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村》和《墙隔墙》之比较

疏延祥

《远村》是郑义1983年发表的名篇，曾引起当年文学界的热议，也使郑义暴得大名。它讲的是一个拉边套的故事，即两个男人共一个女人。吴克敬的《墙隔墙》也是这样的故事。《远村》在前，《墙隔墙》是二十多年后才发表，八十年代就开始起步的吴克敬肯定看过《远村》，并留下深刻印象。是怎样的诱惑使吴克敬在新世纪讲述一个文学前辈已经讲述过的故事？而且这是面对一个当代文学史的名篇，即使是用旧瓶装新酒，要想人们对这个故事认可，取得前辈一样的成就，也需要很大的勇气。这的确是一个很难攀上的高峰。首先我们需要佩服吴克敬这种文学勇气，并且我还要说《墙隔墙》并不逊色《远村》，甚至在相当的程度上超过了《远村》。

《远村》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写到七十年代，主要故事发生在七十年代，《墙隔墙》的故事大约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以后。一个是改革开放前，一个是改革开放后，前者对应的是中国落后的经济形势，后者对应的是改革开放了的中国，经济形势已经好转，但包产到户和打工也给中国农村带来新的问题。

《远村》中的杨万牛和《墙隔墙》中的冯元成、侯立魁都有过军人的历史。杨万牛和叶叶曾经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为了叶叶，在从军的时候，他可以步行把一块紫花布从河北带到成都，又千里万里带回家乡。杨万牛出国参战，叶叶也是送了一程又一程。如果不是父母要把她和四奎兄妹“豆腐换亲”，她无法抗拒，她和万牛是可以做成一辈子恩爱夫妻的。带着伤残，杨万里回到故乡，叶叶已是他人妇。可是婚后的叶叶生了几个孩子，越来越穷，而杨万牛始终未能完婚。这里有不能忘怀叶叶的因素，更重要的还是贫穷，如同叶叶家因为贫穷才豆腐换亲。是经济的落后这个敌人，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同样也是生活的艰难才使杨万里决定为叶叶家拉边套，村人乃至四奎才认可这种荒唐的婚姻。《墙隔墙》中的老班长冯元成和媳妇皮球果应该是相爱的，这一点与四奎、叶叶的关系有点区别。侯立魁曾在老班长手下当兵，得到过老班长的照拂和帮助，他对皮球果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但这份情是潜意识的，他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份情会在某一天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冯元成从部队回乡后，因为意外成了废人，下身瘫痪，大小便不能自理，只能睡在床上，喝着娃娃的童子尿，等着媳妇按摩，掏屎接尿。在这种情况下，前来探望老班长的侯立魁自然心痛，老班长和皮球果的生活太艰难了，如果没人帮一把，他们的未来不可想象。恰好冯元成的本家、好心肠的四爸，还有冯元成都希望侯立魁娶下已有一个孩子的皮球果，好使这个家能维持下去。出于道义和爱慕的混合情感，侯立魁答应了。因此，和杨万牛的拉边套不同，如果《墙隔墙》的故事到此为止，那是一个友情和爱情、道德和恩义的故事，我们读到小说中侯立魁为冯元成掏屎接尿，自然会为侯立魁这种崇高的感情感动。

