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
2015-05-21谢中飞
一九四七年,我十岁。夏天学校开运动会,我报名跑四百米。学校操场一圈不到三百米。跑了一圈以后,我已经在最后了,觉得气不够用、嗓子发腥、腿发软,争先已经无望。我放慢了脚步,想退出比赛。这时,一位女教师冲进跑道侧面,大声喊着:“谢中飞,跟上我!”她跑在我的前面,那飘飘的长发像是在牵着我,给我力量,一会儿她又喊:“谢中飞,超过我!”
虽然没争到名次,但我跑到了终点。老师和同学们为我鼓掌。
那女教师就是我的母亲。
一
一九五三年,曾在东北某大厂任领导的父亲因历史问题被判刑五年。
父亲入狱,这真是晴天霹雳。
往日常到厂长家来串门、吃饭、闲谈的人,顿时无影无踪。连我四岁弟弟的小朋友在我家窗下刚一露头,也被一只大手拉走。厂保卫科的人对母亲说:“上级已有明令,反革命家属不能留在城市。给你三天期限,三天之内搬家,按正常手续给你们办迁移。过了三天,还赖在这不走,便注销城市户口,来人把东西扔出去腾房子。新厂长等着搬家呢!”母亲说:“我在等一封信,信来后一准搬家。”我和母亲说:“我田叔是保卫科长,他不是说和我爸就差长一个脑袋了吗?我去找他,也不求他别的,多宽限几日还不行吗?”母亲说:“没有用的,正是他怕受连累才这样做的。”
陆续来了几封信,母亲看过后,我拿过来看。都是亲戚写来的,其中也不乏正得意的当权者。他们对我们的处境都非常同情,但都有各自的困难,叫我们不要到他们那去,就是暂住几日,也多有不便。有一封信还说,某某正在申请入党,叫我妈别再写信给他们了。
我父母有子女五人。我哥已参军,在武汉。我十六岁,在牡丹江一中读书。大妹妹小我两岁,二妹妹七岁,两人都在厂办小学读书。最小的弟弟四岁。
我看着母亲,母亲表情凝固,半张着嘴,眼睛直视窗外,却又不像在看什么。她的手抖着,像是想摸什么。懂事的大妹妹走过来,靠在母亲身旁,母亲把手搭在她肩上。二妹妹也靠过来,母亲用另一只手摸着她的头。小弟弟也好像从沉默中知道家里发生了重大事情,不再缠着哥哥姐姐陪他玩。母亲说:“这个结果是预料之中的,我等的是另一封信。”
这一刻我觉得,我是这个家的主力,我应该挑起这副家庭的重担,替母亲分忧,便暗自有了退学的念头。
宝清县的信终于来了,是我没见过面的姑表兄赵文博写来的。信上说:“接到舅母信后,全家都为你们担心,我母亲更是日夜叨念,盼望你们早来宝清。”信上还说,他家中条件虽不是太好,但“有我们住的,就有你们住的。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还说,他家住的地方是边远县城的偏远农村,农村人的生活习惯、文化素质和城里人有很大的差异,所以说,到农村来,不但要过艰苦的生活,还要有适应环境的思想准备。
母亲告诉我们,我们和赵家是两代亲。赵文博母亲是我父亲的姐姐,我姑母的婆婆又是我爷爷的妹妹,这叫姑作婆。赵家现在四代同堂。爷爷辈的有姑爷、姑奶,和母亲一个辈分的有姑父、姑母,还有姑父的亲哥哥,我们叫五大爷。姑父姑母有五个孩子,文博、文清是我的表哥,文阁、文全是我的表弟,最小的雅莲是我的表妹。两个哥哥都已结婚,并都有了子女。这样,赵家就是十四五口人住在一起,一把火吃饭。母亲说:“赵家世代为农,家风淳厚。过去大家相安无事,很少联系。”母亲还说:“有句古话叫‘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赵家你姑父和表哥就是这样的人。”
母亲决定立刻起程去宝清县,投奔赵家。我说:“我得回学校告诉老师一声。”母亲说:“你不走,你留在牡丹江继续读书。”
我说:“妈,那不行。现在咱家我是唯一的男劳力。我不跟你去,谁给你挑水,谁给你劈柴,谁挣钱供中琴、中哲读书?”
母亲说:“你用不着惦记我们。我就是讨饭,也要供你们念书。”
我说出了一句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妈,就是不念书,我也能叫你享上福。”
母亲说:“我不图希享福。有知识才有力量,没有知识的人是残疾人,有知识的残疾人是健康的人。你们读书,志在贤能。将来你们能自立,能成为有用的人,我就可以合上眼睛了。”
“可是我用什么去交学费、伙食费?”
“我给你准备了几个月的伙食费,你要省吃俭用到暑假。暑假你就别回家了,学校附近有个窑地,随时都用小工,暑期你可去干一个月,把下学期的伙食费攒下来。现在我还想不出什么办法接济你,到宝清以后,我会有办法的。”
我不作声。
母亲又问:“你怕苦了吗?”
我说:“不,我能行。”
我好赖初中已经毕业,有了自立的本领。叫我当保管,我能数清一二三四五,叫我当工人,我能叫机器转起来。母亲盼孩子成才心切,想法便有些不实际。虽说到农村费用能节省点,又有赵家的帮助,可是身无分文也是寸步难行。依母亲的性格她绝不会坐着等别人的施舍,而是要拼命地去干活挣钱,供子女上学。我可舍不得叫母亲去拼命。她是我家的顶梁柱,没了母亲便没了日头。我一定要跟母亲到宝清去,用我的力量支撑起这个家,供妹妹弟弟读书。
我把母亲他们送上火车后,我悄悄地上了最后一节车厢。车过桦林我没动,但心跳得厉害。车轮咣当当的响声,加重了我的不安。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车过柴河,我迟迟疑疑地向母亲所在的车厢走去。小妹妹中哲第一个发现了我,大喊一声:“我二哥!”
母亲站了起来,正面对着我。
母亲遇到什么大事从不惊慌失措,可是这次我见到了她惊慌的样子。我从未见过母亲掉过眼泪,可这时我见到了母亲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母亲叫我从来只喊小名,可是这次她叫了我的大名。“中飞!”她招了招手,像是招呼我,又像是阻挡我,“你,你不能叫我失望!”
我从上车就开始想,见母亲的第一句应当怎么说,已背得滚瓜烂熟,可这时却脱口说出:“妈,我想……我想再送送你们。”
母亲看透了我的心思,却不揭穿。她叫我坐下,平静地说:“到林口你就下去吧,还能赶上从佳木斯发往牡丹江的车。”
由柴河到林口,我拿着母亲用硬纸做的谜语卡片叫弟弟猜。当猜到“乌鸦”时,母亲问你们见过乌鸦窝吗?我和大妹妹见过,小妹妹和小弟弟都说没见过,母亲说:“是乌鸦妈妈用一口一口叼来的干树枝和干草搭在树杈上的圆形的窝。”小弟弟问:“有盖吗?”妈妈说:“没有。”“那下雨怎么办?”我说:“小乌鸦钻到妈妈翅膀里。”妈说:“有时你能见到小乌鸦从树上掉下来。”
“它那个窝太小了。”
母亲说:“不是的,是乌鸦妈妈用嘴把它推下来的。”
“那不摔死了吗?”
