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务区
2015-05-21王齐君
编完王齐君的这篇小说,恰逢中央电视一台正在热播反映公安战线的长篇电视剧《别让我看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尽管年龄不同,我总是愿意把小说的主人公王卫东,同李幼斌饰演的那个公安人员的形象重叠起来,有时候又会将他同电视剧里那几位年轻的公安人员弄混淆。王卫东这个公安战士,有血有肉,可亲可信。这说明齐君的小说有一定的生活基础,从艺术上讲还是有一定感染力的。王卫东对于本职工作的热爱,是建立在对国家和人民安全所负有的强烈责任心之上的。小说并不算长,但是,几个细节的描写均匀得体,让人看后忍不住回味,觉得真是那码子事。由此,对这样的公安人员的敬意油然而生。如果说还有哪些不足,我总觉得作家的叙述语言是否可以再精练一些,再追求点语言的韵味。
一
在小王看来,花枝镇最漂亮的红灯笼就在自己头顶上。把红灯笼拽升到空中,进屋吃完饭,收拾下饭桌,儿子醒了。朱华给儿子换尿布,小王忍不住上手逗儿子,结果被尿了一脸。小王窜下炕,弓腰伸着脖子说:“这小子,还留后手呢。”小王跑去外屋洗把脸,端着盆水回到屋里。朱华坐在炕上给孩子喂奶,小王端着水盆,笑着说:“这小子的小东西,挺好使。”把脸盆放到屋中央,小王蹲下身,开始洗尿布。院门突然被拍得咣咣响,有人高声喊:“王哥。”小王放下尿布,慌忙来到院子里时,镇上的狗叫得正欢。
月光洒在院子里。小庞在大门外说:“王哥,快到站长室接电话。”小王一边开院门一边问:“谁打来的?”小庞说:“杨所长。”这时候来电话,有事?小王没进屋穿大衣,衣着单薄地跟小庞一起去车站。两个人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狗叫声在减弱。小庞打着手电,手电光在胡同里一晃一晃的。和小庞深一脚浅一脚往站长室快步走去的时候,小王并不知道,考验他的时刻到了。
老田家在站台东头,离胡同口不太远。小王站在站台上,往田家的方向看。田家的红灯笼比小王家的灯笼小,也没有小王家的灯笼亮。小王回头看,自己家的红灯笼在铁道线那侧。小王想,儿子吃了奶,小眼睛跟着朱华转,在炕上踢蹬腿吧?这孩子比较省心,睡前再喂遍奶,两三点再吃一遍,换一下尿布,再一觉就天亮了。不知道朱华是把他抱在怀里喂奶呢,还是在逗他?孩子的笑总是充满欢乐,让逗他的人禁不住跟着开心。
许站长穿着军大衣,在小王面前晃了晃,瞅瞅老田家,又看看小王说:“卫东,要不咱还是让杨所长带人来吧,你没带枪,万一真在老田家,人家有两把枪,咱这不是送死吗?”
就像猜硬币正反面,谁能猜准,杀害民警的歹徒是否真在田家?
好像突然就起风了。小王感觉套在蓝警服里的毛衣像是一下就被夜风打透了。他脚下动了动,试着拽下巴底下的红领章。把两个红领章从蓝警服的领子上拽下来,揣到上衣兜里。蓝色警服领上有红领章,警察没了红领章,跟老百姓没啥两样。小庞手上攥着手电,手电筒没亮,当然不是为省电。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空中的一个灯泡孤独而暗淡地亮着,银辉铺在站台上,闪着冷光。三个人的哈气不时从嘴和鼻孔窜出。小王从小庞手上拿过手电说:“站长,你跟小庞在这听动静,要是听到枪响,赶紧给所里打电话,再去跟我爸说一声,就说我没了。”许站长一把拽住小王的胳膊说:“等枪响了,什么都晚了!你儿子才几个月,你不要命了?听我的,让所里来人。”
“来什么人?案发后这三天,所有人都在四下忙活。即使所里有人,开所里那辆老掉牙的吉普,山路蜿蜒,黑灯瞎火,最快也得两个小时才能赶来,歹徒要是在这期间跑了,继续干坏事,怎么办?杨所长要是能带人来,还能让我赤手空拳去老田家侦察?”许站长鼻孔里又窜出一股白气,他抓着小王的胳膊说:“要不,你去镇上借把枪,喊他们来帮忙?”
