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故园

一

昏黄暗淡的夕阳，正在向着西山缓缓降落。彼得堡的小黑河畔，两辆雪橇载着一对即将举行决斗的主角，一先一后，疾驰而来。

突然，枪声骤响，普希金的右腹部，不幸被丹特士邪恶的子弹击中，他的身躯不情愿地倒在茫茫的雪野上。鲜血殷殷，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是夜，莫依卡运河岸边的普希金寓所，一直是人山人海。擎着烛火的人们，都在警醒地关注着普希金的伤势。越来越重的疼痛，让普希金无所适从。在鸦片的作用下，昏迷中的普希金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的思想深处，恍恍惚惚出现了米哈伊洛夫斯科耶庄园的幻像。

那是一条通往远方的山路，沿途有茂密蓬勃的树林，有蜿蜒曲折的小河。平静如缎的湖水中，一群黄嘴的小鸭子在欢快地嬉戏。淡蓝无云的高天上，有一队人字形的大雁南飞。色彩斑斓的林间，有白色、粉色、紫色的石竹花送来的阵阵芳香。

哦，这是米哈伊洛夫斯科耶庄园的秋装。他虽然不在这里出生，但是生命的起点源于这里，生命历程的重要元素都和这里息息相关。因此，他始终把这里当作最美丽的故园来珍视。

米哈伊洛夫斯科耶这片沃土，是彼得大帝的女儿伊丽莎白女皇，赐给普希金的曾外祖父汉尼巴将军的世袭领地。十八世纪末，他的外祖父修建了这个美丽的庄园，他的母亲生长在这里，也安葬在这里。青春年少的他，也曾经多次流连这里。静观“两面如镜的平湖碧蓝，湖面上，渔夫的风帆有时泛着熠熠白光，湖后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冈和阡陌纵横的稻田，林中清澈的小溪流水潺潺”。在他的眼里，故园的所有景色都是那么富有诗意，包括星星点点的农家茅舍，湖岸边成群结队的牛羊，谷物干燥房的袅袅轻烟，磨坊里旋转的风车，以及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教堂钟声。

此时此刻，他在潜意识里看见了母亲尊贵的容颜。那是去年，他一路护送母亲的灵柩，回到故园。在圣母安息大教堂安葬了母亲之后，他在母亲长眠的地方购置了一块墓地，希望自己的无限来生，能够永久地陪伴在母亲身旁。如今，他和久违的母亲即将相逢了，耳边回响起小时候与母亲的对话：

“妈妈，为什么天上的月亮不一起出来呢？”

母亲奇怪地看着他说：“哪里会有什么一起出来的月亮？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啊！”

“不对，天上有很多个月亮：有圆圆的月亮，有半边的月亮，还有弯弯的月亮呢。每天的月亮都是不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天上有很多个月亮呢？”

“是乳娘告诉我的，她说那些月亮轮流着值班。为什么月亮不能一块儿出来呢？”

于是，母亲耐心地解释了月有阴晴圆缺的变化，是由太阳、地球、月球三者之间的位置决定的。从此以后，他明白了“天上只有一个月亮”的道理，丰富的艺术想象力也启程于这里。

二

哦，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天幕上真的有了许许多多不一样的月亮。迷离惝恍间，仿佛每一轮月亮都引领着他回返故园，与曾经在那里给予他精神力量的亲朋好友相见——往事，像联翩的史页，一一摊开在记忆之窗上。

在一个半隐半现的月亮后面，年迈的乳娘迈着滞重的脚步，走到了米哈伊洛夫斯科耶那座简陋的茅屋窗前，正远远地遥望着他归来的身影。那是乳娘在盼望他的诗歌朗诵呢！

他想起来了，自己在南方流放的途中，因为赞同“无神论”，被沙皇当作“要犯”，将他送往闭塞的故园监禁。时值盛夏，全家人原本都在这里消夏。当他以戴罪之身而归的时候，愤怒的父亲，忧伤的母亲，不谙世事的姐姐和弟弟，陆陆续续离他而去。只有善良的乳娘与他心心相映，和他一起度过了孤寂苦闷与失意的时光。

