，韩修竹很快给廖道言打了手机，告诉他驴找到了。她没把驴牵回驴栏。化肥店门口有一根电线杆，她把驴拴在了电线杆上。韩修竹对驴说，我要把你拴在眼皮底下，不能让你再跑了！

廖道言喘着粗气回来了，见面就问，在哪儿找到的驴？韩修竹说，在屋后草坡上。廖道言问，你怎么想到了草坡？韩修竹迟疑了一下，低声说，今天多亏了朱碧红，要不是她让我跟着脚迹找，我这会儿可能还在黄土路上跑！廖道言没听懂韩修竹的话，张嘴想问，但没问又把嘴合上了。

韩修竹这时无意中朝荷塘对面看了一眼，正看见朱碧红提着满满的一筐猪草进屋，脖子上的红丝巾像一道彩虹。

下午，韩修竹安排廖道言修补驴栏上的门，自己一边卖化肥一边看着驴。她把驴食桶提到电线杆下，还特意放了两升小麦。可是，驴却一点食欲都没有，见到小麦也不动心。它显得很不安，不停地绕着电线杆转圈，偶尔还扬起头来叫一下，像一个喝了兴奋剂的运动员。

韩修竹愣愣地看着驴，觉得它真的好可怜。她想，要是突然从天上掉下一头公驴该多好！正这么想的时候，韩修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轮。她看见朱碧红沿着荷塘走过来了。朱碧红还围着红丝巾，乍一看像个城里的女人。

竹姐找到驴了？朱碧红老远就开始打招呼。

韩修竹不冷不热地说，找是找到了，可我担心它还会跑。

朱碧红走到电线杆下，停了下来，默默地打量驴。她的目光很柔软，像绸缎一样落在驴的身上。不一会儿，她的眼睛就潮湿了。但朱碧红没让泪水流出眼眶。她掏出一张纸巾，在眼角擦了一下，然后扭头对韩修竹说，竹姐，我能帮你找到一头公驴。

韩修竹惊喜地问，真的吗？朱碧红点点头说，真的，我娘屋的嫂子有一个哥哥，叫周天作，开了一个烟酒铺。前天，我听说他从远安买回了一头驴，专门给过事的人家驮啤酒。我刚才给我嫂子打了一个电话，问那头驴是公是母，碰巧，嫂子说那是头公驴！韩修竹一听喜出望外，忙问，周天作也住黄堡河？朱碧红说，是的，就是我娘屋那个村。

黄堡河离油菜坡有二十几里路，中间还隔着一个村子，叫天堂寨。

韩修竹想了一会儿，忽然皱起眉头对朱碧红说，黄堡河我没去过，你能告诉我小路怎么走吗？朱碧红说，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给你带路。韩修竹的眉头顿时舒展开了，感激不已地说，太好了！有你带路，一切都方便了！

朱碧红问，你打算哪天去？我好事先安排一下。韩修竹扭头看了看驴说，今天就去怎么样？驴差不多要疯了，我害怕夜长梦多。朱碧红面有难色地说，哎呀，今天恐怕不行，刁德大人事不知，我每天晚上都必须在家里守着他。这已经是下午了，今天去肯定赶不回来。

驴这时突然尖叫了一声，把两个女人都吓得跳起来。

韩修竹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想今天就去，你最好把周天作的电话告诉我，我一个人慢慢去找。朱碧红歪头想了想说，那我还是陪你去吧，你人生地不熟的，我怕你走冤枉路。韩修竹问，那刁德大怎么办？朱碧红说，我马上给我嫂子的哥哥打个电话，请他把驴往天堂寨方向牵，我们也把驴往天堂寨方向牵，让两头驴在天堂寨会合，这样我们就可以少走一半的路，顺利的话，我天黑之前就可以回家了。韩修竹欣喜地说，这个点子太好了，就是太难为周天作了。朱碧红说，他人挺好的，我这就回家给他打电话。你也抓紧收拾一下，我们等一下就走。

朱碧红说完，扭身回了红砖房。朱碧红的动作真是快，韩修竹还没给廖道言把事情说清楚，她就来到了电线杆下，手上还拿了一只手电筒。

两点一刻，韩修竹牵着驴出发了，驴后跟着朱碧红。

天堂寨因一个巨大的岩洞而得名，解放前住过土匪，也住过红军，无数的男女在洞中相好过，被人们称为人间天堂。

不到四点钟，两个女人和一头驴就赶到了天堂寨。一路上，驴显得格外亢奋，出发不久便蹿到了韩修竹前面，好像知道去干什么似的，跑得欢天喜地。韩修竹和朱碧红也只好跟着驴跑，沿路连说话的空儿都没有。其实她们都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却只能憋着。