许站长说的是镇上的派出所。三个人都不知道,镇派出所刚接了一起报警。部队上的一个人,来镇上发运木材,被人抢了。镇上的民警说什么也不信抢劫他的人有枪。镇上的民警说:“不可能,还五四呢,你要说撅把子、火药枪,还靠点儿谱,五四,你当花枝镇是你们部队?”报警人说:“我跟他俩撕巴抢枪了,是不是五四我还不知道?撕巴时,弹夹掉地上了。”镇上的民警更不信了,民警说:“你还跟人撕巴抢枪?够勇敢!人家没把枪顶你脑瓜子上,给你一枪?”报警人指着自己的右眼眶说:“你们怎么就不信呢?你们好好看看,这是不是用五四枪把砸的?”报警人的右眼基本已经封上了,眼皮上方的伤口外翻,还在流血。另一个民警上前,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了报警人眼眶上的伤口后说:“大冬天的,你这样出去哪行?咱先去卫生所,把伤口包扎好,然后去现场。”报警人抺一下眼皮上的血说:“八百多块钱,全让他们抢走了。”
小王不知道这些情况。他只知道,六七百里外的火车站货场民警被害,歹徒行凶后抢走了两支五四手枪,十几发子弹。其中一个歹徒是田家大小子的战友。杨所长说:“你去老田家看看,去没去生人?”至于拎烧火棍去,还是空手去,杨所长没说。杨所长只说注意安全。
小王哈下腰,在电线杆根上抠找出两块道砟石,揣进裤兜里。三节电池的手电挺长,小王攥着微微闪着亮光的手电说:“站长,就按我说的办吧。”许站长还是不让小王走。许站长拉着小王的胳膊说:“你怎么不听劝呢?”小王心说,衣领上没有红领章,别人可能不知道我是警察,可我自己还不知道吗?身为警察,这时候能退缩?许站长无奈地说:“得,你等会儿,我回去多叫点人来。”小王趁许站长松开手的机会,后退两步说:“不行,不能让大家陪我去送死。你们在这听动静吧。对了,你们可千万别去告诉我家朱华。”
狗叫声彻底停了,大山深处的花枝镇正向寒夜深处滑去。
到了老田家,小王趴板障缝往院子里看。田家东西屋都亮着灯,看不到人影,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小王试了试,院门没闩。进去会怎样,没法预料。他试探着开了院门,往里看看,迅速闪身进去,在院门口站了片刻。他来过田家,田家老两口住东屋,三个儿子住西屋,两屋中间是敞开式厨房。小王攥着手电,尽量贴东边走,没到房檐下,就听到了东屋传出的电视声,再靠近一些,听到西屋有人在说话。小王蹑手蹑脚到了房檐下,贴着墙挪到西屋窗外,透过窗玻璃悄悄往屋里看——炕沿上摆着三双男人的脚。小王心里一颤,心想,是田家哥仨儿?感觉不太像。头朝里躺在炕上的三个人都没脱衣服,三个人的头与小王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玻璃,最多不过两三米,可根本看不出长相。正想踮脚好好看看,屋里的唠嗑声突然一下子停了。小王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屋里的人一下坐起身,窗里窗外来个大眼瞪小眼,那非炸锅不可!小王一下缩回身,木头一样贴到墙上,大气不敢出。小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似乎过了很久,屋里的人才又接着唠嗑。小王听出来,炕头是田家大小子。想想那颗脑袋,是他没错。另外两个是谁呢?怎么也想不出。田家大小子之外的两个人长什么样?刚才他注意到,屋里的后窗漆黑,说明为防寒,窗外面捂着棉被。不捂棉被,就敢趴后窗跟炕上的人对视?越听屋里人的对话,小王的心跳得越厉害。小王当过兵,他深知,没当过兵的人,不可能在夜里躺在炕上唠部队上的事。黄家大小子之外的两个人,真是杀害民警的歹徒?
