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方家

冯地模

方顺德家今年的樱桃结果很好。

早春，楼门外百多株树的花就开出片片璀璨，粉嘟嘟白亮亮似道道霞光，煞是爱人。随后结果也快，日里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树枝就成就了星星样众多的樱桃，伸手摘一捧在手心，红宝石般晶莹光亮，扔在口里简直可以含化，连樱桃核一起甜味和清新香入人心脾肠胃，爽极美极，滋味真是不用摆了。

这时候方家二莽子正在和他老爹怄气，因为这好大一片樱桃树是带不走的。乡里管移民的计春华说：“树由他找人砍伐，在大水第二期涨潮之间，樱桃就差不多落果下完，除正常补偿外，他负责把樱桃弄到县上卖上个好价钱，不管你移民哪里，都会将款子打在方家老爹手里，不短一分一毫。方老爹是个做事把细的人，非不相信计干部的能力为人，而是自己心里有个鹅青包没有揉散。就为这樱桃树林的问题，老爹提出要原封不动带走。

行吗，办得到吗，分明是老爹给计干部出的难题，赔付再多也不要，就要自己原封原样的樱桃树林。这能够变戏法一样缩小成丸子放袖笼子带走么，简直开玩笑。去江西车船劳顿，还有许多县镇的路途要赶，不是说来扯的。好在计春华没有慌乱，照自己的打米碗，有把握不会煮出夹生饭吃，如歌里唱的：月亮出来月亮明，太阳出来照大门，哥是一口玻璃镜，走一程来亮一程。老计的好脾气和工作的尽心，是所有乡民都晓得透了的。再说，他也是带头报名移民湖南省的，为这事情没少和计嫂子怄气，如今还赔着笑脸哩。

方老爹待林子比儿女还亲，谁个不知不晓？除了生病倒桩在床动不了身子外，每天都起早贪晚在园子侍弄那百十株樱桃树，袪草窝肥剪枝嫁接，下果时间歇在园林的草棚里面，二莽子还得送饭大半月。儿子埋怨，母亲过世后给他留下了寂寞，现在树精们又缠住了老头子，死了好埋树底下，魂魄归身再开一树白花一树红花。其实，方家这几年多了樱桃树，生活才有些蒸蒸日上的意思，还有，老汉有心卖樱桃攒点钱年底给儿子讨门亲事，托人介绍了福兴场汪家姑娘。腊月间汪姑娘由媒人陪着来过方家一次，人的模样个头看起来家境不错。汪姑娘提出二莽子做郎上门，带些樱桃树苗移植福兴场她家就成。姑娘眼里最中意的就是这片花团锦簇、价值不菲的樱桃树林，她家不在移民范围之内，适合这些宝贝苗苗生长。

当方老爹尚在替为儿子的婚娶操心、为樱桃树苗犹豫的时刻，二莽子和坎下刘家女娃子相好的事情传遍了龙嘴窝，就方老爹蒙在鼓里不晓得。他还在盘算，儿子插户相隔不远，唯独樱桃种苗问题复杂些。道理并不深奥，是因为树种来得不易且是品种优良，每年平均要为老方家贡献上万元钱的收入呢，钞票在银行在自己手心的感觉真爽。过去年月主要靠他在外面的铁路工作支撑一大家子，穷怕了苦怕了，这才在回乡探亲时托朋友搞到了这些优良的樱桃树种子。