他记得，乳娘不仅仅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使他有了亲人就在身边的感觉，还不停地给他唱山歌、讲故事，为他排忧解闷。冬天的夜晚是最难熬的，“风暴肆虐，卷扬着雪花，迷迷茫茫遮盖了天涯”，“衰败不堪的小屋，凄凄惨惨，无光无亮”，乳娘为他掖好被角，坐在他的床边，唱着少女时代的歌谣，脸上洋溢着甘甜青春的笑容。乳娘的歌声驱逐了寒冷，引领他进入了酣酣的梦乡。夏夜纳凉的草坪上，乳娘给他讲述俄罗斯古老的童话故事。乳娘的故事，每一个都是一篇优美的叙事诗，给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与丰盈的素材。如今，乳娘虽然去世多年，但是她在故园的歌声与故事还清晰地珍藏在他的灵魂深处。

在一个金盘一样辉煌的月心深处，朦胧中，一位袅袅婷婷的少妇，翩翩来到他荒僻的故园。哦，那是他最要好的女友凯恩。记得与凯恩相识，是六年前在彼得堡的舞会上。那时候的凯恩，“犹如纯洁至美的精灵”一样，神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给他留下了难以忘怀的美妙瞬间。六年的岁月更迭，他经历了南方流放、故园幽禁的诸多不幸，凯恩温柔的声音与天仙般的身影，在他的心中已经渐渐地淡去。太多的苦难，使他的心一度处于“没有神灵，没有灵感，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的麻木状态。当夏日的余晖，引导凯恩意外出现在眼前的那一个瞬间，他重新获得了“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的诗的灵感和激情。整整一个夏天，他们一起在田野林间漫步遐想，一起在花前月下吟诗弹琴，度过了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光。离别的前夜，月光照耀着没有尽头的林荫路，他和凯恩携手漫步。依依不舍的离别，浓聚成了《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这首著名的爱情诗章。一挥而就的手稿上，他还画了一幅凯恩的速写头像。凯恩的美貌，凯恩的柔情，就这样定格在他的心上。

凯恩的身影刚刚离去，寒冷凄清的月亮带他眺望着冬雪茫茫的远方。恍恍惚惚中，他看见了皇村同学、十二月党人普希钦，正冒着被沙皇治罪的危险，乘着雪橇，沿着蜿蜒的山间小道奔驰了几百俄里，猛地闯进了他孤苦的故园。满身风雪的普希钦一跳下雪橇，就紧紧地将他拥抱。带来了格利鲍耶陀夫的喜剧手抄本《聪明误》，带来了俄国人民喜爱他的诗歌的信息。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时钟已经敲过了下半夜三点，他不得不擎着蜡烛，跟在普希钦的雪橇后头高声道别。

相继而来的是春风里的月亮，发着温暖的光。这是他的同学、诗人朋友杰尔维格。他们一边阅读对方的作品，一边交流创作思想，然后再共同写诗。十五天的欢聚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亮色。这一年的初秋，朋友葛尔恰科夫在附近的里亚梦诺夫村约见了他，倾听了他的诗歌朗诵……患难中的真挚友情，给他凄凉的流放日子送来了温馨，激发了他的灵感。他的抒情长诗《十月十九日》，赞颂的主旨之一，正是朋友们不顾警察与教会的双重监视前来探望的生死之情。

接下来的天幕画面，是上弦月、下弦月与满月的交相辉映。月光下，他骑着马去三山村里做客。月亮一会儿化作女主人奥西波娃智慧和善的脸庞，一会儿化作主人三个女儿俊俏活泼的身影；一会儿飘在花园里的长方形清水塘……波光中的月亮，传来了奥西波娃的小女儿姬姬在草原上、在溪水畔、在山冈旁、在菩提树的荫凉下，深情朗诵他的诗作的声音：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姬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了。天幕上，那些数不清的月亮，一起照耀了谪居的故园。

三

幻觉中，干渴的他抿了抿嘴唇，一颗颗闪着晶莹露珠的心形草莓出现在他的眼前，酸甜可口的鲜红汁液一直滋润到了心肺。

哦，他想起来了，这是故园的土地上生长的草莓。年少的时候，这里的草莓是他的最爱。他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岁那年，在故园与农民近距离接触的情景。就是这一次探望故园，他懂得了美味的草莓，要靠农民的辛勤劳动才能够收获的道理。也是这一次探望故园，他透过大自然的乡野风光，了解了农民的苦难生活。他伤感地发现，野蛮的贵族老爷们，无视法律，丧失人伦，高高地挥舞着强制的皮鞭，掠夺农奴的劳动、财富和时间。他还发现了更多的不平：为了生存，羸弱的农奴在皮鞭的驱使下，屈膝躬背，沿着地主家的犁沟蠕蠕而动；年轻力壮的农奴，因为要去庄园主家做奴仆，不得不离开家园；妙龄的少女，无辜被恶霸蹂躏……一幅幅悲惨的画面，激起了农民对野蛮贵族的敌意，对沙皇专制暴政思想的反抗，鼓舞他表达出了千百万人民正义情绪的呐喊。他在《乡村》的诗作中奋笔疾呼：