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皎洁的月光洒在田家的院子里。再看头顶上田家的红灯笼,要比远处自己家的灯笼大,也比自己家的灯笼亮。小王不知道,朱华现在在家干吗,儿子是不是还在炕上踢蹬腿?他想过,踏着月光回车站,打电话告诉杨所长,就说田家确实来了两个生人。可他紧了紧手上的手电,还是悄悄地挪到了东屋窗外。东屋里,黑白电视开着,田家老太太坐在靠门的炕沿上,在看电视。
走到房门前,拉开房门时,小王感觉自己已经停止了呼吸。右手上的手电,已经被他当作武器。西屋的生人要是冲出来,他将毫不犹豫地给予痛击。至于抡起来砸,还是撇砸两个人的面门,得视距离而定。裤兜里还有两块道砟石,而人家手上要是端着枪,裤兜里的道砟石怕是根本就没机会往外掏。从房门到进东屋,短短几步,他好像不是走的,而是飘过去的。风一样飘进东屋,差点跟老田太太撞个满怀。小王怕老田太太叫出声,没给她太多吃惊的时间,小王说:“田婶,看电视呢?”老田太太说:“你吓死我了。”老田太太抚住胸口。小王说:“我来找你家老三,他没在家?”当然不能说来找田家大小子,那样就得去西屋。老田太太说:“不知道死哪去了。他又惹祸了?”小王和老田太太正常说话,是想让西屋的人听到,以为他不怕人知道他来了,而且他是来找田家三小子的。小王说:“田婶,我想找老三,明天上山套兔子。”小王引开话题。老田太太说:“明天正月十五,套什么鬼兔子。”小王说:“套兔子过节啊。我田叔呢?”老田太太说:“去老赵家打麻将了。”小王想了一下,并不知道老田太太说的是哪个老赵家。
小王的父母住在田家后面,隔两趟房,但两家并无走动。田家三小子爱打架,小王处理过他。老田太太显然并不相信小王的话,她追问说:“你找老三,真没别的事儿?”小王生怕老田太太暴露自己的身份,赶紧压低声音说:“田婶,你小声告诉我,西屋那两人,哪来的?”小王示意小声点儿。老田太太有些迷惑,她随着小王降低调门说:“你问这个干吗?”小王把老田太太拉到靠里边的炕沿边,在电视声的掩护下,小王悄声说:“田婶,有人把我们警察害了,有一个凶手是你家老大的战友……”老田太太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王。小王说:“西屋那两人,有一个,是不是姓程?”老田太太眼睛直了,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小王都想捂她的嘴了,生怕她叫出声,就跟说悄悄话一样,小王说:“田婶,你别害怕,你跟我说说,他们是哪儿的,姓什么?”小王感觉,自己有点儿鬼鬼崇崇的。老田太太也越加神秘起来,她小声说:“有一个,是姓程,从通化来的。”跟杨所长说的情况完全吻合。一听说西屋来了两个杀人犯,手里还有枪,老田太太哆嗦起来。小王安慰她说:“田婶,你别害怕,你家已经被警察包围了,一会儿我们就抓他们。”其实跟前就小王自己,而且手上连个像样的家伙都没有。
