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国狮城

傅新民

从寒风凛冽的申城飞至暖流扑面的狮城，脚一踏上这个地处赤道附近的岛国，一股炎夏才有的湿热感随即灼肤刺脑，新加坡“长夏无冬、赤日炎炎”的热带海洋气候让人体验深切。坐在开往市区的中巴车上，眼前不停地晃过这个被誉为“世界花园城市”的树木参天、花草簇拥的绿化植被，已褪去冬装的我渐渐平息了燥热，思绪却飞转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大地曾几度升温的“新加坡热”。

新加坡于1965年被马来西亚联邦驱逐独立后，在总理李光耀及所创人民行动党的励精图治下，这个贫瘠荒芜的蕞尔小岛国在短短几十年里，从一个破落脏乱的渔村和香料、橡胶等的转运市场，转变成为一个国际性商业、金融、航运中心，经济高速增长，人民幸福指数攀升，一跃成为亚洲“四小龙”之首，跻身世界发达富裕国家之列。狮城以其高度的经济发展水平、廉洁高效的政府和优美整洁的环境赢得了世界的普遍赞誉。新加坡的成功引起了正引领中国改革开放政治家们的关注。我想，或许是因为这个昔日南洋岛国在历史渊源、文化传统和体制形式上与中国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尤其是一党长期执政威权体制下的经济高速发展、“高薪养廉”制度下的廉洁高效政府及严刑峻法下的良好社会秩序备受瞩目和推崇。1990年后，中国大批官员被送到“狮城”考察学习，“新加坡热”由此迅速升温，神州大地掀起了一股嫁接克隆“新加坡模式”的热潮。然而，对新加坡治理经验的理解与解读，许多官员囫囵吞枣、一叶障目，或是由于信息渠道和专业知识的局限，或是有意无意漠视、忽视该国管制与治理经验中的负面效应，新加坡经验逐渐被简化成为我所用的条文、标签。历史已表明，“经验”口号化后往往就是它被误读、误导的开始，脱离了限制条件、实际差异以及应有的严谨，在指导实践层面上赢得行动效率的同时，涵义的失真、内容的虚空和对经验精髓的曲解，将变得难以避免。于是，经一些官员和媒体争相转述、津津乐道后的“狮城故事”被演述为——威权体制、高薪养廉、严刑峻法、国资管理的“淡马锡模式”。许多位高权重的官员学成回国后捋袖大干，推墙拆屋，毁田造城，强奸民意，恣意开发，还美其名曰盘活土地、经营城市;不管城市大小、国资优劣，一概拼合国资经营公司参与市场竞争，与民争利，又美其名曰有进有退、做强做大、为党垫基石、为民谋福祉。亟需反省追索的是：“狮城经验”的真谛、精髓到底是什么，我们应该向新加坡学习什么、借鉴什么。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车在位于新加坡河口的鱼尾狮公园前停住了，有人提议要下去拍照，因为新加坡的标志和象征——著名的鱼尾狮雕像就矗立在河畔。我步至乳白石的“狮头鱼尾”巨雕前，仔细端详着这个地球上从未有过的、人工打造的怪兽，只见它鱼尾卷曲端坐于石墩浪尖，巨大的狮口喷吐出一股长长的清流直落河中，脑际里浮现出关于它被组合成神兽的传说。1150年间，位于苏门答腊岛的室利佛逝王国的王子乘船登陆此地，看见一只黑头赤胸的神秘野兽从眼前跑过，便惊问何物，随从应曰“狮子”，王子认为这应是个吉祥物，于是给该地取名为“Singapura（信诃补罗）”，并在此建立了自己的王朝。马来语中的“信诃补罗”意为“狮城”，所以新加坡才有“狮城”之称。而其实“狮城”无狮，据考证新加坡岛上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狮子出没。至于鱼尾的由来，盖因为新加坡本是海洋环绕的岛国。据马来史籍载，新加坡原称淡马锡，在爪哇语中淡马锡的意思是海洋。因此我想，矗立于蓝色水波上的鱼尾狮雕塑，其设计理念是将传说与事实合二为一——狮头来源于传说中的“狮城”，鱼尾漂立于海浪尖头，蕴涵着从渔村、渔港发展为世界著名商港的海洋基调，也让人想起当年漂洋过海开发谋生的各族移民先辈。1972年9月16日，据说这一天是时任新加坡总理李光耀的生日，他亲临河口为新落成的鱼尾狮雕像主持了揭幕仪式，并在致辞中说：“相信鱼尾狮能成为新加坡的象征，就如埃菲尔铁塔是巴黎的象征一样。”多少年来，鱼尾狮不负众望已然成为新加坡这个年轻共和国的标志，其象征意义与新加坡三任总理李光耀、吴作栋、李显龙的政治与治理之道亦已然相通、密切相连。