“不会的,那是乌鸦妈妈觉得到时候了,该让它们学飞了。”
我知道,这是说给我听的。我下了决心,不再叫母亲为我操心,我自己飞。火车一声长鸣,林口车站到了。临下车前我嘱咐大妹妹要照顾好弟弟,并告诉小弟不要惹妈妈生气。我下车走出检票口,回头看看,火车门的窗口上还镶着妈妈的面孔。
暑假时,我没回家,也没去窑地干活。有一个建筑队在学校维修房子。校长闫晓群介绍我到这个建筑队当小工。校长说:“寒假时再介绍你到小学校去当代课教员。”
二
宝清赵家四代同堂。有房五间,东三间地下通着,炕上用被槅子隔开。姑爷、姑奶住东间北炕。南炕是姑父、姑母,挨着姑父、姑母的是大表哥夫妻和孩子们,占两间。他们的对面炕是五大爷,还有未成家的表弟。五间房最西间是我二表哥文清一家。西数第二间是厨房。
东三间地下放着一长条桌,一家十四五口人吃饭在一起。姑爷身材魁伟,一人独占东边堵头,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姑奶紧挨着姑爷,坐在侧面。其余的人都依次在长桌的南北两面坐好。表哥这辈两个妯娌轮着做饭。长条桌的另一堵头,放一个小凳,凳上放一盛饭的大盆,盆是泥烧的,黑灰色。盛饭的勺是木勺。专职给大家盛饭的是我表妹或大表哥的女儿香子。除非铲地割地时能吃干饭、干粮,平时都是大碴子粥、小碴子粥或小米粥。姑爷、姑奶两人一碟咸菜,其余的四五人一碟咸菜。姑爷面前一个小碗里放一个咸鹅蛋,连姑奶也没有这个待遇。鹅蛋的一头有一个小洞,刚好能插进两根筷子,姑爷吃蛋的时候,那筷子是直进直出的,根本夹不出大块。姑爷把筷子横在嘴里来回拉几下,便现出有滋有味、心满意足的样子。
母亲到姑母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安排我的两个妹妹读书。文博是本村的小学校长,二妹妹中哲就安排在本村读书。大妹妹已经上高小,由文博领着到四甲村高小去报到。
姑奶家的人本来就多,现在一下子增加四口,便乱了平时的秩序。母亲看在眼里,在安排好两个妹妹读书后,便提出自己单过。姑奶很痛快地答应了。临搬出去时将大碴子、小碴子、玉米面每样给母亲舀了几瓢,还将最精贵的白面舀了两瓢。
姑奶说:“他舅妈,我不是不留你,在一起搅和总有个舌头碰牙的时候,要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掰了两家的亲,多不上算。人要到啥时候说啥话。我看你这人脸皮儿太薄,你出去过要和在这一样,别分里外。你已经走到这个份上了,还碍什么面子。烧柴没有你自己来抱,缺啥少啥找我来要。你自己垒个鸡窝,过几天我给你抓两只鸡。鸡下蛋也好换包火柴,称点盐和碱。还有,日子再穷,院子要常扫,水缸要常满。我已经告诉文全,叫他给你挑水。
“他舅妈,没有过不去的鬼门关。当年,我和你姑父到北大荒来,是从关里老家挑着挑子一路讨饭走过来的,穷得连土匪见了都给我们扔下点干粮再走。你姑父开荒,怕出汗把裤子卤坏,整天扎个麻袋片抡片镐。老坟茔那两垧地,就是他用片镐刨出来的,晚上回到窝棚里,我一看,他全身都叫蚊子叮得肿了起来。我抱着他哭,第二天还得照样干。当时刨出的树根子,那片量赶上两垧地了。我去宝清铁匠炉打新镐,五十里地当天去当天回,哪有现在的路啊,全是拉荒穿草甸子,踩着塔头走,真是连滚带爬啊!不下死力气干活,能有今天吗?人是三穷三富过到老,你现在就是戏文里唱的落难的小姐,吃得苦,就有后福。”
姑奶这一番话,说得母亲心里热乎乎的。母亲看着炕上坐着的、虽八十岁却挺直了腰板的姑父,还有这个又矮又瘦的姑母,原来他们却是有着钢筋铁骨的人。他们才真的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变色的人。世上有什么困难能把他们难倒?他们在艰难之中找寻生的乐趣,感悟生的满足。
母亲说“姑,你的话给了我力量。再大的困难我也能克服。”
姑奶说:“看你说的话文绉绉的,酸溜溜的。不就是想说碰到什么沟哇坎的,迈过去就是了这个意思吗!”
我家的房东姓李,叫李延龄,比母亲大几岁。老两口,两个女儿,大女儿叫代兄,二女儿叫代弟。农村草房一般都是三间,中间是两家共用的厨房,我家住西边一间,东屋便是房东。
用文博兄从学校拿来的废报纸,母亲把墙和棚重新糊了一遍。母亲糊得很细致,注意到接缝的宽窄和字迹的反正。糊完后,屋里亮堂了不少。地面是土的,却被母亲刮得平平的、压得实实的,扫不起灰尘来。一铺炕连着东、西、南三面墙。姑奶给了一领旧炕席,有几处折断的地方,母亲都用布包了一个边,像是图案。南墙正中离炕一尺多高便是窗户,窗户上下两扇,上扇是小木槅糊着窗纸,窗纸上黏着麻皮儿,又抹了油。上扇窗户可以向上开启,搭在从棚上垂下来的木钩上。下扇窗户是死的。只有中间一块玻璃,两边也是木槅上糊着窗纸。忙完地下的活后,母亲上炕总是靠窗而坐,或用钩针织鞋,或看书,或缝补衣裳。不论干什么,总是不时地看看窗外,那是在盼着孩子们放学回来。大妹妹每当快走到家门时,都加快脚步,二妹妹人未到声先到,总是喊着“妈,我回来了”跑进屋来。
这天是星期天,母亲对两个妹妹说:“东树林里有棵倒木,咱们娘三个去把它拖回来,劈了好烧火。”小弟弟非要去不可,母亲也就答应了。母亲准备了两根木棒,又带了条绳子,还用背壶带了一壶水。
不知是哪年被风吹折的一棵树,树冠部分早没了,大头有一尺来粗,树皮已经脱落,贴地部分已陷进地里一些。母亲先把树周围的草踩倒,然后三人用力抬木头的一头,倒树纹丝不动。母亲在树的一头下面扒出个洞,将一根木棒贴树放下,另一根插在洞里,三人用力一压,倒木动了一下。再压几下,倒木移出了压实的槽。母亲将木棒横放在倒木下,像滚轮一样,把绳子拴在倒木一头,三人用力拉绳。中天也挤在中间去拉,却是向另一个方向使劲。中琴、中哲又伸不开腿,使不上劲。母亲叫中天在旁边站着喊号,中天也乐意干这个差事。他们三人用力拉绳,倒木在中天的乱喊声中向前移动了一步。就这样,他们用两根木棒轮换做滚杠,将木头拉出了树林。这时已经是中午了,母亲叫大家坐在木头上休息一会儿,喝点水。母亲问谁饿了,两个妹妹都说不饿,中天说:“我早就饿了。”母亲从怀里掏出个用手帕包着小包,打开一看,是个烧熟的土豆,给了中天,中天先闻闻香味,然后就大口吃了起来,弄得嘴巴都成了黑色。中哲说:“趁这阵还有劲,咱们拉吧。”母亲说:“上道就好拉些,再有两个小时就到家了。”
到家时已是下午三点,中天躺在炕上就睡着了。中琴、中哲忙着换下湿漉漉的衣服。母亲给中天擦脸,然后又去做饭。母亲说:“今天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母亲这“好吃的”还未出锅,我姑父便来了,手里还握着小鞭子。他是才卸完车,还未回家,便来看看我们的新家。姑父见院里那根倒木,问:“谁给你们拉来的?”