是过去队里的技术员、以后的局技术处处长陈人志托当地农科院亲戚搞到的宝贝。那时二莽子的母亲尚在，方顺德探亲假期加上补休时间，依法将樱桃种子先在自家土育苗，再开村里的荒地移栽成活，回单位后，嘱咐莽子妈精心照顾。那时，老方梦境里长满了樱桃树的枝枝叶叶，他仍然在太阳天的苗林里施肥抓虫子装稻草人吓唬雀鸟，招来一身的鸟粪屎臭，还昂起脖子扯喉咙呼唤峡谷的凉风。莫小瞧老方貌不出众个儿低矮，在乡里也是个曾经走南闯北的公众人物。这么说吧，乡长和书记检查工作到龙嘴窝，不是先问村长支书，而是问候铁路回来的方顺德。老爹早年当铁道兵，转到工程局依然开山放炮铺铁路，干过风钻工，后来因为腿部关节炎严重被派在火药库当保卫。算来，从湖南怀化的驻地退休回乡就有些年头了，不信去问问老屋后面的樱桃树林子，它们会告诉你许多传闻佚事。

现在，老爹口音还带些湖南腔调，他这身掉完铜扣再补以其他颜色纽扣的铁路制服还是珍宝，过节日走亲戚人户才用用，今天派上了用场。老爹总对村里老老少少介绍自己的光荣历史，申明保卫这个岗位责任重大，是带一定武器的，他就领人破获过一个偷盗炸药的团伙，武打跟电影差不多，主要靠他祖传的几手螳螂拳取胜。

有人问：“头回您老讲的是敌特破坏啊，咋就变了？”

他辩解：“没错呀，他们是受外国坏人的操纵。”

有人抵黄：“您腿是刀伤还是枪伤，残废证呢？”

方老爹不示弱，会哄起脸膛脖子挣起板筋争辩：“没有又咋个，还叫你们这些毛头青勾子检查不成？没资格，计干部来都不行，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听过火车唱歌没有？吓你。”人家激将，方老爹便捞衣扎袖，跳身在地坝立把势，来几下劈拳勾手，亮相造型良久才肯罢休。或者提只长凳，横扫冲砸颇见功力，到底年纪不饶人，最后整得气喘吁吁，还教育年轻人要懂得谦逊谨慎。

虽然是玩笑，村里年轻人还是钦佩他的。让人眼热的，是他老人家长大成林的樱桃树，果实晶莹剔透甘甜有味，品质与本地种完全不同，摘下来运输出去就是经济利益大把的人民币啊。村干部一再动员他共同富裕，带动所有人把土地都种上樱桃树，让龙嘴窝成为樱桃村，老爹打死不愿意。蠢啊还是傻啊，这是教会学徒饿死师傅的事情，休谈下文。

方老爹就这脾性为人，平日里忙是忙些，待人倒也乐呵随便。只是现在移民和这樱桃树林子的处理，让他作难也想不通顺。道理归道理，从感情上讲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情。不仅是故土难离，还有这上百棵樱桃树在魂牵梦绕，含笑都有过世妻子的身体影子。

二莽子的母亲前年生病，是忙樱桃树林累死病死的，之后埋在樱桃树林子后的山崖上面，老爹开樱桃树花朵时候去看看坟墓，摆几句家常龙门阵，下樱桃果实时候再去摆几句龙门阵，有空就待在那里。昨天还烧了不少纸钱香烛，算是告别。

按说，方家奶奶八十有七，全家可以免去背井离乡，直接搬磨盘寨后山就是，那里田土出产比龙嘴窝肥厚。可方奶奶坚持要赴江西，祖上族谱曾讲，方家来自那里。早年间，有个啥子八大王造反杀人杀红眼睛，让老川民全死光光，以后的官府看巴蜀地太荒凉决定由湖广填四川。移民时候百姓极不情愿，还是手绑草绳子一串串螃蟹样卸押到的这里。所以，移民四川的后裔毫无例外手颈多道绑痕，或者一条几条不等，不信是可以伸手验证的。

老古板龙门阵，二莽子可以不理会，但是三峡修坝发电对全国人民都是件好事儿，就是淹地太多迁移老百姓太多。二莽子想去湖南，因为刘香家移民湖南，或者让她同去江西，刘家妈会答应吗？他和刘香恋爱的事情老爹不知道，刘香妈早知道，她有些瞧不起方二莽子的烂忠厚老实，一年到头忙庄稼冬闲时节在长江河替人撑柏木船，还爱和人赌牌，伺候樱桃树比如嫁接、修枝、除虫这样的技术活反而不去掌握，说话大一句小一句，老没个正形。