叶叶和杨万牛，侯立魁和皮球果，他们在拉边套后的故事呈现出不同的内容。杨万牛和叶叶结合后，并没有住到一起，他在经济、精神上帮叶叶撑起了那个家，他感激叶叶和那些为了钱财而和男人野合的女子不一样，总是关心他，从不为钱和他产生矛盾。小说接下来描写了那个年代政策的左倾，私人多养一只羊，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得割掉，不养吧，家里的日用开销，还有要倒塌的房屋都没钱修理，只好偷偷摸摸地养。当然，面对这种生活，叶叶和杨万牛都没有丧失希望。他们对这种政策抵制，在夹缝中生存。因此，《远村》揭示的是七十年代农村政策对农业的破坏和对农民的伤害，这是小说的一个重点。而叶叶和杨万牛的爱情，也使人感叹。为了杨万牛，她在生了三个孩子后，还为杨万牛生了两个孩子。为了使杨万牛有后，她最后生男孩子盼盼时，竟然因大出血而死。作者在《远村》中竭力歌颂的是叶叶伟大而又多少带点愚昧的爱情。《墙隔墙》主要不是要揭示男人主人公生活的时代出了什么毛病，虽然侯立魁的打工导致了叶叶的悲剧进一步恶化，但冯元成和侯立魁、皮球果三人关系的紧张在此之前就有了。因此，我们看到侯立魁三人生活的背后对应的是包产到户、打工这些大事件，但作者对这些大事件既没有赞美，也没有批判，小说把重点放在三个人的性心理上。侯立魁和皮球果结婚后搬到了冯元成的隔壁，他的唯一条件是儿子和他睡。此时，他虽然是个废人，但对一度是自己的女人的皮球果和别的男人睡一个被窝，还是不习惯，嫉妒、羡慕、痛恨，各种感情交织，好长时间每晚都通过掐宝贝儿子的屁股的方法来干扰侯、皮二人的亲密和性活动，这种掐的动作差不多要使无辜的孩子致残，也使两个大人疯掉。小说后来写到侯立魁为了振兴这个家，也和旁人一样到城市打工，而冯元成也学会了编织，来的钱比侯立魁还多，皮球果也为侯立魁生了一个儿子。这似乎是一个挣脱了苦难、幸福开始降临的家庭。可是当侯立魁不在家的时候，冯元成和皮球果又睡到了一起。但这一切为侯立魁觉察后，侯的心理疙瘩就解不开了。他开始把皮球果当成别的女人，和她做那事如强奸犯一样。处在这两个已经有了敌对关系的男人之间，皮球果越来越有了“不要逼我”的心情，终于有一天跳井自杀，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很明显，人性尤其是性心理是《墙隔墙》的重点，经济、政策随着时代的不同可以改变，而人性尤其是性心理问题恐怕不是一天两天或者经济富裕了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吴克敬探索性心理的小说还有一个中篇叫《绳欲》，从农村来到城市酒店当保安的赖驴儿，用绳子捆绑同样来自农村的姑娘米放心，蒙面强奸了她，后来和她结为夫妻，再次用同样的方式强奸她。《墙隔墙》和《绳欲》都探讨了性变态的行为，从性心理学的角度，赖驴儿和冯元成都是施虐狂，而皮球果是受虐狂，属于虐恋的极端。皮球果对这种施虐行为先是进行抗拒，因为丈夫不在身边，慢慢地她开始接受冯元成这种疯狂的行为，弄得身上包括下体很多地方都伤痕累累。霭理士把虐恋看成是一种性的歧变，分为施虐恋和受虐恋。“施虐恋的定义，普通是这样的：凡是向所爱的对象喜欢加以精神上或身体上的虐待或痛楚的性的情绪，都可以叫施虐恋。受虐恋则反是：凡是喜欢接受所爱的对象的虐待，而身体上自甘于被钳制，与精神上自甘于受屈辱的性的情绪，都可以叫受虐恋。虐恋的行为——无论是施的或受的，也无论是真实的、模拟的、象征的、以至于仅仅属于想象的——在发展成熟之后，也可以成为满足性冲动的一种方法，而充其极，也可以不用性的交合，而获取解欲的效用”。我想，据此，就能解释冯元成那种病态的行为，而皮球果后来却甘心承受也是可以理解的了。他们这种行为不是一“恋”字可以概括，不折不扣地是施虐狂和受虐狂。对于皮球果，我们自然要同情，而对于冯元成，我们只能怜悯甚至要指责。同样，对于赖驴儿，我们要鞭挞。其实，轻度的施虐或者受虐在恋爱中的人是常有现象，英国作家与哲学家勃尔登说过：“一切恋爱是一种奴隶的现象。”“恋爱者就是他的爱人的仆役：他必须准备着应付种种的困难，遭遇种种的危险，完成种种难堪的任务，为的是要侍候她而取得她的欢心……总之，在求爱的过程中，创痛的身受与加创痛于人是一个连带以至于绝对少不得的要素……”霭理士对这种施虐和受虐还发明了一个词：“情咬”，那就是在求爱或交合时，公的会咬住母的颈项或其他部分。这种“情咬”在吴克敬的作品中也有，大体是性活动时，女的咬男的。潘光旦说，在传统社会中，男女私定婚约，有“齧臂盟”，就是情咬。但不管是冯元成，还是赖驴儿，他们的变态不是施虐恋和受虐恋，也不是情咬，而是一种失去理智的疯狂，超出了人类情感许可的范围。但这种龌龊事在古代和当今社会的确存在。潘光旦在翻译霭理士《性心理学》的注释中，就摘取了古代多起施虐狂的例子，比如宋人赵德麟《侯鲭录》就记载了宣城太守吕士隆喜欢鞭笞营妓的事情。潘光旦还从曲园老人（清人俞樾）《右台仙馆笔记》中发现一则趣闻，某县官，少年佻挞，而慕道学名。他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鞭笞妓女，而且每次对妓女施行鞭刑时，还要把妓女衣服脱掉。这两个官员的所作所为都和赖驴儿总要捆绑米放心做那事有些相像，或者说出于同一种心理。

《远村》还有一个主题是关于动物。黑虎是一条狗，为了维护主人的羊，它可以跟狼斗，跟豹子斗，与狼斗的过程中，它胜利了;与豹子斗争的过程中，它死了，但也使豹子失去生命。黑虎是杨万牛养的，他对黑虎很好，这条狗常常伴随杨万牛放羊。但我感觉这是一个游离于主题之外的故事，《远村》的主题是经济贫穷导致畸形婚姻的出现。其故事发生地点的是山西，在七十年代，山西是农业学大寨最狂热的省份。开荒岭，修梯田，生态破坏得很厉害，狼、豹子基本灭迹也就是那个时候。如果说用动物来写生态问题，郑义在这篇小说中还没有这样的意识，小说也没有任何地方看出是写生态这个人与自然的主题。《远村》中，黑虎是忠诚、勇敢的，或者我们也可以说郑义是通过黑虎来衬托杨万牛，歌颂杨万牛。但这样的微言大义是解析出来的，也没法解释黑虎死了这个结局，叶叶倒是死了，她对杨万里也是忠诚的，但郑义表达的是黑虎的雄性，与叶叶的雌性身份也不相符。不管怎么看，我觉得杨万里、叶叶和黑虎的故事是各自独立、分开的。如果没有黑虎的故事，小说反而紧凑一些。《墙隔墙》没有类似黑虎的故事，吴克敬写了农村和城市两条线，但通过皮球果到城里看望侯立魁，城里时髦女子因侯立魁的搭救，来到冯元成家收购了他的编织品，使得两条线交汇，小说始终充满了张力。

《墙隔墙》发表至今快八年了，评论界少有人关注;《远村》发表已过去三十多年了，还有人关注。原因如前所述，就是有《远村》这个标杆在前面竖立着，使人们无视吴克敬对前者的超越。这种现象在新世纪并非是个别存在。如季栋梁的《挣扎》讲的也是人生的故事，精彩度不亚于《人生》，但读者和评论界基本对此漠视。因此，我觉得比较《远村》和《墙隔墙》，探讨它们各自在自己时代乃至超出自己时代的价值，是有必要的。

（《远村》，《当代》1983年第4期;《墙隔墙》，《十月》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