“我们自己。”母亲说。
“说笑话呢?”姑父说,“东林子这棵倒木我惦记半年了,车倒不出空来,再者一个人也搬不到车上去。你求的谁,怎不跟我说一声?咱们是亲戚,我又是老板子,人家不笑话我!”
母亲说:“真是我们自己用绳子拉回来的。今天是礼拜,孩子都放假,吃完早饭我们就去了,这不,才回来。”
“你一个没出过力的妇道人家,张嘴求人,也不丢人。你分出来单过,也不能万事不求人。我叫你们来,就能养得起你们,你这么干叫我丢脸!”
“我给你们带来了不少麻烦。”母亲一边说一边揭开锅盖。锅里是一屉热腾腾的白面馒头。我的姑父“啊”了一声,他哈下腰细细地看了看,真的是白面馒头!他说:“他舅妈,过大年啦?”
在旁边站着的中哲说:“妈说我们干活累了,做点好吃的。”
母亲轻轻地将一个“馒头”拣在碗里,递给我姑父:“你就在这吃吧。”
姑夫说:“你们城里人的过法真得改改。给你们两瓢面,你一顿就造没了。心疼孩子也得量量缸子,俗话说,吃三年稀饭买个房,吃三年干饭卖个房……”他这么说着,还是接过了碗,用手去抓馒头。他那硬邦邦的手指触到馒头后,便停在了碗里,一时间他鼻子发酸、眼睛发潮,原来那馒头被他抓破了,里面是野菜团子。外面那层薄皮是用菜团子在干面上滚来滚去黏上去的,比纸厚不了多少。他赶紧抓起菜团子往嘴里塞,缓和一下情绪。他认真地嚼着,说:“他舅妈,别说,还真挺好吃的。够不够,我就在这吃了。”
吃饭时,母亲和我姑父说,她要到大型组去干活挣工分。姑父答应母亲,晚上领母亲到大型组组长家去求求情。
三
那时人民公社还没成立,是互助组的后期,小组并大组,全村只成立两个大型互助组,简称大型组。姑父所在的这个大型组组长由村长兼着,他不太喜欢别人叫他组长,所以大家还叫他村长。他姓焦,背后大家却叫他“交不透”。
姑父说焦村长和他还是拐弯的亲家。
晚上,姑父领着母亲去焦村长家。母亲问用不用带点礼物,姑父说:“我给你准备好了二斤槽子糕。你提着吧。”
焦家也是一开三间的房,但房盖是瓦的,这在全村是独一无二的。村里人都管村长老婆叫“瓦房家的”。村长两口和小儿子住东间,他们还有个十六岁的大小子住西间。
他家糊墙的纸都是带花的,炕上的被槅子和地下摆的一对用铜包角的箱子上也都画着花。村长正坐在炕上一个人自斟自饮,那炕桌的围子上也画着花。村长见姑父和母亲进来,将一只腿跨下炕,对姑父笑了笑。姑父说:“这是孩子他舅妈,来半个月了,也没倒出空来看看你。”
村长一边用毛巾擦了擦已经沁出汗珠的脸,一边说:“是亲家母啊!你能来就是瞧得起我,还拿什么东西。”说话这工夫,“瓦房家的”已把槽子糕接了过去。村长冲着姑父说:“亲家,来,咱们喝一盅。”
姑父说:“不啦,他舅妈想到大型组去干点活,你看行不?”
村长将已放下地的一条腿又拿了上去,喝了一盅酒,说:“他舅妈,你坐你坐。不瞒你说,上边有话,你家的情况组织都掌握,你是读过书教过学的,到这来是没办法,在这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妈说:“我现在就是个家庭妇女。”
“你是条大鱼,你来可别把咱这小池子水搅混了。你刚才说是想要干活,算了吧。你姐夫家添你们几张嘴,还吃不穷,再说,你们城里人知道豆子啥时候开花,啥时候结荚?”
母亲说:“不知道,可我能分清草和苗,把草除掉。”
村长摆摆手说:“行吧,行吧,都是亲戚里道的。你明儿就铲地去吧,说好了,一天给六分。”
姑父惊讶地看看母亲。母亲对村长说:“谢谢你,明天我就去上工。”
当时大型组整劳力每天十分,赶车十一分,打头的和组长十二分,妇女八分。回去的路上,姑父说:“六分你怎么能答应,还不如个半拉子。”母亲说:“我的确不如半拉子,学着干吧。”
我的外祖父过去是省议员,当过一任县长。母亲是大家闺秀,是知识分子,她多半是从书本上来理解农村的。农村在她头脑中的印象是绿草如茵、炊烟袅袅、牛眠草径、犬吠柴门。现在到了农村才知道,比翩跹起舞的蝴蝶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蚊子;陶醉在习习清风里的时光,要比毒日当头、灰土蒙蒙的时光少得多;这个北大荒偏僻小村的人们,除了善良、敦厚、直爽外,还有狡黠、愚鲁的另一面。母亲很多的生活习惯和这里格格不入。她注重仪表,披肩长发就是在没有发油的时候,也用木梳沾水梳得光光的。她划着一根火柴,然后吹灭,用它也能将眉毛描成弯弯的。她睡前必须洗脸、洗脚。她口袋里总揣着手帕,从不随地吐痰。她不抽烟,也不许子女吸烟。这些和花袄上挂着油渍,头不梳、脸不洗,叼着烟袋走东家、串西家,张嘴就讲谁家老爷们昨夜被媳妇踢下炕、谁家媳妇往娘家偷油、谁家姑娘已经显怀的女人相去万里。乡下来了个穿祺袍、穿皮鞋的女人,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
“听说她男人当过大官,她家的牛马比地主家的都多!”
“她没事就在屋里洗,洗得腿像挂了霜!”
“你见了?”
“我家狗子说的,还说她全家上茅楼都用纸擦屁股。”
“没过年没过节的,天天吃馒头!”