刘香与二莽子是初中同学，刘香高中后考大学不成，在深圳打过两年工，有过个对象初恋开过一回空花没有结果，回家养失恋的心伤，才慢慢移情到天天见面能够给她带来快乐的方二莽子身上。她喜欢二莽子的憨厚和那膀子气力，还有方家令人眼馋的樱桃树林子。

这不，快嘴刘香胖胖脸刘香正躲在房院前一棵老树枝桠间，偷看方家两爷子斗嘴，肝精火旺地扯喉咙干吼，就为带不带走那半捆塑料地膜随路问题。儿子嫌麻烦，有钱哪里买不着，这么遥远豆腐盘成了肉价钱。老爹不怕辛苦，不就上上汽车轮船，莫说江苏，到黑龙江老毛子边界都不会丢开。不是有钱无钱，是太可惜，年轻人不懂得生活的甘难苦楚，以后待醒转事情舍，都水过三秋了。

二莽子笑：“不是说那里啥都齐备么，我还想进门就有乖乖媳妇，立马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洞房花烛了呢。”

方老爹顿足骂：“做你妈的好梦吧，乡里人哪儿都是刨土吃饭，这不要那不带，到时候才晓得要摸口袋。你有几个卵钱？”

二莽子：“不是你拦，早广州打工去了，不准发了呢。”

方老爹：“蒸馒头，吹口气就来了？上黄村你家幺叔外面打工，半年了拿到工钱了么，还被老板的机器咬掉两根手指头成了残疾。不是不让你去，是奶奶担心你傻头傻脑。想当年……”

“又是当年铁路上……不同你讲了。”莽子笑。这时红衣的年轻女子刘香发辫一甩，传出的笑声晃过前面的樱桃树林子，二莽子嘴巴咕噜一声应答，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撵跑，脑壳碰摇了一树樱桃。让老爹咳喘着生气：“狗家伙，妖魔精怪勾走了魂魄。”

“妹儿长成一枝花，樱桃树林见过她。说得几句知心话，今生今世难忘她。”是二莽子得意唱歌？还有女声轻轻接唱：“山是山来海是海，树林樱桃随风摆。风不吹云不下雨，哥不招手妹不来。”

“来做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晓，说两句话也好。”

樱桃树开花结果了，留给龙嘴窝的这一对年轻恋人的宝贵时间在太阳光下只能用分分秒秒计算，马上要分手告别。江西与湖南，在心里和地图上遥遥千里，在车船时代高科技时代实际上并不遥远。通电话上网看视频吧，好在还有个约定，但是临别时候还是有传统方式的难舍，不晓得说些啥好。

“我们一起好久了？”刘香问，“该没忘记吧。”

二莽子答：“去年这时候，你是樱桃树花。”

刘香：“你也学会了甜言蜜语哄人。”

二莽子：“尝过樱桃嘴巴自然是甜的。”

刘香说：“摘颗樱桃我也尝尝。”

二莽子：“用嘴巴喂你行啵？”

刘香：“莫乱。听说江西姑娘个个漂亮水灵呢。”

二莽子：“不如我心上的香香樱桃。”

刘香躲开二莽子的嘴唇，脸庞比四月间成熟的樱桃还红，抖了抖身上黏着的草梗坐立起来，柔声说：“该出去了，否则你又要想精想怪的。不是不愿意给你，我们现在算啥，啥也不是。你们手续妥当了，东西收拾好了，就等乡里包租的大巴汽车开进龙嘴窝，与同去江苏的人家搭车到县城轮船码头，走三峡出夔门过武汉下南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活，叫人新鲜又不免紧张。”刘香二十岁前没有出过远门，只是镇上念初中时跟同学上过县城，以后到南方只是感觉城市比龙嘴窝大房屋更多，汽车马拉车自行车流水一样，从早到晚甚至半夜都吵吵闹闹，叫人睡不完个囫囵觉。最后谁不说俺家乡好？