交代老田太太一番后,小王走到门口,大着声说:“田婶,我走了啊。”小王出了田家,在外面关上房门,刚转过身,就听到西屋门响,他感到后背一阵阴冷,头皮瞬间炸开。西屋显然出来人了。小王没回头,而是打开手电,大摇大摆走下门前的台阶。他不知道,西屋里出来的是田家大小子,还是歹徒?西屋的人显然一直在听动静。小王担心会追出来,可房门没响,是进东屋了?小王正琢磨,东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人是谁,来干吗?”小王感到,一双冷酷的眼睛正透过东屋的窗玻璃盯着自己。小王既替老田太太揪心,又怕她曝露自己的身份。就听老田太太说:“是后院邻居,来找老三,要上山套兔子,不是什么好鸟。”刚刚交代老田太太的话,没想到转眼就用上了。西屋里也有眼睛盯着自己吧?他们手上的枪,子弹是不是已经上膛了?小王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冷,只能保持镇定,不紧不慢向院门口走去。
开院门时,他还挺镇定,一出院门,一边一团黑影,小王一激灵,下意识用手电照,左边是许站长,手里攥着炉钩子;再照右边,小庞手里是把尖锹。许站长和小庞要起身,小王赶紧低声说:“别动,别吭声。”关上院门,小王蹲下身说:“屋里的人在看着呢。我先走,过会儿你俩再动。”小王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往车站的方向走出去挺远,等回过身时,发现两团黑影正在雪地上向他匍匐而来。
二
多年以后,王卫东依然记得,他一枪击中姓程的手腕时,对方惊愕的表情。姓程的根本没来得及扣动扳机,虽然掉在地上的五四手枪装着六发子弹,而且子弹已经上膛。
儿子上初中后,迅速蹿高,但穿王卫东的绿警服还是显得太大,帽子根本戴不住。他喜欢摆弄父亲得的奖章,其中的一枚是王卫东抓杀害民警、抢枪的歹徒而荣立一等功的奖章。在他向同学显摆父亲的奖章时,说不清那些奖章都是怎么得的,其间经历过怎样的惊心动魄?更不会想到,父亲会在这个秋天再添一枚奖章。
两场秋雨之后,天猛然凉爽起来。四十多里外的一家商店被抢,更夫被杀死在商店里。后半夜,王卫东把朱华和儿子锁在家里,身着便衣,腰别手铐,再次进了候车室。案发后的二十多个小时里,他一次次去候车室和站场巡查,一有案发地开来的火车进站,他就爬上火车,逐节车厢查看,哪敢有半点怠慢?
昏暗的候车室里没几个人,他绕到靠墙那边,猛然发现,长椅上七扭八歪躺着四个人。其中一个眯眼看他。他一声不吭地走过去,跟旅客找睡觉的地方没啥两样。他在特务连待过,身体素质没得说,射击在团里取得过名次。可一对四,难度实在太大。他怕有漏网之鱼,赶紧去警务区,把刑警们叫了起来。
一个大背,将眯眼看他的小子摔到地上时,王卫东感到腰部一阵钻心般的刺痛。挂彩了?那小子的刀,明明连同人一起被摔在地上,根本没给他出刀的机会,腰怎么这么疼呢?他看自己的腰部,衣服完好无损。他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咬紧牙,用膝盖抵住那小子的后背,掐着他的手腕给戴上了手铐。
一审讯,吓人一大跳。四个小子抢劫商店、杀害更夫前,在常住地轮奸了多名妇女,既有年长的,也有年幼的。他们一路流窜过来,竟然是为弄枪。那个曾眯眼看王卫东的小子说,他知道一个偏远乡的派出所只有三位民警,抢劫商店杀人后,他们就奔那个派出所去了。赶上上面来人检查派出所的工作,他们没敢动手,连夜跑到了火车站。他们计划明晚再去。