“人倒挺客气,听说来那天还给她姑施个礼。”
在突然来到面前的、从未经历过的、和以往的生活有着巨大差异的环境里,母亲注定要经受一段艰苦、孤独的煎熬。她第一天铲地便是例证。母亲为第一天去大型组铲地,做了精心的准备。她想问题有条有理。第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求房东李大哥把锄板刃用镰刀头刮得飞快。李延龄又在锄把的鞘上钉了钉,说是防止锄头转轴。第二,长袍不能穿,迈步哈腰都不方便,薄毛衫、毛裤也不能穿,地里灰太大,西服也不能穿,抬不起胳膊。选来选去,上身选了件散袖、前开襟、小圆领的鸭蛋皮色的衣服,下身短裤套长裙,妈想这样一定很凉快。脚穿长筒袜,矮跟凉皮鞋。第三,要带一壶水。第四,李延龄给了个刮锄板,她腰没系皮带,栓在哪呢?干脆放在斜插兜的上衣口袋里。
大家站在地头等待打头的查人数排垄时,母亲走过来很有礼貌地和大家打招呼,她的这身装束给人的感觉是怪模怪样。有几个小媳妇集在一起,向这边睨着眼睛,叽叽喳喳,说一句话又用手忙将嘴捂上,怕笑出声来。男劳力则显出不屑一顾的神色,好像在说,这个打扮也能铲地!你们城里人不是瞧不起庄稼人吗?今天庄稼人就露一手叫你看看。
母亲找不到友善的目光,身在人群中有孤独的感觉。
打头的查完人数又查垄,认准中间的一条,也不说话,便开铲。众人在打头的两边一字排开。随着锄板落地的声音,灰土立刻在人们脚下腾起。村长走过来,用锄头点着众人中间空下的一条垄,骂骂咧咧:“你们都是属狗牛子的,尖(奸)大劲了。这条张嘴垄扔给谁?往上窜,往上窜!”众人头也不回,反倒加紧向前搂几锄。村长转回头,见母亲还站在那,便说:“他舅妈,你铲这根垄吧。”
阴历四月,豆苗已放开三个叶,有一拳高了。
母亲开始有些着急了。她见别人探着身子将锄头向前伸出去,再往后拉,又将锄板在苗间砍几下,垄上便清清楚楚现出一行豆苗来,她也学着这样铲,却是不行。前后两次锄板搂过的地方合不上缝,只得再补一锄。铲过了又不放心,回头用锄头趟一下,不少没断的草又现了出来,便又重铲一锄。垄两帮的草还好对付,苗间的草就难了。她试着像别人那样,将锄板角立起来剔草,不是剔不掉就是伤苗。她改变了主意,先铲两帮的草,再回头用手薅苗间的草。可是哈腰时间长了受不了,骑在垄上薅,长裙又拖地压苗。这时母亲意识到,穿长裙是个错误,怪不得大家都笑她。她只好蹲在垄沟里,面对草眼,横着身子一边薅草一边往前挪。铲了一会儿,抬头看看,人群已经离她很远了。
二里长的垄,铲过去又铲回来,到了开铲时的地头,大家便坐在地头休息。有人摘下别在腰间的短烟杆,伸进烟口袋里装锅烟,悠闲自在地吸了起来,有人便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讲了起来。今天母亲又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母亲这时还在地的那头,汗水在满是灰土的脸上往下流,流出一道道的汗渍,披肩发也直往脸上黏,那双带跟的鞋踩在垄帮上又崴脚。她口渴了可水壶还在地那头放着,铲地时有专人送水,可送水的人是跟着人群走的,不能单独为她一个人送水。她想用刮锄板铲掉锄板上黏着的硬泥块,一掏兜,刮锄板不知啥时候丢了,她用手指将锄板上的泥块抠掉。她精心为铲地所做的准备,几乎都经不起实践的考验。
这时母亲的心情反倒放松了,她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铲地方法。她索性把鞋和袜子脱掉,光着脚一边铲一边薅,哈腰薅累了便蹲着薅,蹲着薅累了便爬着薅。她一丝不苟地铲着、薅着。回头看看自己铲过的垄,比别人的都干净,她觉得很满意。
北大荒人铲地,讲的是“干起来一阵风,坐下来一溜坑”,意思是干起来速度快,休息的时间也长。这叫干有干样、坐有坐样。母亲还有百十来米就要铲到头赶上大家了。这时打头的又站起来重新排垄,这次排垄后铲地的时间很短,也就半个小时。打头的便用刮锄板敲了敲锄板,算是收工的钟声。敲完,扛起锄头转身回家了。大家便也都跟着走了。
地里只有母亲一个人还在铲,没有人来接她。
赵家我姑父是赶车的,两个表兄和文阁都是教员,文全在马号干活,都不在跟前,帮不上忙。
中琴中午不回家吃饭,中哲中午回来吃口剩饭又上学去了。母亲铲到和别人一齐时回到家里,先洗把脸,连饭也不吃,便上炕靠窗台坐下了。她感到浑身骨节痛,像要散架似的,手指也不听使,拿木梳都攥不住。她真想躺下睡一小会儿,又怕躺下就起不来。狠狠心强迫自己吃口饭,扛起锄头又下地去了。她想先到地里铲一会儿,免得落后太多。
新闻人物的新闻,很快就传遍了全村。中午我姑奶就听说了母亲去铲地的事,说她穿着裙子,背着水壶,还说她不会铲只会刨,累得坐在地里直哭。
姑奶这个饱经沧桑的老太太,拿起出门时才用的拐杖,想到“他舅妈”家去看看,一出门见几个孙儿都在院里,便改变了主意,她用拐杖跺着地说:“都听着,你舅妈去大型组铲地去了。她是个金贵人,没出过力,这一步要迈不出去,就趴下起不来了,后晌你们都早点回来,去接接垄。别叫人家嚼舌头,说咱赵家没人了。”
大概从那时起,姑奶便开始考虑怎么叫我妈彻底脱离苦海,过上好日子。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晚上,当我大妹妹中琴从四甲放学回家,又赶到地里帮母亲干活时,大队人马已经收工了。文博、文清、文阁几个表兄弟已经将母亲的垄接到头了。
这时太阳在西边树梢上变成了红色的圆盘,大地里被人们搅起的尘土已经消失。铲过的地一行行豆苗像被大梳子梳过一样,笔直而又清晰。村子里传来了晚饭过后孩子们嬉戏的声音。
妹妹扶起母亲说:“妈,累坏了吧!”母亲说:“弯着腰还好受些,一直腰倒痛得厉害。要不是怕人笑话,我真想爬着回去。”
中琴说:“妈,中哲病了,下午上完第二节课便回家了,在炕上躺着呢。”
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遇顶头风”,母亲和中琴加紧脚步赶回家。见中哲在炕上头朝里躺着,身上还背着书包,满脸通红,中天跪在旁边直叫姐姐。妈上炕用手摸一摸中哲的额头,滚烫的。
房东李大娘也过来了。妈向她要了点酒,倒在小碟里。将中哲衣服解开,用手指蘸着酒擦中哲的额头,前胸和后背。妈又叫中琴烧半锅开水,装在盆里、碗里凉着。她扶起中哲,叫她多喝点凉开水,中哲最听话,妈叫多喝就多喝。睡觉前,中哲清醒了许多。李大娘又送来镇痛片和鸡蛋。妈又把鸡蛋窝在粥里,叫中哲努力吃,中哲便尽力多吃。妈又叫她喝水,再把药片吃了。
大妹妹心细、心事重,半夜她睁开眼睛,见油灯还亮着,母亲未脱衣服守在中哲身旁。母亲已将披肩发梳成两个辫子,又将两根辫子盘在脑后。这个属于她特有的盘法,一直到她永久地闭上眼睛。中天在一篇回忆录中说:“这发髻有时像一朵花开在她脑后,点缀着她沧桑的经历和成熟的面容。但更多的时候,这发髻像一个碾盘,压在她头上,沉在她心中。”
妹妹细细地端详着,觉得母亲这个盘法很好,新颖别致而又不扎眼。母亲在做针线活,她是在将长裙改成一条宽松的长裤。中琴注意到了母亲唇上的水泡,又见母亲半张着嘴,口水从她嘴角流了出来,嘴里发出咝咝的吸气声。她知道母亲上火了,嘴里面也起了泡。中琴支起身来,对母亲说:“妈,你也多喝点水吧。”
母亲的喝水疗法竟产生了奇效。几天后中哲又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四
母亲和乡亲们中间横着一堵阻断情感的冰墙。这堵墙给母亲带来的精神上的折磨,远远超过由于劳累所造成的肉体上的折磨。但这堵冰墙很快就被母亲不屈的努力所凿穿,被母亲的热心肠所融化。
第一个坐在我家炕头和母亲唠起家常的是房东李大娘。有一件事使她感到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终生对不住李家,那就是她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她理所当然地把这“罪过”全归于自己,她不能像别家媳妇那样,聚在一起拍着肚皮讲自己的本事,不论是谁一提起“绝后”两字,她便心惊肉跳,她说他们两口子一辈子信佛,从没做过亏心的事,怎么就有这样的报应,老天爷不睁眼哪!母亲也学着乡间的称呼法,说:“他大娘,你看代兄代弟是两个多好的孩子,‘养儿防老,她们能不养你老吗?假如代兄代弟都是男孩子,你又会是什么样?”