计干部讲：“去的那里真正是鱼米之乡，房屋田土农具包括锅瓢碗盏，什么都替移民准备好了，过日子就是。”二莽子有些不信，去了才晓得好不好，去了不惯又回来，那时大水已经淹没了龙嘴窝和这些樱桃树，可以游鱼养虾，住人肯定不行了。后悔没有早点邀刘香一起去镇上扯结婚的花花书，或者给香香的田土点上早苞谷，那她就是方家媳妇能够随走江西安家落户了。

“会飞的雀儿终究一起啄米，你一口我一嘴，你永远是我心上的心子把把根根上的香香妹。歌里不是唱么，白布汗褂四角香，四个角角吊麝香。五月端阳擦身过，八月十五还在香。香在嘴里透进心，有棵树儿慢慢长。长啥子，你晓得我晓得。”

“飞来找我？那边的花毛雀儿唤你了，好妖精骚情喔我的哥，不会是和汪家姑娘做下啥事情吧。”“没有。”“我信就是。这时候我真想飞去深山老林子，人不晓得的地方和你种块荒地，过日子生娃娃，只生一个好，哪个都管不到。”

刘香想想又说：“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一会儿你上汽车就别见面了，怕我会忍不住嚎啕大哭，让村子里的人望见笑话。”二莽子搂紧她不忍松手，亲吻再亲吻，嘴角打个印记别人就不敢缠了。

刘香接着说：“天不亮你老爹点香烛祭梁，取屋梁上的红包袱，没有找到金银财宝，掏得几本破书籍和一手蜘蛛网耗子屎雀儿粪。还有老墨笔字抄的族谱，老爹想甩进水塘被计干部拦住，说有收藏研究价值。方家早年间是出过官宦的，屋门外的石牌坊雕刻刻着嘉庆年字样，文物队还要通知搬迁至县城保护呢。”

二莽子记得，去年屋梁的红布破了，掉下来一把铜钱，奶奶给娃娃们做了不少鸡毛毽子，还用来刮寒气人的痧。他过后架梯子上去，只是掏摸下来一只陶瓷小人。他果然从身上取出个比拳头大的怪物，是过去的武士金盔银鞭的样子，凶恶难看得很，造型的另一面是文弱书生，手里捏着毛笔，下半身还有光溜溜的男人雄大玩意儿。

送给刘香，她讲不稀罕。听见方老爹连声呼唤儿子，刘香才恋恋不舍在心上人的手臂狠咬一口，流下了热热泪水。

拢老屋时，二莽子被老爹揪住耳朵骂：“家里忙天火地，你娃到处乱冲。”二莽子脸腮还余有樱桃的水渍和香气，回答：“只在园子转了转，最后摘了一把樱桃吃米核还在手心呢。”中午伙食开在计春华家里，二莽子不饿，讲上了车到了船，泡桶麻辣康师傅填肚子即可。

下午两点大巴汽车到，等几家走江西的移民将东西搬好后，再开赴车县城轮船码头。这时侯，简易的水泥公路开来辆灰色切诺基，停在村口，下来三五名干部，计春华欢喜，大概是乡长亲自到了，前面是个瘦高个儿，他受委托代表区乡来欢送首批移民。

乡长早年也是龙嘴窝人，方家栽种樱桃树年年防病灭虫都是他帮忙聘请技术员保驾护航。以后每年都要摘些樱桃，让二莽子送送书记尝鲜。二莽子去几回不愿意，说人家是领导，对人虽然客气但是你总不自在，问一句啥你手脚都没有搁处。为此老爹骂过二莽子拜不得客少出息。说实在话，他方家不算富有但吃饭穿衣不愁，比过去那些年不知道强似哪里，要感土地下户的恩。