啊，但愿我的声音能够把人们的心灵震撼

为什么我胸中燃烧着不结果实的热情

而命运偏偏又不赋予我威严雄辩的才干

朋友们啊！我是否能够看见

人民不再受压迫，农奴制尊圣旨而崩陷

那灿烂的霞光最终是否能够升起

在文明的自由的祖国的九天

深情灼灼的诗句，是他得之于故园的对文学应该担负起“颠覆旧世界、踏破不平路”的历史责任的深刻体悟。

作为一个戴罪的囚徒，他远离了上流社会，缺少了文学交流，也没有了生活的自由。但实际上，却使他有机会深入农奴制度下的农村生活，贴近俄罗斯普通的人民，从而使他的心灵、他的创作思想得到了充分自由的发展。

他记得，是朴实的农民，将他的心智从痛苦忧伤转入到了超越时空、俯瞰人生的境界。在故园，他常常穿上农民的服装，去村子里看年轻人跳那些充满希望、饱涵意蕴的环舞，无论是祈求丰收、赞美爱情、歌颂生命，或者战胜死亡恐惧、酬谢神灵、欢度节日，无论是悲是喜，他的心都和那些劳苦的农民一起跳动。有些时候，他也去集市上、田野间与农民说说话，唠唠家常。在这些看似散漫的活动中，他细心观察着农民的日常生活，搜集谚语、口语、格言与民风民俗，深刻了解俄国人民及其要求，为文学创作积累了丰富的文化资源，并从中得到灵魂的慰藉。

读书与创作是他在故园排遣孤独的主要方式。他曾经从拜伦的谈话录、瓦尔特·司各特的诗歌中汲取营养。他曾经研究了《俄国编年史》《俄罗斯国家史》和俄国农民领袖斯捷潘·拉辛的生平，借鉴了莎士比亚历史悲剧的创作艺术，学习了司各特历史小说的创作经验。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他创作了现实主义的历史悲剧《鲍里斯·戈东诺夫》和《叶甫盖尼·奥涅金》。他的文学创作思想，从主要反映主观世界过渡到了现实主义的客观描述，着重表现现实人物的性格、风俗和生活，表现人民的命运。

这样，他就把那些与故园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和事，先后植入了七彩斑斓的文学园地。其中长篇小说《彼得大帝的黑奴》中的主人公伊卜拉金姆，取材于故园的开拓人、他的曾外祖父汉尼巴的传奇命运；诗体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的主人公达吉亚娜，这个与人民有着深厚联系的“俄罗斯灵魂”的艺术形象的人物原型，是故园邻村的女主人奥西波娃母女；《冬天的晚上》和《给乳娘》以及《我又重新造访》等诗歌，是他和乳娘极端困苦的故园生活的真情记录。而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死公主和七个勇士的故事》《小金鸡的故事》等素材，大多来自于他的乳娘的讲述。从一定意义上说，他的情感依托，他的人格力量，他的创造源泉，他的创作才华，都源于故园的生活。

月亮逐个地隐退了，天边的太阳由东向西而去。故园，在普希金的潜意识中渐行渐近。他的脚步，在去往故园的路上缓慢前行。他把最后的归宿，交给了故园。

两天后，“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不幸陨落。这一天是1837年的1月29日。他的遗体被安葬在故园——母亲长眠的地方。

【作者简介】：王丽文，曾用名王丽雯，供职于黑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其作品散见于《鸭绿江》《芒种》《辽宁日报》《诗潮》《情感读本》等期刊。散文《染教世界都香》被人民文学出版社选入《21世纪年度散文选：2009散文》选本；《在生命的尽头边飞边唱》《乌斯浑河有一首凄美的挽歌》等多首诗歌入选《中国红色诗词精选》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