李大娘说:“我还是我吗,说不准更叫人操心。”
母亲说:“这就对了,叫我说姑娘更知道疼人。”
李大娘说:“理是这个理,可是老李家到这不就没了吗?”
母亲说:“我们的后代分两支,一支是儿子一支是闺女。这两支是不分亲后的。儿子是自己的骨血,闺女也是自己的骨血,都是传宗接代人。”
母亲的话还不能消除李大娘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但母亲敢于摇撼祖训又有情有理的话,确实令李大娘倾耳而听,她觉得母亲是她的知心朋友,和母亲可以推心置腹地谈话。
李大娘还讲,她山东老家还有个哥哥,有十多年没有信了,娘家就这么一个亲人了。现在太平了,她很想哥哥,哥哥都六十多了,身体怎么样啊?侄子、侄女都干什么呢?成家没有?她说:“去求杨大先生写封信吧,搭着人情不说,我说一句他写一句,我拙嘴笨腮的,就会说很想哥哥。一封信共写了四行。头一行是长兄如面,最后一行是敬请大安。中间两行还夹着一句‘望穿秋水,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不敢问大先生,他辈分高,脾气又倔,一不对劲儿,拿起笔就摔,拿起纸就扯。后来我偷偷问你大外甥,文博说这个词倒是有,可这不是你能说出来的话。”
母亲说:“我替你写封信吧。”
母亲摆好炕桌,铺上纸,拿出笔。李大娘很惊讶,这么大岁数的女人能写信?她见母亲拿着笔的手指,轻轻的,一按一按的,像变戏法似的,笔尖底下便出来一行字。
不一会儿就写了满满一张纸。写完后,母亲又给李大娘念一遍。信上先是打听哥哥家的情况,问哥哥嫂子身体如何,是不是还在原来的房子住,问几个侄子、侄女是否都已经结婚成家。接着又写道,我们是鬼子投降那年搬到西五来的。现在自己盖了三间房,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有了婆家,还没过门。二女儿是解放那年生的。你妹夫身板还硬实,能在大型组干点轻活。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吃的穿的都不愁。村干部说了,过几年还能通电。北大荒这地方和咱关里家不一样,人少地多,村和村离得很远,大荒甸子一眼望不到边。夏天还好过,不像咱老家那么闷热。冬天雪下的有一尺多厚,真是地冻三尺。可是家家有火炕、火墙,屋子里比咱老家屋里都暖和。代兄代弟没见过舅舅,若是代兄代弟结婚时,哥哥能来一趟该多好。你妹夫说,他也很想老家,打算再攒两年钱,回老家过一次年……。
念完了,问李大娘还有什么要说的。李大娘乐得合不拢嘴,说:“我这不是回到老家了吗?就像我端着碗在院里一边喝糊糊一边和哥唠嗑。”说着就又抹眼泪。
母亲会写信,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有来求她给老人写信的,母亲便将话写得恭恭敬敬、亲亲热热;有来求她给嫁出去的女儿写信的,信里的话便是反反复复、絮絮叨叨;有来求她给恋人写信的,那信便字里行间透出缠缠绵绵、恩恩爱爱。不论谁来写信,母亲都请来人上炕坐下,慢慢地讲。来人总能很自然地在你一句我一句的闲唠中讲明来意。半个小时后,母亲才动笔,写得详详细细。来人总是捧着写好的信,满意而归。
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人来到母亲的小屋,就是不写信,也愿意和“他舅妈”说说话。有时来人还用小花布兜十来个鸡蛋,或用碗端一碗油来。母亲总是婉言谢绝,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家也不富裕。东西你就拿回去吧。”来人就说:“给你的东西还能往回拿吗,他舅妈你就收下吧。”母亲还是不收,来人就发急说:“你们城里人也太外道了!我又不是为了你给写信才来的,咱姐妹处到这了,谁家还没个为难遭灾的时候,大家伸伸手日子就过去了。谁家也不能炕洞里打井、房顶上开门——跟谁也没个来往。你要是瞧不起咱,我也没脸把东西拿回去,我就当着你的面把它摔了!”母亲就不好再拒绝人家,把东西收下,嘱咐中琴、中哲,把碗给刷干净了,并再三感谢。来人就又说:“你以后少说这些叫人听了扎耳朵、咽下去卡嗓子的话,老是谢啊谢的,还没走上一圈子呢,卸(谢)什么卸!”
村里有个姑娘叫柳枝,长得和她的名字一样,杨柳细腰,俊极了。在风吹沙打中长大的她,反倒出落得细皮嫩肉。这丫头放在城里,若是在十个姑娘里光从模样上往外挑乡下姑娘,挑出九个,剩下的还是她。她干活可是一把好手,铲地敢和打头的摽劲。她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到母亲的小屋来,来了就往炕头一坐,看母亲给别人写信,听母亲和别人唠嗑,弄不弄就缠着母亲讲故事。她也管母亲叫舅妈。李大娘逗她:“柳枝,你舅妈还有个儿子,在城里念大书呢,你嫁给他吧,我给你当个大媒人。”柳枝说:“若不是我妈早把我许了人,我就管舅妈叫妈。不过那小子照片我见过,皱个眉头,怕这辈子讨不出个笑脸来。”
母亲还是天天去铲地。她不但装束打扮“入时”了,铲地技术也提高了不少。不用大哈腰,也能拉开锄板。对不是护脖的苗间草,也敢下锄了。落后还是落后,不过,先铲到头的人,都返回来接她,所以也能跟大伙一块坐在地头休息了。
这天铲地,打头的刚开始排垄,柳枝和另一个姑娘就在母亲两边插上了锄,将母亲夹在中间,她俩每人给母亲铲一个垄帮。这样,母亲的垄就剩下一个苗眼了,便毫不费力地跟上了大帮。铲了一会儿,柳枝说:“舅妈,把昨晚那个故事讲完了吧。”另一个姑娘说:“不行!打头里讲。”于是,母亲一边铲地,一边讲了个“六月雪斩窦娥”的故事。周围的人便都随着母亲铲地的速度铲地,有人说:“她舅妈,声大点,我这是上风头,听不真切。”当母亲讲到窦娥发愿“……若窦娥实在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大雪,从今后让这楚州大旱三年”时,人群里便有了唏嘘声。
第一遍地铲完了。一连好几天风和日丽,柳树放叶了,母亲在窗下种的花打苞了,鸭子嘎嘎叫着扇着翅膀往水泡子里飞,草地里能趟起蚂蚱来。燕子回来了,飞进了屋里,在它们的窝上刚停一下,又忙着飞了出去。
这些日子,母亲心情好多了。她不是生活在孤岛上的人了。她那个小屋里整天笑声不断,有人教她用棉被把鸡蛋捂起来孵小鸡,有人给她酱块子,教她怎么做大酱。
端午过了,铲二遍地时,母亲就更从容了。北大荒人铲地是第一遍绣花,第二遍跑马。而且第一遍铲那根垄,第二遍还铲那根垄。怕的是第一遍你不好好“绣花”,花达板带冒锄,第二遍叫别人受罪。母亲铲第一遍时,苗眼里的草薅得格外干净,第二遍铲起来便是得心应手,完全可以和大家平起平坐了。
这天上午休息的时候,母亲来到了村长跟前。
村长说:“她舅妈有事吗?”
母亲说:“村长,我每天六分,是不是少了点?”
焦村长没想到“他舅妈”能提出这个问题,而且是当着大家的面,便说:“大家都看见了,你铲地跟不上趟。”
母亲说:“我是跟不上,可你们休息我不休息,拉下的都撵上了。我一根垄也不少铲。况且,铲二遍我也能跟上大家了。”
村长亮出了他的杀手锏:“给你六分,也不完全是干活的原因,这你心里明白,还用我说吗?”