来的人不是乡长，是铁路慰问组同志，前面那个瘦高个同志方老爹更是熟悉。老爹惊喜地扑上前去抓稳他的双手：“小陈，稀客贵客。不，陈处长，么子风把你吹来了？”

瘦高个说：“方师傅，赶上为你送行。”

旁边中年人介绍：“局工会陈主席。”

方老爹诧异道：“都长成工会主席了？”

方奶奶还问：“有过去毛主席的官儿大？”

计春华解释：“不是一回事儿。他们看望方老爹更是看望您老人家，反正是铁路领导同志，人家是很辛苦劳累的呀。”

该领导头戴草帽满脸热汗风尘仆仆的样子，蓝布西装皱巴巴的，看来走得太累太急，还搀住方奶奶问长问短一脸笑容，对同行的人道，他来过两次龙嘴窝村对方家奶奶熟悉。“还有呢，方奶奶娘家姓陈同宗，幺房出老辈，依辈数还得喊她声嫂子呢。”

方奶奶说：“哪一年事情？贵人多忘事，怕你现在连路口朝哪个方向开都不晓得了呢，乡下太婆不敢高攀领导。”

陈人志笑：“是有些时间没有来了。那年您老八十寿诞我恰好重庆开会，来吃生日酒，祝您长命百岁，还带走一只烧了名字的漂亮寿碗，这碗现在已经成为我家珍贵收藏品。”

方奶奶：“便好。听人说你现在和原来的堂客打脱离，另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十八岁小姑娘，给她穿金戴银，修了几座宫殿，酒席都办了三百多桌子，收了好多礼兴。不假吧？”

旁边人忙打岔：“陈主席是相当廉洁奉公的。”

方奶奶生气：“何要帮腔，他没长嘴巴？”

陈人志没有生气，握住方奶奶的手：“晓得您老对我有些意见，因为那次方师傅开刀住院没有来看望，还因为工作忙路途远。他身体恢复得不错嘛。现在我郑重道歉并作严肃自我批评。”

方奶奶得意：“晓得我是乱说啊。金子还要放在烈火上检验呢。不过，你官做大了也怕变得不实在了，所以老太婆想问问。现在你工作好家庭好爱人娃儿好身体好我一百二十个放心。”

陈人志笑出眼泪：“有群众监督我不会做坏事的。”

计春华让老陈坐下，汇报情况，道：“方老爹有些意见，主要是舍不得自己的樱桃树林，也没有办法让他搬去江西。”方老爹叫屈：“平日间就和计干部开惯玩笑，即使有些意见也抛开在长江河滩，沙坝写字抹掉不算，现在一心一意完成任务走江西。陈处长，您陈主席帮助过我脱贫致富，方顺德心里头一直是感激没忘记的。”陈人志说：“喊名字亲热，和过去一样。当技术员时我们一起淋雨湿衣从工地回宿舍，有块冷馒头你一口我一嘴，不会忘记的啊。”

“这片樱桃林子太好，连我都觉可惜。”慰问组同志们跟着方老爹转过樱桃树林子，陈人志见了这些香甜宜人的果实感叹，“移民们牺牲太大，尤其你老方师傅一家。能尝尝味道吗？

方老爹：“里面有你一份贡献呢。我是有些舍不得丢开，就像喂熟的自家娃娃，从怀胎十月到生下落地到喂养长大，耗费了方家大小多少汗水精力啊。都晓得的。”

陈人志：“舍小家顾大家的事情，道理不用我多讲。”

旁边的女同志说：“带头移民，铁路人觉悟就是不一般。”

计春华：“你们铁路火车脑壳精神，我懂。”

陈人志早年时候是技术员身份，为熟悉工作环境和方师傅同工班同寝室抵足睡觉一口锅舀饭，整整大半年多时间啊，不能不成为忘岁数的好朋友。以后工作分开，百忙中他还打电话问长问短，弄得老方反而不好意思，退休时候怕添麻烦没有告诉那时正任某局处长的陈人志。过后陈处打电话生气地批评过方顺德。