天堂寨是个好地方，古木参天，青草遍地，鸟语贯耳，花香扑鼻。洞口有两棵千年银杏，一公一母，几乎挨在一起。韩修竹把驴拴在银杏树下，刚拴好，一个戴草帽的中年男人牵着一头灰驴来了。朱碧红说，天作哥，辛苦你了！周天作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说，你们更辛苦！

朱碧红连忙给周天作介绍韩修竹，刚介绍完，那头灰驴就不见了。他们扭身一看，灰驴已经跑到了银杏树下，正在用鼻子嗅韩修竹的那头棕驴。棕驴任灰驴嗅它，一点都不难为情，好像遇到了老相识。不一会儿工夫，灰驴腿间的那东西就伸长了，仿佛一条卤过的丝瓜。棕驴的尾巴也翘起来了，袒露出红润的羞处，好像一团盛开的杜鹃花。endprint

周天作迅速背过身来，指着一条长石头对朱碧红和韩修竹说，我们坐下来歇会儿，让驴们好好亲热一下。

朱碧红坐在周天作和韩修竹中间。一坐下来，朱碧红便向周天作打听娘屋的情况。可是，周天作刚回答了几句，朱碧红就把头拧到背后去了。她没再听周天作说话，只顾出神地看驴。驴们已开始交配了，灰驴的丝瓜和粽驴的杜鹃花已经融为一体。韩修竹扫了朱碧红一眼，发现她神色异常，脸都变形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朱碧红才把头扭了回来。韩修竹转身看驴，发现它们已经分开。周天作这时起身说，好了，我们再见吧！韩修竹感激地说，谢谢啊！朱碧红没有说话，脸上红彤彤的。

从天堂寨返回的路上，韩修竹觉得她的驴仿佛变了一头，它柔顺，乖巧，欢快，显出一脸幸福的样子。人和驴都走得很快，天擦黑就回到了油菜坡。

4

次日上午十点钟，韩修竹拎着一个礼品盒，快步朝荷塘那边的红砖房走去。驴从天堂寨一回来就安静了，韩修竹总算了却了一桩心病。这桩心病是朱碧红帮她了却的，韩修竹决定亲自上门去感谢一下她。她手上拎着一盒太太养生口服液，是她表弟送给她的，据说能安神补脑，还能帮助睡眠。韩修竹想，朱碧红正好用得上它。

走过荷塘，韩修竹心里陡然格登响了一下，说不出是激动还是不安。自从去年发现廖道言帮朱碧红洗澡后，韩修竹就没再进过朱碧红的门，心里一直恨着她。可是，昨天去了一趟天堂寨，韩修竹突然就不怎么恨朱碧红了，反而还有点儿同情她。韩修竹想不通，一个人的心为什么会变化得这么快呢？

韩修竹走到红砖房门口，看见大门上挂着锁。她想，来得不巧，朱碧红出门了！韩修竹打算把礼品挂盒到门上，以免再跑一趟。她走近大门，正要把礼品盒往门环上挂，猛地发现那把锁并没有锁住，只是随便挂在门上。看来她没走远。韩修竹想。

屋后有一片菜地。韩修竹猜朱碧红可能在菜地里。她迅速绕到屋后，果然看见了朱碧红。

朱碧红正驾着牛在耕田。她一手扶犁，一手扬鞭，嘴里还在不停地喝斥牛。一看见朱碧红耕田，韩修竹的心猛然痛了一下，像被蜂子咬了一口。在油菜坡，耕田都是男人们的事，韩修竹还从来没看见哪个女人耕过田。看了一会儿，韩修竹的整个心都软了。

韩修竹匆匆走到朱碧红跟前，用责备的口气说，你怎么自己耕田？朱碧红拉住牛说，刁德大成天瘫在床上，我不耕谁耕？韩修竹脱口说，你可以找个男人帮你耕嘛！朱碧红愣了一会儿，张开嘴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就把嘴闭上了。沉默了片刻，朱碧红挥起鞭子在牛屁股上打了一下，又接着耕田了。