母亲并不退让:“我心里明白,其他的原因不能影响劳动所得,共产党讲的是同工同酬,我不比别人铲得少,也不比别人铲得差。”
村长是极聪明的人,马上接过话来:“你要比吗?你提出来和谁比?”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和谁比就得罪谁。
母亲平静地说:“和你比。”
村长一时缄口结舌,这时柳枝和几个女的也插嘴说:“真不合理!我们又不提前回家做饭,为什么给八分?要比大家都比!”论起来,柳枝叫村长姐夫,有这层关系,她敢于放肆地去拉村长起来检查垄。村长不起来,直打坠。他说:“他舅妈,你想要多少分?”
“八分。”母亲说。
村长说:“涨分的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开会研究研究,明天答复你们。”
“可给我定六分就是你一个人定的。”这话母亲并没说出口,她是讲究有理、有节的人。
母亲若是顶撞了现在的干部(正确说法应在干部前加“个别”两字)就可能惹来大祸,但那时的干部还古朴得可爱,后来兴起的“听不得半点不同意见”、“打击报复”、“公报私仇”还没有从上边传下来,村长虽然当众闹了个大红脸,还没有陡起整人之心。他真的召开了村委会,研究了涨分的事,并在第二天公布:妇女铲地质量合格、能跟上打头、下午又不提前回家做饭的,和男劳力一样,一天十分,下午提前回家做饭的,一天八分。参加打早垄的,一律另外计分。
五
涨分事件过后没几天,姑奶便捎过话来,叫母亲晚饭后过去坐坐。
我姑奶是赵家的主心骨,她长得精瘦,却干净利落。她常坐在北炕姑父的对面,面前放着一个用柳条编的、装着烟末的笸箩。她有杆长烟袋,烟袋杆光光的,烟锅亮亮的。吸烟时将烟锅插在笸箩里,舀一点烟末用手指压一压,装满了、压实了,拇指还在烟锅揉着,便是在谋划着一天该做的事情。烟点着后,她用力吸几口,又伸长胳膊,在烟锅上再按几下,再吸几口。吸完了便握着烟杆的中间,将烟锅敲在炕沿下的立木上,烟灰便落在了地上。这时她就安排这一天的大事小情了。姑奶在赵家吐口唾沫就是个钉,别说小字辈不敢顶撞,就是我姑,五十多岁的人了,在她面前也是小媳妇一样规规矩矩的。
母亲来了,姑奶先是问:“吃的还有吗?烧的够吗?小四给挑水了吗?”母亲都一一回答。
姑奶又将烟锅在立木上敲了敲,“听说你每天挣八分了?”
“是,涨了两分,姑也知道这事了?”
“是村长亲自来和我说的,有人不同意呢。都是他拿准才定下来的。我和村长说,以后要多照顾点你们娘们,村长满口答应,还说以后有啥事尽管找他。”
母亲说:“什么事都叫姑妈操心。”
姑奶说:“谁叫我们是亲戚呢!往后你若是攀上了高枝,日子自然就好过了,我也就不操这份心了。”
母亲觉得这话里有话,一时又不得要领,便不吭声。
姑奶又装了一袋烟,用力吸几口,一缕蓝色的烟雾便将她的面容罩了起来。她问:“他舅妈,中琴还在四甲上学吗?”
母亲回答:“是,马上就要毕业了。”
姑奶说:“毕业了好,用不着再花钱了,还能帮你干点活。”
母亲说:“这孩子心高,还想再念。”
姑奶说:“那可不能由着她了,念到这分上,心性就不那么泼了,也算是文化人了,若是嫁人也得挑一挑了。”
听到这里,母亲已经听出个眉目来了。她怕姑奶再往下说,双方僵在那里,不好收场,便说:“中琴必须接着念的,她才十四岁,帮不上我什么忙,我在组里挣分,能供得起她。”
姑奶便有些不高兴地说:“念书!念书!你倒是念大书的,还不是落到我这来了。”
母亲走到姑奶跟前,给她装袋烟,缓和一下气氛,然后说:“都怪你侄子和我不争气,给姑妈添麻烦了,叫中琴念书,也是为了孩子将来能出息,别再像我这样。”
母亲提到“你侄子”,姑奶口气也缓和了些,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侄子惹的祸,“一个丫头,早晚是锅台转,我不会把你们往火坑里推的,我早就想给中琴找个婆家,把你们带出去。我一直没和你提起,是因为总没合适的,又怕你着急,这回好了,‘瓦房家的看上了中琴,她那孩子也是规矩人,和中琴比是富富有余的,我就替你答应了这门亲事。”
母亲说:“姑妈,我现时是困难了点,可有姑妈的帮助,什么困难我都能克服,还不至于拿孩子去攀亲结贵。”
姑奶对母亲的话似懂非懂,她还接着她自己的话往下说:“‘瓦房家的说了,要成,先订下来,过了礼。啥时候嫁过去,两家再商量。还说,中琴一过门,她就交钥匙,不愿在一起过也行,就起两把火,自己刷自己的锅。咱还有啥挑的呀,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要房有房。”说着,又把烟灰磕了出去。
母亲却越发坚决起来:“姑妈,我只能谢谢你的好意了,这事我是不会答应的。”
姑奶从记事起听说的,见到的,自己走过的,别人走过的,就只有这么一条路。女人只有一条路,从小姑娘到大姑娘,到小媳妇,到老婆婆,到老太太,天下女人都走这条路,没有其他的道。女人一辈子要干的事就在锅台旁,就在针线笸箩里,就在男人身上,就在自己肚皮里。屋外面的事是男人的事,女人是在男人臂弯里活着的,男人才是天。男人没了,女人在哭的时候都喊我的天哪!
姑奶一心想叫我家脱离苦海,她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在这条道上走得好一点——给中琴选个好人家。她原以为母亲会千恩万谢,没想到母亲一口回绝,这叫她很失望,她干咳了起来,母亲就给她捶背。暂时的沉默后,姑奶说:“他舅妈,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母亲更坚定地回答:“不行的,姑妈。我是不会吐这个口的。若应了这事,你侄子回来要埋怨我的。”
一直在旁边站着的文博心里明白,奶奶的话是不能驳回的,可舅妈再客气也是不会妥协的。于是,文博便说:“奶奶,中琴马上高小毕业了。念了六年书不参加升学考试也怪屈的,你就让她考完了再说吧。若是考不上,她自己就得找人家,若是考上了,也得供得起才能去念。”
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中琴参加升学考试,成绩是全区第一,全县第二。
这天焦村长接到通知,说是你们村考中学出了个状元,吴区长要亲自到村里来看望。
这吴区长是抗联的排长,前些年就在这一带带兵打鬼子,这一片的老百姓都认识他,光复后因为有伤,没有随部队走,留在这当区长。他在群众中威信极高,大家都亲切地叫他老吴。姑奶认识老吴,打鬼子时老吴在她家住过。姑奶听说老吴要来,跟村长说:“一定要叫老吴到家里吃顿饭。”
吴区长真的来了,同来的还有区里的文体干事,扛着照相机,因为大家都知道的原因,老吴没有到我家,由村长陪着来到我姑奶家,把中琴叫了去。我姑奶拉着老吴的手,另一只手摸着中琴的头说:“她就是我侄孙女!”老吴很会说话,他说:“一看就像你,赶明儿老了,也是个咔吧溜脆的老太太。”又嘱咐中琴好好学习,给区里争光,给姑奶争光,又跟姑奶说:“我们这一代把江山打下来了,建设国家咱这本事就不够了,以后点灯不用油,种地不用牛,没学问不行了。”又对村长说:“县里中学开学时,你们村要派车把中琴送到区上。区里再派车把五个考上县中的送到县里,中学那边还要鼓乐迎接呢,前五名的都得戴上大红花。”村长满口答应,姑奶乐得直咬嘴唇,说:“就叫她姑父赶车送去!”