现在，该让方顺德不好意思了，他觉得对不起樱桃树林子，对不起这些成熟的果实，毕竟有过许多人的关心爱护。

陈人志关心方奶奶江西这么远怕不怕，坐汽车脑壳昏不昏，备有药物没有，才接过老方递过来的一粒樱桃入口，边介绍身后同来的铁道报社记者。张大记者年纪不算小，也是知名，过去方顺德被评上局年度先进时候，采访过上报材料。

握手再握手。因为忙着走，没有好好招待。

刘香走过来递矿泉水给铁路领导和方老爹，笑说：“处长是你工会主席也是你，背心又改衣领高级调动，都是为人民服务图个工作顺利身体健康阖家幸福。小女子我说得对不对头？”

陈人志夸奖刘香：“好张快嘴。”

刘香：“不敢当，我是想通了道理。”

陈人志：“年纪多大，放人户没有？”

刘香大方回答：“小姑无郎，婚期遥远。”

陈人志说：“给介绍一个，铁路小伙子多。”

刘香摇头摆手：“招收铁路工人还差不多。我不考虑远方对象，免得婚后分居一心挂两肠害相思病求药医治。对不起，乡下人见识只有这么多，请领导莫怪。”

二莽子忙不迭道：“她家是二期移民湖南，名叫刘香。”

陈人志笑：“如果同去江西，就把你说给你二莽子。莫看他表面莽撞，听说做事情粗中有细，是庄稼活儿好手，还会心疼人。方家奶奶讲过，大莽子丢得早，他姐嫁得远，就想二莽子娶媳妇，在她有生之年抱抱亲亲的乖孙娃子，晚上睡着都会笑醒几回。”

刘香顽皮：“我们自己好上了呢。”她跑向樱桃树林，回头还放一句言子：“他还是相个江西姑娘划算，那里山好水好，你织布我耕田，你锅里炒菜我放盐，女娃子漂亮又白又酥又嫩像只大白鹅。”

方老爹叹：“又不是用来红焖下老烧酒。”

笑过一阵，接人的大巴车轰轰地响着到了路口，自然有村里安排的人力搬运物件上车，无须移民们劳动操心。但这也说明他们离开龙嘴窝的时间到了。一些年轻人对方老爹不舍，怀念他的豁达乐观和表演，还有修建铁路的相关龙门阵。方老爹最后倒想与娃娃们再游戏一次老母鸡护蛋。江西人晓得这样有趣的玩法吗？

几个年轻人包括二莽子、计春华都上场，场面热闹激昂，连陈主席和众位客人都热情鼓掌，玩得方老爹满头汗水手掌脏黑新衣服上全是灰尘，都疯成了三两岁娃娃。方奶奶好容易劝阻下来。

为搞清方家屋梁取下来的双面磁人是啥，刘香要二莽子让铁路领导过过目，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陈人志翻来覆去看视，觉得造型独特模样奇怪寓意深刻，也许真是文物，应该送到县城考古大队去考察考察。三峡修建库区挖到不少文物古迹，听说要在重庆修建一座博物馆安放这些宝贝，让世界人民前来参观瞻仰呢。老陈让计春华写张条子称是方老爹收藏，以后怎么处理总在老方家名下。

“文物捐献给国家是有奖励的，多少钱得仔细问问，不过这东西怪，这种形状寓意连铁路来的同志也是少见。”陈人志说，“学问上东西深奥，说不准还有配对儿，不可能单晾一个。”

方奶奶言：“外国出机器中国出宝器，我们龙嘴窝早年间出过秀才举人，方家祠堂人丁兴旺文打官司武打捶，与山那边计家为争土地打冤家，姓计的找了九个强盗咬方家是偷盗发的财，官司三年才赢。九个强盗拖死监牢，可是方家也败了。风水轮流转，我们方家子孙现在该转运了吧。”