案子落地后,天已经亮了。王卫东疲惫地回到家,躲进茅房,掀起上衣低头一看,心里不禁一颤。腰部惨不忍睹。冷不丁一看,腰右侧真像是挨了一刀。皮肤硬给撕开了一道口子,还在渗血,已经肿起来了。用手触碰,很疼。他很清楚,那绝对不是刀伤。就在他看着还在渗血的伤口,有点儿不知所措时,茅房门突然被人一把拽开,他抬起头,儿子一副吃惊的表情,站在门口。他看向儿子,儿子清澈的目光很快对准了他的腰部,不眨眼地盯着他的腰部看。儿子看愣了。他慢慢放下了衣服。儿子这才赶紧站到茅房边撒尿。他出了茅房。儿子哗哗地撒完尿,提着裤子,仰脸望着他说:“爸,你受伤了?”他也盯着儿子:“爸没事儿。儿子,你别跟你妈说,你妈会担心的,明白吗?”他怕吓到儿子,更怕朱华知道。儿子眨眨眼,提好裤子说:“行,我不告诉我妈。爸,你让人捅了?”他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说:“爸是警察,谁敢捅我?”儿子说:“我都看到了,全是血。”
王卫东想,如果真是刀捅的,倒简单了。伤口周围的皮肤一个月前开始隆起,拳头大的皮肤越来越硬,走道有痛感。他安慰儿子说:“就破点儿皮,出点儿血,没事儿。”儿子说:“爸,你快去包上吧。”他笑着说:“卫生所还没开门呢,一会儿我就去。记住了,不能让你妈知道。”儿子点点头。停了一下,儿子说:“爸,以后,你可得小心点儿。”
两个人进屋。儿子先洗脸。等王卫东洗完脸,朱华已经把粥和俩和面的干粮摆上了饭桌,还有咸菜和咸鸭蛋。一家三口坐在炕上吃早饭。儿子低着头,往嘴里扒粥。王卫东把咸鸭蛋黄整个抠出来,夹放到儿子的粥碗里。儿子抬头看看他,又低头吃粥。吃了一点儿鸭蛋黄,喝了差不多半碗粥,正吃着饭,儿子的眼泪吧嗒一下掉进了饭碗里。朱华看在眼里,奇怪地问:“儿子,大清早好好的,怎么哭上了?”朱华看王卫东。王卫东看儿子。儿子眼里含着泪,一副非常委屈的样子。王卫东一阵心痛,也感觉到了腰部在隐隐作痛。儿子望着他,想努力忍住泪水,可哪里忍得住?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噼里啪啦往下掉。儿子擦了一把眼泪,望着父母,嘴慢慢咧开,突然,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三
春风再次悄悄潜入花枝镇。暖洋洋的一个下午,领导给王卫东打电话,想让他当副所长。王卫东坐在警务室里,举着电话,望着外面灿烂的桃花,说考虑考虑。三天后,在桃花开得最热烈的时刻,他把自己的想法跟领导说了。领导在电话那头沉默半天,叹口气说:“卫东,你可想好了,过了这个村,怕是就没有这个店了,你可别后悔。”
王卫东没去想是否会后悔,而是背起包,沿着铁道进了山。走了很久之后,他站在铁道边,仰脸看砬子上的映山红。
春天里,当他望着砬子上的映山红时,总想给朱华采一些。可每次费劲地爬上去,面对春风中娇艳欲滴的花朵,却总也下不去手。警务室外面的桃花,很漂亮,可他怎么看,都没有山上的映山红美。而通常情况下,他的心是柔软的。他会一直等到落雪后,才像间苗那样,挑密的地方掰下几个花枝。人家送媳妇的是花,鲜艳无比,香气怡人,他送朱华的,连花骨朵都不是,看上去就是些枯树枝。枯树枝上,瘦小扁长的叶子稀稀落落,跟树枝一个颜色。可他却把一堆树枝子拿回家,也不跟朱华说,只管把一捧黄褐色插到罐头瓶里,灌上水,放到窗台上。除了补水,那捧树枝子完全被冷落。很久之后,瘦小的叶片才艰难地长大了一点儿。再一不留神,泛着一丝绿意的叶片中间,花骨朵已然萌动。花骨朵有点儿干巴巴的,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但朱华还是主动接手了。为了让花赶在春节开,她会把花放到离暖气近的地方,让黄褐色的花苞慢慢饱满起来。某天清晨,突然发现,花苞已经羞涩地露出一道道粉红色,望着欲露还羞的粉红,朱华的眼睛明亮中带着春天般的笑意……春风中,王卫东看到了朱华的笑脸。朱华的笑脸映在秀气而充满灵性的花朵间。他不知道,那些充满灵性的花是开在山里这砬子上,还是开在自己家的茶几上?他就那么扶着腰,仰着脸,望着砬子上的映山红。