姑奶又留老吴吃饭,老吴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姑奶说:“老吴最爱吃的是油饼、鸡蛋汤。”于是我姑亲自下厨,我的两个嫂子只配打下手,一个忙着擦桌子,摆碟子碗,一个负责烧火,我姑一会儿喊火大点,一会儿又喊压压火。油饼烙好了,黄洋洋油汪汪的,姑又拿起饼在锅里摔,摔得油饼层层叠叠、松松软软。陪老吴和文体干事吃饭的,只有姑爷和村长。区长叫姑奶一块吃,姑奶说啥也不上桌。
吃完了饭老吴直说:“好,好!”又拉姑爷和姑奶坐下,他站在后面,中琴站在前面,叫文体干事给照张相。老吴没叫村长过来,村长就没敢站到里面去。文体干事支好相机,把头蒙上,在里面摆弄了一阵,把头拿出来,手里举着用绳连着相机的小皮球,说:“往前看。”用手一捏球,相便照好了。
老吴临走要给饭钱,姑奶说什么也不要,老吴说:“我们有纪律的。”姑奶说:“你是我侄子,你来家吃饭,还给什么钱!”再争,姑奶的腔调就有些变了。老吴也就不争了。
老吴走后,姑奶在长条桌的盘子下发现了钱。姑奶拍着腿说:“这个老吴啊!”
中琴找婆家的事就再也没人提起了。
六
二遍地铲完,挂锄期间只有男劳力在组里干些零活,妇女便回家干自己的活了。
这期间有一件事,使乡亲们对母亲肃然起敬。
这天母亲去我姑家拜望我姑奶姑爷,快中午了,母亲起身告辞,我姑奶说:“他舅妈,在这吃了中午饭再走。”母亲说:“不啦,还得回去给孩子们热饭。”便起身走了。
刚出门上路,便见路旁一个麦秸垛旁的空场处,有好多人围在那里,孩子们都站在前面,大人们站得远些。人群里传出了妇女的吵骂声和厮打声。原来是“瓦房家的”和牤子媳妇打到一块去了。
这“瓦房家的”依仗男人地位的优越,和谁共事都要踩别人一脚,拔个头筹,就是吃屎,也得由她先咬个尖。大家对她是嗤之以鼻,又敬而远之。另一个女人的男人外号牤子,牤子办事不计后果,是个蒸不熟、煮不烂、不进盐酱的愣头青,连村干部见到他都绕着走,可是偏偏叫这媳妇给降住了。牤子媳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愣,我比你还愣。你敢上房揭瓦,我就敢一把火把房子点着。牤子是唯媳妇之命是从,幸亏这主今儿个没在场,要是在场,就得抡起棒子来参战。
针尖对麦芒,这两人打架谁敢劝架,弄不好,还不把你给打了。打了也是白打,你能跟谁讲出个理来。
这两人都打得披头散发,敞怀露体。“瓦房家的”脸上还有几条血印。眼看“瓦房家的”处在了下风,牤子媳妇抓住她的头发,使劲往地下按,她扯着牤子媳妇的腿,想下口咬。牤子媳妇却一片腿,把她骑在胯下,挥起巴掌不顾头脸乱打一气。“瓦房家的”被打得懵里懵懂,一着急,猛地向前一蹿,牤子媳妇便坐在了地上。“瓦房家的”显然有点打怵,不敢趁机返身对攻,而是撒腿就跑,却被乱草底子绊了一跤,趴在地上。
这牤子媳妇打得正解恨,突然被闪得坐在地上,就有些窝火。她见“瓦房家的”也跌倒了,便大喊一声跳了起来,伸手抓起刨在麦秸垛上的一把二齿子,抡起来就要刨下去。这时,一个人猛地抱住了她的胳膊。她一晃膀子,顺手一推,母亲怎经得起她的神力,立刻坐到了地上。牤子媳妇定睛一看,原来是“大舅妈”,便一把将母亲拉起来,说:“用不着你来管。”回身一看“瓦房家的”已经跑远了,便提着二齿子又要去撵,一边说:“我去把她家房子刨了!”母亲双手扯着她一只胳膊,不撒手。这时,有头面的三老四少也走过来劝架。反正“瓦房家的”不在,便都把不是编派到她身上。这个说:“反正你也不吃亏,算了吧。”那个说:“你替大伙出了气,两个孩子打架,她干吗伸手动脚的!”
母亲连扯带劝,将牤子媳妇拉回自己的小屋,母亲给她倒水洗脸,又找出针线,叫她把外衣脱下,给她钉扣子。
牤子媳妇到了母亲的小屋,便收起了那泼劲,转怒为笑说:“舅妈,叫你见笑了。”
母亲说:“乡里乡亲的,能住在一个屯里就是前世有缘,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两个孩子撞拐玩,我家虎子被撞倒了,他一急,就把‘瓦房家的二小子推个仰八叉,‘瓦房家的就炸锅了,揪住虎子耳朵抬腿就踢。”
母亲说:“这么说,你家虎子也有不是。”
牤子媳妇说:“可她‘瓦房家的算老几,敢打我的孩子?虎子是我生我养,牤子那么驴性,都不敢戳孩子一手指,她‘瓦房家的就敢往角锥上坐?”
母亲说:“那倒是,两个孩子吵架,狗皮袜子——没反正。大人只能将自己孩子拉开别搅合到里面去,你们这边打架,备不住两个孩子又跑一块玩去了。”
牤子媳妇说:“人在气头上,就不顾死活,我当时恨不得一二齿子刨她两个窟窿,蹲大狱,我认了。”
母亲笑着说:“那可不行,你去蹲大狱,牤子再找个媳妇,你虎子就要受气了。”
“他敢,他长几个脑袋!”
正说着,牤子进来了,“谁欺负虎子了,我拧折她胳膊!”
“你一边歇着去!”牤子媳妇吼道,“没你的事,你当这是在你家呢,大呼小叫的。这是舅妈家!”
牤子便规规矩矩靠墙坐在炕沿上。
牤子媳妇接着说:“舅妈,这女人不知是怎么回事,有了孩子就没了自己,一天想的就是孩子,我为孩子命都敢搭上去,他要天上的月亮,谁给我个梯子,我就上去给他摘下来。”
母亲说:“你也是当妈的人了,心里要有正事,护孩子等于害孩子,你们要教育孩子好好读书,将来能有个出息,这才是正理。”
牤子媳妇说:“我那孩子还能有出息?你看看他这个种吧!那天我问虎子三加五等于几?虎子说等于四,他爸说不对,等于九。”说着,她拍着牤子的肩膀,放肆地笑了起来,显然她在取笑牤子,牤子也跟着傻笑。
母亲说:“你别作贱牤子了。”
牤子媳妇说:“你问问牤子自己呀,虎子作业本上全是叉叉,牤子还以为是好事来呢,说真不赖,快满堂红了。念书的事这辈子不指望了,等虎子能拿得动锄头,就让他下地干活。”
母亲说:“别一点正事都没有,那样做孩子这辈子就叫你给耽误了。明个儿虎子放学后,你叫他上我这来写作业。”
母亲还要往下说,牤子又来了憨劲,他跳了起来:“舅妈,我给你磕个头吧!”说着就要跪下,母亲忙推他坐下,她媳妇笑着说:“一屁股没坐住,你又冒出来了,你往后把虎子盯住就行,天天晚上领他到舅妈这来。”
牤子说:“这个我行,扛也把他扛来。”
两口子要回家,母亲送他们。都走出外屋门了,牤子媳妇又返回来说:“舅妈,那咱把你推了个跟头……”
母亲说:“我坐在麦秸底子上了,暄腾腾地。”
牤子媳妇说:“你打我一巴掌吧,打不动你就挠!”