方老爹说：“陈谷子烂芝麻，有狗屁用。”

计干部说：“有钱的祖宗也不认识咱。”

方奶奶还在自言自语：“爷爷的爷爷说，官司打赢这天，火铳鞭炮人用长竹竿子肩抬，百十里路从县城衙门噼里啪啦放齐龙嘴窝老屋，可是一会来就卖去五十亩好田土，还舍了大河两处渡口。以后男祖的背心冒毒疮而死，喊天喊地叫爹娘，就是九个关死的强盗阴魂不散找上门糟害。你们说冤孽啊不是？”

陈人志嘴巴对准方家奶奶耳朵：“您老人家最后一次把它龙门阵摆完也行，我听着呢喜欢着呢。”

方奶奶此刻看见的是自己坐花花轿子在吹吹打打中到方家时候，人正是年轻，一十六岁，嫩得樱桃树花开苞似的。那时方家穷，一身蓝布衣服是借的，轿夫和乐器手的钱也是借的，男人庄稼做不好还惹上抽鸦片烟的毛病，老屋卖掉，以后的借款还是她纺线织土布卖了钱去还。再以后，前后有过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都是在老屋的牛圈生下的。再以后呢，男人死在乡场的鸦片馆里。真是辛苦了大半辈子，老方家的续存如同大树发根分叉，儿子娶媳妇姑娘出嫁，靠的是方奶奶维持局面。想不到老了来还要背井离乡，如果前年的那场病死了，便能够埋骨老家，在山顶上与老辈子人的魂魄做伴了。

老古板歌么唱的？隔门望见屋有亮，变个蛾子去扑灯。飞蛾扑灯油淹死，死在郎怀也甘心。一辈子男人不爱别人不疼，只有自己的儿孙是个挂牵，现在只盼二莽子早日成家娶个孙儿媳妇。

走吧走吧，哪里黄土不埋人？她要带着家人远走江西，有政府安排。听说江西人响应国家号召，啥都铺排归一的新家样热情欢迎移民，去了就有移民金大花的幸福生活。

方奶奶脸色跟太阳光一样灿烂，皱纹的网舒展开来，转脑壳对陈人志说：“道理都懂，村里广播开会，学生娃娃都晓得村口板报写着，功在当代利在儿孙。国家要发电我们走，也是好处。”

时间两点十分，计春华催促江西移民上车，此时的方老爹才真正觉得故土难离、老屋难舍，不是一句话讲得那么简单。正因为要走，地里没有种多少豆麦油菜，也没有往年麦苗青青油菜花金黄了又浅绿的颜色热闹，只有几株紫蓝鲜嫩的豌豆花招惹蝴蝶飞舞。空气新鲜得很，吸一口也酒样醉人。山坡下面的长江大河流光亮闪闪，河滩有长脚鹭鸟歇落又掠走，近了就是青草坡，湾里的潮田，上来才是樱桃树林和方家老屋，旁边水井，还有乡里通过来的水泥公路。

去了江西，芝麻开花节节高，会更好些吧。

计春华见方奶奶呆着出神，说：“老人家该上车了，前排就坐，到码头有这些路途安排有面包矿泉水晕车药。”方奶奶盘了盘满是银丝的发髻，取下玉簮又慢慢插稳，对老计说：“要是我不想走了呢？”

计春华笑：“您老说话不会不算数。”

方奶奶道：“有要求还能答应么？”

计春华：“但讲无妨，只要办得到。”

方奶奶：“要你背上汽车。我老太婆今天倚老，要你这个共产党干部服务一盘。现在，这种要求不过分吧。”

铁路的陈人志没等计干部答应，过去躬身子下腰让方奶奶伏在背上，立得端端正正迈步向大巴汽车方向走去。方奶奶身子瘦小而轻，紧紧地趴在别人身背，两只粽子样的小脚晃来甩去，有些滑稽可笑，老陈可是冒出了一头大汗。他想，自己的母亲倘若健在也该这么大年纪了吧。在日多病，他也背着去家乡镇医院看过大夫啊。张记者要拍摄图片被他止住，他不想有作秀嫌疑。