他扶的是曾经无比坚硬的那块皮肤的位置。那块坚硬的皮肤,曾经如同炸弹。现在,隆起而坚硬的皮肤已经消落软化。在许多大夫看过那片泛着红、无比坚硬、微微隆起的皮肤,纷纷摇头的时候,朱华一直在四下打听,最后拉他去了北京的协和医院。他无法忘记,每次半夜到北京,朱华把他安排到医院附近的小旅店住下后,她一个人走出旅店的情景。暗淡的灯光下,她的身影是那么单薄而孤单。她总是连夜去医院排队挂号,不管春夏秋冬,就像他当年在田家大门口,月光下,冒着严寒坚守阵地一样。去北京治病的三年里,她到底在露天地熬过多少个夜晚,内心忍受了怎样的痛苦,又怎么说得清呢?一想起那些孤独无助的夜晚,他感觉,就像是他挤在陌生的人中间,坐在露天地里,痛苦地煎熬一样。
头顶的阳光明晃晃的,凉爽的风,带着丝丝暖意,鸟在身后的山包上的林子里唱个不停。他一下又想起了大夫给开的那些药。每次从北京回来,朱华总背着沉甸甸的一大背包药。三种药片看上去,如同土霉素片。其中两种一次吃十片,剩下一种一下吃二十片,一天三遍。每当用水送服下四十片药以后,他总觉得撑得慌,感到恶心。那些年,不管吃什么,他总能闻到那些药片的味道。他觉得,自己所吃下的药片,差不多能装一汽车。
扔下药片,他用手绢擦额头上的汗水时,还是望着砬子上的映山红。砬子上的映山红随风颤动着。他还是想爬上去看看娇艳的花,想给朱华采两枝。前天,儿子带朱华去县城看病,在县城看完,母子俩没回花枝镇,而是直接去了省城。现在,他还是感到愧疚。
春天一开学,他先要去三所学校,给孩子们上铁路安全教育课,接下来得起早贪黑,一脚泥水地走访七个村屯。备耕开始后,还得盯紧辖区的八处铁路道口。村民家住铁道这边,种的地往往在铁道那边,村民不会飞,拖拉机和牛车也不会飞,只能来回穿越铁道,这没法让他安心。他还抽时间去帮老赵种了两天地。老赵的姑娘遭遇车祸,儿子患尿毒症,相继去世,老伴肾坏死,去年摘掉了一颗肾,为还妻儿治病欠下的债,六十多岁的老赵,从来没个闲的时候……
一只苍鹰划过天际后,他总算坐到了铁道边的石头上。先从包里拿出水,喝两口,再拿出午饭。午饭是两张油饼和一小袋榨菜。
坐在阳光下,迎着暖融融的风,就着凉白开,一边看砬子上的映山红,一边吃油饼。正在吃第一张油饼,儿子突然从省城打来了电话。一看是儿子打来的,他的心,禁不住地乱扑腾。
朱华一直说浑身没劲,他只给买了点儿药。朱华和儿子去了省城,他心知不好,但绝对没想到,儿子远在省城,竟然带着哭腔对他说:“爸,你在哪呢?你快准备钱,快来救救我妈吧。”儿子哭了起来。
他的心猛地一沉,油饼一下卡在了嗓子眼里。儿子在电话那头边哭边说朱华的病情,他却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在他拼命咳嗽的时候,春风像是静止了,小鸟似乎也停止了歌唱。随着一声声咳嗽,眼泪和鼻涕毫无章法地一起出来添乱,而一小块油饼,依然非常顽固地卡在他的嗓子眼里。
四
眨眼的工夫,儿子就长大成人了。
儿子打小学习好,明明喜欢警服,喜欢戴大檐帽,对奖章爱不释手,一直吵吵要当警察,临了怎么退缩了?他让朱华劝劝儿子,让儿子报考警校。朱华说:“还用你说?我早劝过了,怎么说,他也不听。”王卫东始终不明白,儿子大了,怎么不爱当警察了?