母亲说:“打你,还不等于给你拍灰。挠你,还不是给你抓痒痒。我可没你那么有劲。”
牤子媳妇说:“我劲大,可没你的理大,不打不挠你就记着吧。”
十多天以后,村长为了讨好老婆,对媳妇说:“听说老赵家他舅妈和牤子两口子好上了,还给孩子补习功课。这不是给咱们上眼药吗?赶明个儿我不叫她上大组干活,治她,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
“瓦房家的”听了,撇撇嘴说:“怪不得人家叫你‘交不透,那天我和牤子媳妇掐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那么多人,还有不少你们这些能上阵的儿马子,吓得一个个都背过气去了!都尿裤裆了!要不是他舅妈拽着,那虎娘们还不把我刨死,现在你还腆着脸说这话,也不臊得慌。”
说得村长直溜边,再也不提这话。
七
一九五七年冬,我在宾县教书,便在那里租了房子,去信催母亲赶快搬来。那时中琴已到省石油专科学校去读书。母亲搬来后,我可以养活母亲,并供小弟小妹读书。我为自己能对这个家有所贡献而高兴。
母亲惦记着我,担心一个人在外,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便决定搬到宾县来。
母亲舍不得离开西五,西五的乡亲们也舍不得离开母亲。
母亲必须在半夜启程,早晨赶到县里乘长途汽车。要走的那天晚上,姑父便将大爬犁停在了李延龄家的院子里。文博、文阁、文全他们便来帮助收拾东西,捆行李。牤子也来了,往外搬行李、搬东西,他不叫别人动手,都是他一个人的事,这个“愣”出了名的人,往爬犁上摆东西、拢绳子时,却出奇的心细,往爬犁上铺了厚厚一层麦秸,是为了坐着暄腾暖和。又将爬犁的前部摆满东西,堆得高高的,又挡风,又能靠着。大煞绳在座位两旁拢了几个来回。拢完后,又扯着绳子用力拉几下,怕有松的地方。又嘱咐母亲:“爬犁‘打刮脸子时,用手拉住煞绳,别甩出去。”
母亲又去我姑奶家辞行,这时姑爷已经去世了。姑奶杀鸡款待母亲。饭桌上,我姑流着泪说:“一个妇道人家,带两个孩子,要走上千里的路,真叫人不放心,中飞那孩子能不能撑起这个家呢?按理说也该立事了,要是不行,赶快打个信来,叫文博把你们再接回来。”姑奶说:“你放心吧,他舅妈是走过火焰山的人,脚底板硬着呢!”
母亲知道这一走,再回来的日子已是渺茫,心里便涌上了将要永别的凄楚和对赵家的感谢之情。她站起来说:“姑妈,你侄子在得意的时候,没来看过您。我们遭难了,是你们不怕担风险,不怕受连累,收留了我们,这些年,我不懂的事姑姑告诉我,我吃不上饭姑姑接济我,我干不动的活姑姑帮助我,我有不恭敬的地方,姑姑原谅了我。我的孩子们若是有出息的那一天,我一定带他们回来看望您。”说着,便流出了眼泪。
姑奶说:“你这是往高处走,是好事,淌什么眼泪,谁也不许哭天抹泪的!他舅妈,你是有大志向的人,为孩子吃了不少苦,会有好报应的。我等着你回来,你不回来,我就不闭眼睛。”便有大滴的泪珠从她干涩的眼里艰难地流了出来。
姑奶留母亲在她家将就半宿,母亲不愿在半夜折腾得全家都起来,便领着中哲、中天又回到了她的小屋。
乡亲们来了不少,走了这拨又来一拨,谁都不空手,光鸡蛋母亲就收了两水桶。
李延龄老两口一直在我家的小屋里陪母亲说话。有客人来,又让坐、又点烟、又倒水的。他们真把母亲当成自己家的人了。来人讲到高兴处,他们就陪着笑,说到别离的话,又陪着来人抹眼泪。
中哲、中天和代兄、代弟难舍难分,开始挤在大人中间,后来他们就到东屋去了,再后来就穿着衣服躺在东屋炕上睡着了。
柳枝已经嫁到别的村子去了,听说母亲要走,她特意回来了。柳枝说:“舅妈别走了,还不如叫你那二小子回咱这来教学。”李大娘取笑她:“你都嫁人了,还惦记着舅妈家的二小子呢!”柳枝就笑,妈说:“官身不由己呀。”
牤子媳妇和“瓦房家的”也来了,她们拉着母亲的手眼泪汪汪的。虎子也跟他妈来了,站了一会儿又跑开了。谁也没注意他,隔了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双手将在学校的作业本呈给母亲。母亲认真地看着,夸他写得好,又拿起笔给他改了一个字。“瓦房家的”拍着虎子的头说:“这孩子真出息了!”牤子媳妇说:“还不多亏了舅妈。”母亲把那支她用了多年的钢笔送给了虎子,又告诉牤子媳妇给虎子买两片钢笔水片,冲瓶钢笔水,又教虎子怎样抽水。
夜已深了,人都走了,屋里留下了浓浓的烟味。母亲对李大娘两口说:“回屋睡一觉吧。”李大娘说:“睡不着,再陪你们坐一会吧。”
半夜了,姑父来了,说:“走吧。”
母亲又拿起扫帚,把小屋最后扫一遍,李大娘也没拦挡她。
夜色笼罩着寂静的小村,母亲看着渐渐远去的自己住过的小屋,小屋的灯光还亮着,她向那还站在灯光里的两个人影喊着:“快回屋吧!”
马蹄踏雪的声音格外清脆,引来了几声狗吠,出了村口便能觉出飕飕的冷风擦脸而过。母亲用被将中哲、中天盖好。她自己披件大衣,将头缩在衣领里,我姑父喊了声“坐好”,便甩了一鞭子,爬犁便加快了速度。
这时路旁闪出一个人来,只听他大喊一声:“吁!”便抓住了马笼头。爬犁便停下来,原来是村长,村长对姑父说:“你后面坐着去吧,我送他舅妈到县里。”村长一边赶着爬犁,一边扭头对母亲说:“他舅妈,你就是咱西五的人。在外面要是不顺心了,你就回来。回来了,你要是还想住李延龄那个屋,不论谁先住上,我都叫他给你腾出来。”
那夜月明星稀,天上飘着清雪。
1975年6月中旬,母亲得病,先是当感冒治,后确认为出血热。除父亲外,我、中琴、中哲一直守候在她身边。6月20日上午,已经两天没睁开眼的母亲,缓缓睁开了眼睛。全家人立刻兴奋起来。母亲的嘴唇动了动,父亲赶忙把耳朵凑过去,父亲对我说:“你妈说叫你帮她翻一下身。”我跪在炕上轻轻地托着母亲的头和腰,父亲和中琴、中哲都帮忙,使母亲向右侧身躺着。这时母亲的左手动了动,要向上举的样子,大概她是想像平时那样用手拢拢头发。中琴忙接过她的手,中哲拿过木梳要给母亲梳头。我听见了母亲用微弱的声音说:“我……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她嘴角微微上翘,留下了永远的笑容。
父亲说:“我们给你们的母亲行个礼吧。”我们便站在父亲身后,孩子们站在我们身后,和父亲一起向母亲深深地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