方奶奶掉了一只鞋，计春华忙捡起跑步，看热闹的乡亲们七嘴八舌，最后谁带头鼓起了巴掌声。到了车上，二莽子埋怨奶奶过分：“人家铁路大领导啊。”方老爹说：“老陈在原在工程队带领人抢修断轨摔伤过腰部，医治这么些年没有断根，是不应该。”方奶奶感叹：“谁说陈人志不是国家好干部？比得焦裕录董存瑞的。”

车发之际，才发现方老爹没有上车，急得计春华到处叫喊找寻，才见他和铁路两位同志从老屋出来，浑身泥土，怀里抱着的东西十分沉重。他当众打开陶罐取出层层塑料布包裹的东西，原来是几件瓷人和铜马，陶瓷人与二莽子找到的有几分像似，男男女女形状古怪造型奇特，铜马竟是人面桃花模样。文物，又是文物，老爹与自己母亲私语几句，让计春华带上全交县城文物大队。

陈人志称赞：“方师傅思想觉悟就是不一样。”

刘香撇嘴巴笑：“是龙嘴窝风水养人啊。”

二莽子窗口摇手：“女娃子也相当漂亮啊不是？可惜我只能够带走一钵樱桃树苗，它开花的时候就能看见你香香的笑，来年结果时候希望吃樱桃的有我有你。”还看见不少移民都抱着这样的苗钵，上面挂着木牌：龙嘴窝方家樱桃。落叶乔木，叶子长卵圆形，开花有白色略带红晕和粉色带白点二种。果实近于球形，红色，味道独特甘甜清香，可以说是国内外嫁接甲等优良水果。

没有别的故事发生了。于是，大巴汽车满载移民和需要办理托运轮船的行李包裹，抛远了龙嘴窝的山山水水和田土老屋，敲锣打鼓欢送的人看不见了，还有太阳光线下老方家那片结着美丽果实的樱桃树林子也远去了。他们沿着公路朝县城方向进发。

过玉皇观，转十八盘，二莽子还在恋恋不舍刚才发生在龙嘴窝的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回味深长。他没有感伤也不会有感伤，想到与刘香一年后的约定，安定后再迎娶她洞房花烛。条件是方家的创业须初见规模，至少新有一片漂亮美丽的樱桃树林子。方奶奶还沉潜在故土难离的回忆中，而方老爹在想龙嘴窝移民搬走完之后，长江河的水漫上来淹掉了田土房屋，还有现在的樱桃树林。

“莽子，走江西得走几天轮船？”老爹忍不住问。

“船几天汽车几天。”二莽子嘟囔，“想到新家了？”

方老爹说：“应该很好吧，乡里事先考察过。”

二莽子说：“不晓得奶奶习惯不习惯那里。”

二莽子耳朵里响起车走时候刘香在樱桃树林子边的歌声，还是那些撩人的歌词：“这山望见那山高，郎变甑子我篾条。愿将篾条箍甑子，朝朝日日抱郎腰。”遗憾的是他没有选好对答的山歌，隔着慌乱唱了几句《少年壮志不言愁》。

“以后，还有以后吗。”有的，他相信。到江西安顿妥当便给她电话，写信也可以，一报平安二致问候，爱意浓情也在其中，她明白的。她以后要是不愿意来江西找个湖南郎呢，我也应该高兴，为她高兴，相信她的选择，祝福她好。

她常笑我傻人傻福，是真喜欢我的。还忘记告诉她，他以后是江西人，更是中国人，但是梦里还有永永远远的三峡库区，生我养大我的龙嘴窝，还有那些樱桃树林子和樱桃花、樱桃果子，鸟儿绕着树林飞来飞去唱的山歌，告诉她走到哪里都是二莽子心上的青竹篾条，愿意做一辈子她的米饭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