早已有专家评述，狮头与鱼尾组合成的鱼尾狮，蕴含新加坡人民执行党几代执政者的政治智慧。首先，狮子作为陆地之王，可以会意为大陆文明也即东方文明的象征，鱼儿为水中游物，可以附会为海洋文明也即西方文明的标志。因此，鱼尾狮可以视做东方与西方两个文明的结合物，而东方与西方的结合，正体现了新加坡政治与治理之道的要义：一方面，长期执政的人民行动党实行英国式议会民主制度，属威斯敏斯特体系，施行依法治国，这些显然是学习西方文明的产物;另一方面，人民行动党倡导忠孝仁爱、礼义廉耻等儒家“八德”，主张“选贤与能”、君子执政，这是继承东方文明的结果。其次，狮子为百兽之王，象征着政治上言出必行的强悍手段，鱼为灵巧之活物，象征着行动中适时而变的务实作风。因此，鱼尾狮也可以视做强悍与务实的结合体，而强悍与务实的结合，也体现了新加坡政治与治理之道的要义：一方面，人民行动党素以手段强悍闻名。李光耀十分赞赏美国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所说的名言：“以温和的语气说话，但手上却握着‘大棒子’。”他认为，不管领导人的作风如何，所有的领导人都面对这样一个主要问题，即如何确保他们所做的最后决定受到尊重，被接受和付诸实行。李光耀属马基雅维里式的政治家，而马基雅维里的名言就是既要有狐狸般的狡猾，也要有狮子般的凶猛。作为政治家，最好是既叫人爱你又让人怕你。据说，世界上许多知名政治家都私底下承认自己，曾从近代意大利政治思想家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等著作中获得过教益。另一方面，人民行动党素以政策务实著称，这种务实的精神具体表现为实用理性。实用理性是当代哲人李泽厚对儒家文化精神的一种概括。新加坡作为以华人为主体的国家，其执政党也是以华人为主体，作为华人的李光耀对儒家实用理性也有深刻的觉悟与体察，他与后两任政府总理都强调“不相信任何理论光靠听来不错、写在纸上合乎逻辑、言之成理就一定能付诸实现。一切得看现实人生里发生些什么事，在社会上工作的人怎么过日子”。“我们的处理方法是以经验为根据，重实效，讲求实际。它行得通吗？如果行得通，那很好，如果行不通，我们就找另一个解决办法”。受金融风暴和周边国家经济兴起的影响，本世纪初李显龙内阁无奈放弃“科技岛”计划，决定开启附设赌场的综合休闲中心项目，以理性政治引领动态管治行政的务实勇气，终结了新加坡各界争议多年、悬而难结的赌场解禁问题，这是人民行动党实用理性执政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范例。

想到这，我不由张目伫望河对岸三座摩天高楼共撑着如一艘巨船般房顶、矗立于滨海湾畔的金沙综合娱乐城，导游说那一片建筑群是由填海造的（新加坡约有百分之二十的国土面积由填海而成），今晚将宿于其内设的豪华大酒店，底层有美国博彩公司拉斯维加斯金沙赌场，第五十七层房顶的空中花园有令人惊叹的露天无边泳池，在那里游泳有如畅游天上银河的感觉。听着导游的介绍，一股急切入住这座被誉为世界最昂贵独立赌场建筑物的热望从心底油然升起。上车后，我仍在思考着应向新加坡学什么的话题。新加坡确实是一党执政威权体制发展经济的成功范例，曾被许多专家学者用来例证威权主义体制也有利于经济的高速发展。但新加坡的成功并不仅仅在于它的威权体制，而更在于它充满着深深忧患意识而发奋图强的精神，特别是人民行动党在民主制的框架下，全心全意为民服务、以争取民众支持的结果。一些人只看到了他们政府的威权，却忽视了他们通过细致工作赢得选民支持，通过议会选举解决长期执政的合法性问题。五年一次的大选是一把悬在人民行动党头上的达摩克里斯剑，潜藏着随时失去政权的危险，使其始终充满着危机感，督促执政者时刻不忘记人民，这才是真心诚意为民众服务的内在永恒动力。再者，连新加坡政府官员也不认为他们的执政经验具有普适性，最简单的解释是新加坡作为一个国土狭小、资源匮乏的小国，比不上中国一个大一点的城市，威权体制便于操控，但强势政府包办一切的“父母式”管治，也导致了民众循规蹈矩、思维僵化、缺乏创造、缺少创新的负效应。不容否认的是，人民行动党在新加坡民众中确实拥有很高的威望，在独立建国后的历次选举中该党的总得票率从未低于百分之六十。但近年来因各种因素造成就业率低、公积金养老制度漏洞等诸多问题，现时百分之六十的得票率已远低于以往的百分之九十多。有媒体称，新加坡已出现“信任危机”;新加坡作家林宝音在《写给总理的公开信》中称，目前年轻一代领导人所获得的尊重和爱戴程度不如前总理李光耀，因此人们对政府“教训斥责人民”以及领取高薪等做法会感到不服。新加坡无疑是亚洲最清廉的国家，但新加坡政府实行官员高薪制的主要目的不是用来养廉的，而是为了吸引人才。事实上，新加坡政府官员高薪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才开始实行的，在这之前新加坡政府就解决了廉政问题。早在1960年，新加坡政府修改了过去殖民时期的《预防腐败法》，该法的宗旨是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去减少腐败的机会，使腐败发现起来更容易，然后严厉、及时地惩罚和阻吓犯罪。在证据上对官员腐败采取有罪推定，如果一个官员被发现生活阔气、明显超过收入，或拥有与收入不相称的财产，法院就可以此作为受贿的证据。新加坡政府是世界上少有的掌握国家与社会资源，并大量进行投资的集权政府，钱权交换的机会很多，但通过权力分配的分散化制度堵塞了腐败的渠道。没有政府的公开透明就没有廉政，政府的暗箱操作是腐败之源。新加坡政府规定，凡重大投资决定均予以公示，任何一个官员不得擅自做主，而是由若干名官员共同参与决定，政府合同由不同的级别审查决定，程序明确，责任到人。新加坡政府的廉洁还在于经过几十年的国民教育，公民具有良好的素质，全国已经建立起了廉政的良好舆论氛围和社会文化。最为重要和最有效的经验，应该是新加坡人民行动党以廉政为强烈的执政理念，而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防止和减少国家公务员腐败的机会。高薪只是新加坡廉政的一种因素，而绝对不是主要因素。历史经验表明，仅靠高薪是不可能养廉的，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因“经济人”本性的使然，趋利与贪婪是无止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