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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写时贤

2015-05-20肖跃华

书屋 2015年5期
关键词:铁匠

肖跃华

这个标题有点令人诧异,却是实话实说。卅年前,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山村小铁匠;廿年后,我有幸高攀上了众多的皓首时贤,《附庸风雅》中所撰写的十七位老先生就是其中代表。

我七岁丧父,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育成人,希望我身怀一技,早日成家立业,我的生命之舟只能由母亲来摆弄。高中毕业后,我卖过冰棒、挖过煤炭、修过水库,一心等待机会去当兵,母亲却安排我跟姨父学篾匠。姨父放不下家里刚刚分到的几亩田,决定用主要精力种粮食,不再外出揽篾匠活。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也不气馁,又找到堂姐夫吴寅阶,说服我跟他学铁匠。

铁匠曾是乡村八大匠人之一,也是一门古老的职业。“铁匠先祖在何处?山西洪洞老槐树。树杈有座老鸹窝,窝下茅屋有两座……”他们不仅家当简单,一个七八平方米的铁匠铺,一只风箱,一方铁砧,一个烘炉,几把铁钳和几只大小铁锤,而且坐等生意,不误农时,雨天打铁,晴天下地,不分白天黑夜,无需找米下锅。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起了学徒。

“旧行当,三般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当我跟随师傅小铁锤的指引,抡起大锤“趁热打铁”时,我对铁匠之苦有了切身感受:一苦难穿新衣服,终日和火神爷打交道,铁锤一落火星四射,浑身上下布满窟窿;二苦全身脏乱差,夜以继日烟熏火燎,脸庞黑不溜秋,发内落满灰尘,鼻孔就像烟囱。这不是年轻人向往的生活,也不是我追求的梦想。

反抗有违母意,认命心有不甘。我忍气吞声跟着师傅打锄头、耙子、锅铲,打菜刀、剪刀、镰刀,耳濡目染,居然掌握了打铁的一般本领,一年后另起炉灶、单立门户,每天有十块八块钱的进项。这在当时的农村算是高收入了,媒婆悄悄开始给我提亲。

我不想困死铁匠铺一辈子,天天喊着要当兵,母亲见我“无可救药”最终松了口。我离开家乡时,咬牙切齿将打铁所用的风箱、铁锤、铁钳等工具卖个精光。母亲站在一旁小声劝我:“儿子,不留点?”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一点也不留,即使今后退伍,也不干这鸟活!”1983年10月,我这个从没到过县城、见过火车、翻过名著的山村小铁匠,怀揣着二十五个客户的九百三十八点八七元铁货欠账单,懵头懵脑走进了武警湖南总队二支队一中队。

打铁与写文章二者相距十万八千里,但我软磨硬泡指导员黄棉吉,从长沙隧道执勤点调到了湖南人民广播电台执勤点,天天给电台新闻部打开水、拖地板,以自己的辛勤劳动博得编辑老师的好感,换来他们的悉心指点,努力实现二者之间的角色转换,不久调到支队政治处任专职新闻报道员。

人民军队是一所大学校不是虚言。我在这所大学校里学文化、读军校、上地方大学,滥竽充数于新闻队伍,后来成为京城的所谓报人,不久又卷入收藏大军行列。

丁亥(2007年)初秋,我尝试着与当代学人打交道,第一站是吴小如先生。当时目的很明确,一求他们的自书诗,二请他们为郑孝胥伪满国歌手迹题跋。这就应了“脚步为亲”这句老话,随着登门拜访、书信往来的日益增多,我交往的老先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有故事。如何珍惜这笔宝贵财富?我想八小时以外写点交往记趣之类的文章,将来像模像样出本集子。

这时我还是“空想主义”,一个字都没有写,却在与小如先生闲聊中斗胆说出了自己想法:“吴老,我是个山村小铁匠,没有什么文化,承蒙您乐当曹丘之引,让我高攀上这么多名师大家,我想若干年后出本集子,书名叫《附庸风雅》,您看怎么样?”小如先生想了想点头认可,并当场挥毫写下这四个字。

2010年国庆,《书屋》执行主编胡长明兄去北京出差,我和他聊起交往过的学者名师,递上《特立独行——何满子》、《尘外孤标——吴小如》两篇习作敬请批评指正。长明兄草草翻过就下定单:“你写一个我发一个。”我言听计从,断断续续写了《耆宿硕彦——周退密》、《闲云野鹤——何兆武》、《筚路蓝缕——赵宝煦》、《纵横三学——来新夏》、《散文王国——黄裳》。

2012年7月,我告别从事二十七年的新闻工作岗位,离京赴沪就任武警政治学院副政委。学院工作不那么紧张,且有寒暑假,我又与家人两地分居,八小时以外便集中精力写这类稿件,一月或两月一篇,陆续写下了《物艺相通——范敬宜》、《学者诗人——厉以宁》、《国学院长——冯其庸》、《天遗老人——虞逸夫》、《南大名师——卞孝萱》、《出版重镇——钟叔河》、《精神贵族——邵燕祥》、《未悔斋主——马识途》、《歌词巨匠——乔羽》、《辛亥专家——章开沅》等文章。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如今拙稿可送上海三联书店的冯征先生编排了,这在我文字生涯中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铁匠写时贤,师傅看不见。我十分怀念病逝的姐夫、师傅吴寅阶。他就像“平民诗人”刘半农在《铁匠》中所塑造的那位粗犷、刚健的劳动者,凭借手中铁锤打造出各式各样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服务远近乡亲。刘半农对铁匠形象十分钟爱,多次赞美铁匠:“人家说打铁朋友苦连天,我钉钉铛铛打铁也打过十来年。我打出镰刀弯弯好比天边月,我勿打锄头钉耙你哪里哼好种田?”“铁匠镗镗!朝打锄头,夜打刀枪。锄头打出种田地,刀枪打出杀魍魉。”我师傅对铁匠营生十分热爱,他活到老打铁到老,对机械化蚕食传统手工业怀有天然的敌意,病入膏肓还唠叨着:“我带的五六个徒弟都不打铁了,这门手艺很快就要失传了。”

我一直为自己的铁匠出身而自豪,当《湖南日报》创刊六十周年邀请我写回忆文章时,我诗兴大发附打油诗一首:“投铁从戎跳农门,急不择路写新闻。笑忆邯郸学步美,饮水不忘挖井人。”后来我请友人绘“跃华先生忆旧图”,上有二老题诗,其一:“文章已获连城价,宝剑常随壮士身。回念当年炉锤畔。玉成于汝是艰辛。己丑夏至,九六老人周退密。”其二:“欲肩大任先劳力,煅铁嵇康亦可人。握笔持枪同报国,从来成事在修身。己丑闰五月为跃华题,小如。”退密先生、小如先生慷慨赠予溢美之诗,这是对我这个有老人缘的大兵的鼓励和鞭策。

本书出版,得到了刘凤桥、欧阳亮、叶昌盛诸君的无私帮助,这种文字之交情志相通、纯真高雅。妻子刘爱红独自带着女儿肖瑶、儿子肖和,不请保姆,上班、教子两不误,她的超常精力、超常承重、超常付出,给了我附庸风雅的空间和自由。我得双手抱拳衷心地感谢他们。

是为序。

癸巳清明沪上初稿

癸巳小暑京门改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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