蝈蝈在窗台上的笼子里叫了一遍又一遍。夏天的花枝镇,到处是蝈蝈的叫声。许多人家的窗上都挂着用高粱秸或蒿子杆扎的蝈蝈笼。老王在警务室,给蝈蝈喂黄瓜花。蝈蝈大快朵颐的同时,时不时地停下来,来上一曲。儿子在警务室外面,听着蝈蝈一遍一遍地叫,实在忍不住,这才走进警务室。老王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他面前的办公桌,闪着暗光。等他提笔想词的时候,儿子上前,商量说:“爸,你看,开车进城,得两个多小时,再不走,中午可就到不了家了,咱们是不是……”老王没抬头,盯着面前的本子说:“等会儿小张,他回来就走。”镇上安自来水,需要在铁道边挖沟下管道,老王让小张去看看,别把线路挖坏了。
儿子看看锁着眉头的老王,在心里叹了口气。
当年看到父亲流血的那个早晨,他突然非常害怕起来。他是那么害怕爸爸会死去。当得知父亲得了皮肤癌时,他心里更加恐慌。而母亲支撑着家,突然又患上了重症肌无力和高质性磷性细胞癌。看到诊断,他控制不住地哭起来。母亲被推进手术室,做开胸手术,他和父亲等在外面,那种惶恐难以形容,无以言说。等到母亲出院,一家三口从省城回到家,看着茶几上干枯的映山红,粉红的花瓣夹杂着枯黄的叶子,落满茶几,他特别伤心。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给母亲送花,是母亲最喜欢的映山红,母亲却没能看到花最美的时候。而现在,他只想把他们从这大山里接进城,只有这样,作为儿子,他才能暂时松口气。
朱华看儿子从警务室里出来,下了车。儿子走到她身边说:“妈,我们去市场上买点儿黄瓜。”朱华关上车门。两个人往市场的方向走,空气潮乎乎的,在蝈蝈的叫声中,朱华说:“你爸昨晚直叨叨,房子不卖好了。”儿子说:“不卖哪行?房子没人住,几年就完了。”朱华说:“我也寻思,不卖的话,以后我跟你爸还能回来住住。”儿子扶着母亲说:“镇上的人,不往县里走,就往市里去,镇上空着多少房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咱家房子翻盖没几年,做了外保温,位置好,要不哪能顺利出手?等景区那边的楼盖好,你们要是想回来住,我给你们买个小户型,省得冬天遭罪。”朱华听着,没吭声。
老王坐在活动板房里,外间的活动板房是建筑工地淘汰的,他和小张一起去拆,租车拉回来,忙活好几天才组装好。他还去找当年的小庞,现在的庞站长,给小张要来Wi-Fi。老王说,不能让从云南大老远来到山沟里的孩子太憋屈。
合上工作写实手册,老王点上了烟。花枝站警务区的往事在他脑海里缠绕起来。朱华给他查过,他在花枝站警务区干了三十八年,光杀人犯就抓了十三个。朱华说:“你记不记得,那年冬天的晚上,你去老田家抓杀人犯,你蹲在老田家的大门口,咱爹在站台头上陪了你一夜?”朱华说的是老王的父亲。老王想起来,当第二天清晨,他和民警将两个歹徒抓获,缴了枪以后,父亲看他的那种眼神。作为父亲,他的眼神里,何止是欣慰?
小张呢,以后他所面对的困难,要比以前少得多,他能应对吧?他也会一辈子守在花枝站警务区吗?得赶紧给他张罗对象,好让他安心扎根。带他小半年,他对花枝站警务区的环境和工作基本熟悉了,也习惯了东北的生活。把警务区交给他,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老王把手上的烟,抽得异常绵长。
在他抽第三根烟的时候,儿子手上拎着七八根鲜嫩的黄瓜,跟朱华回来了。
看到父亲手上捏着烟,站在警务区门口的阳光里,笑得跟一朵花似的,儿子闪念一想:父亲想通了,要去城里带孙子,高兴了?他甚至想,得赶紧给父亲镶好牙。掉了两颗牙的父亲,虽然在笑,但看上去,显得有些苍老。想到父亲逗他孙子的情形,儿子的脸上不由有了一丝笑意。儿子脸上的笑意还没完全绽开,老王就发话了,老王说:“你们娘俩先走吧。所长刚才来电话,说一会儿就来。”朱华说:“我们等你吧,不差这一会儿。”儿子已经感觉出了不妙。果然,老王接着说:“小张要去特警队训练十天,所长让我替他几天。你们看,小张回来了。”
朱华和儿子回身,看到小张骑着警用电动车,已经从大道拐进车站小广场了。小张还没到跟前,明晃晃的阳光下,后面开来的警车超过他,一下停在了老王的跟前。所长从车上跳下来说:“我心里这个急啊,就怕送不上你。”所长握住老王的手。老王说:“送什么?我不是还得替小张几天吗?”所长愣了。小张从电动车上下来,看着所长和老王。老王拉着所长往警务室里走:“怎么,不会变卦吧?”老王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所长的腰。所长看看身后的三个人,哼哈着,被老王拉进了警务室。
空气更加黏稠了。警务室里的蝈蝈,再次高声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