朱碧红是个瘦个子，劲也不大，扶犁的样子显得很吃力，额头上滚着黄豆大的汗珠。韩修竹看她耕了一段儿，再也看不下去了，赶紧追上去说，你别耕了，我回去叫廖道言，让他来帮你耕！

韩修竹说得十分诚恳，说完转身就要走。朱碧红却说，谢谢竹姐的好意，你不用喊道言哥了，我这巴掌大一块地，马上就耕完了。韩修竹定睛一看，这块地果然快耕完了，最多还要两三犁。韩修竹便停了下来。

朱碧红耕完一犁调头时，韩修竹问，耕了种啥？朱碧红摇着犁柄说，种点儿洋芋。姑娘来电话说，她婆家的洋竽不好吃，让我给她准备一些。再过两个月，她就要生了。韩修竹说，恭喜你快当外婆了！

说话间，朱碧红已耕完了田。她将牛从犁套上解下来，拴在田头树下吃草。扛着犁走上田埂时，朱碧红突然问，你怎么来了我这儿？真是日头从西边出了！韩修竹说，我是来感谢你的。多亏你帮忙，我的驴再不乱叫乱踢了。她说完把礼品盒递给朱碧红。

朱碧红却没接礼品盒。她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说，我是觉得驴可怜才多这个事的，不用你感谢。韩修竹说，这口服液喝了能睡好，你喝了试试。她说着又把礼品盒递了一次。 朱碧红还是不接，苦笑一下说，谢谢你，我喝啥也睡不好的，你还是拎回去自己喝吧。韩修竹见朱碧红左右不收，觉得有点儿尴尬，想了一下说，那你拿回去给刁德大喝吧，住这么近，我也好久没来看他了。

朱碧红说，要给他喝，你就自己送去吧。她说的是个推辞话，没想到韩修竹却说，好，我亲自送进去，正好也看他一眼。她这么一说，朱碧红就再也找不到话说了，只好带韩修竹进屋。

进门是堂屋，穿过堂屋是卧房。韩修竹跟着朱碧红走进堂屋，正要进入卧房时，朱碧红一把拦住了她。你别进卧房了，要看就隔着窗户看他一眼吧。朱碧红说。为啥不让我进？韩修竹问。卧房的气味太大，我怕你受不了。朱碧红说。她说完自己进去了，把韩修竹丢在堂屋里。

堂屋与卧房共一面墙，墙上有一个窗户。窗户上的玻璃掉了一块，韩修竹能把卧房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刁德大仰面躺在床上，高大的身体把床占去了一多半。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不认得人，嘴巴也不停地张开，却说不出一句话。看着刁德大现在这个样子，韩修竹忍不住一阵心酸。

朱碧红进卧房后，先把刁德大的头扶起来给他喂了水，接着给他换了床上的尿布，然后端来一盆温水，开始用毛巾沾水给他擦身子。这时候，一股刺鼻的气味突然从窗户里透出来，直往韩修竹鼻孔里扑，差点让她晕过去。

韩修竹问，怎么会有这种气味？朱碧红说，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给他擦一下身子，压根儿擦不干净。要是隔几天能把他搬到木桶里洗个宽水澡，那他身上就不会这么臭了。韩修竹问，那你为啥不把他搬到木桶里去洗？朱碧红迟疑了片刻说，他这么重，我……

朱碧红只说了半句话，韩修竹却把她没说的半句话也听出来了，脸一下子红到了腮帮。她顺手将礼品盒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然后就麻利地离开了红砖房。

韩修竹回到自己家里时，廖道言正在屋里屋外找她。一见到韩修竹，廖道言就问，你跑哪儿去了？韩修竹没有吱声。廖道言说，草家湾的薛仁亨打电话买四包磷肥，还要我帮他送货，没有你看门，我怎么走得开？韩修竹还是没吱声。

廖道言见韩修竹像个哑巴，就仔细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脸上灰灰的，好像心事重重。廖道言惊奇地问，你这是怎么啦？韩修竹埋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好久没回娘屋了，我想回去住两天！廖道言一愣问，你怎么突然想到回娘屋？韩修竹想了一下说，我心里好想我妈！

这天吃过午饭，韩修竹一收好碗筷就拎着一个包袱出门了，匆匆忙忙地回了她的娘屋韩家岭。

（选自《作家》2014年第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