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联二考

2015-05-20刘法绥

书屋 2015年5期
关键词:张英郑板桥对联

刘法绥

千里来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这是一副流传广、影响大的古诗,没有留下诗题,姑名以“长城”诗。

2014年11月15日,中共中央常委、中纪委书记王岐山同志造访了安徽桐城的六尺巷。陪同前去的,有中共安徽省委书记张宝顺、安庆市委书记虞爱华等人。18日晚,中纪委监察部官网的“廉政文苑”一栏内刊出《让人三尺又何妨?》。文章配以图片,介绍桐城六尺巷的掌故,并生发开去,阐明当官做人、立世处事应有的谦和品德及礼数等。

六尺巷在桐城西南隅,位于西后街与五亩园之间。巷长一百米,宽两米,鹅卵石铺就。巷子的形成及名称,与清朝康熙朝文华殿大学士、桐城人张英有关。据桐城人姚永朴(1861—1939)《旧闻随笔》称:张宅基地旁有隙地,邻居吴家在砌院墙时,占用了一点。于是张家遣人送书信至京师给任大学士的张英,希望他出面给地方政府打招呼、写条子。张英阅信明白事由后,在信上批了一首诗,即文前所列。张家接到回复,遵嘱撤让三尺。吴家见状,深感其义,亦退让三尺,于是形成两宅间六尺宽的巷子。

诗一流传,难免有异文,甚至作者也被冠以他人。1998年12月17日《人民日报》文化版刊有一文《一缕清香说人生》,介绍文心出版社推出的新书《铸就辉煌的一生》,内云,该书“引用了郑板桥劝告叔父不要与邻相争的诗——‘千里告状为一墙,让他一墙又何妨。昨日长城今日瓦,何处去寻秦始皇。’”显然文章作者误置了,因为无论郑板桥生前编定的《郑板桥集》,或是新中国成立后征集到的佚诗《潍县竹枝词》四十首中,均无此诗。但这也说明了诗流传广、影响大,不少人拿它来说事,来阐明事理。

说到以它说事,不能不提到毛泽东。1958年,他会见苏联驻华大使尤金时,曾引用此诗来阐明国与国之间要以邻为睦、谦和忍让的道理。

笔者近日翻阅旧籍,读到另一作者的“长城”诗,且萌生了弄清诗的原创者的念头。作者缘起与张英写诗出自同一机杼。作者呢,是近年来“红学”研究中备受关注的人物曹鼎望。1993年5月,河北丰润发现了他的墓志铭,内容牵涉到曹雪芹究竟是谁的儿子,牵涉到曹雪芹的祖籍是河北还是辽阳等重大课题。若干重量级红学专家不同观点的论文已发表多篇,此处只举一篇与本文有关的文章。著名文史专家杨向奎老先生,在《关于〈红楼梦〉作者研究的新进展》中,断言“曹霑(雪芹)是丰润曹鼎望三子曹鋡之子,而过继给曹寅。”

曹鼎望写诗缘由之记载,见之于光绪三十三年曹振川据康熙年间族谱重修之《浭阳曹氏族谱》(丰润在浭水之阳,故又名浭阳):

丰润城内西街路南坐落仁义胡同,曹、谷两姓让立,因有曹鼎望在广信知府来信说言:千里捎书为打墙,让他一尺又何妨,眼见长城十万里,至今无有秦始皇。

曹鼎望其人,据光绪《丰润县志·文苑上》的本传,参以1993年发现的墓志铭,可知他大致的履历:生于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卒于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二十岁时成为秀才,顺治十一年(1654)中举,十六年(1659)中进士。康熙十七年(1678),起用为江西广信府知府(治所在上饶)。次年冬,因父丧归里。后曾任陕西凤翔知府。康熙二十五年休致。

张英及其子张廷玉先后任文华殿大学士,声名显赫。查钱实甫著《清代职官年表》(二)中《内阁学士年表》,知张英任文华殿大学士的时间是康熙三十八年(1699)十一月至四十年(1701)十月。

比照两种记载,曹诗应作于1678—1679年,张诗应作于1699—1701年,曹诗早于张诗二十年。笔者并不绝对认为谁早谁就是原创者。两家均有其事,两人均就事写诗,诗的构思及遣词用句碰巧雷同(由院墙联想到千古岿然的长城),在信息沟通阻滞的时代,大有可能。也就是说,两人均为原创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这与牛顿与苹布尼兹之于“无穷小算法”的研究相同。莱布尼兹的成果发表于1684年;牛顿其实研究在前,公开发表却是1687年,结果引起一场颇不光彩的争执,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下卷里作了记载,两人均为原创,殊途而同归。曹、张两事两诗的时代与牛、莱相同,或许也如此吧?

不过,笔者是倾向曹诗原创的。有清一代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曹鼎望一直声名不显,族人何必把流传已广的张诗置于他的名下;何况,“族谱”中记载的丰润“谷”家及仁义胡同,应是有据可查。桐城张家就不一样了,张英、张廷玉,正史野史均有记载;而且,官大一级压死人,那个“吴”家吃了虎心豹胆,敢去占用一品大学士的老宅隙地?揆情度理,有点说不过去。张英曾写有家训《聪训斋格言》,内有云:“欲行忍让之道,先须从小事做起。”“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积德者不倾,择交者不败。”笔者颇疑,张英写诗为上述格言由抽象而具体地演化而来。

声名不显者之作,在流传中被误置于名人身上的例子,最典型的例子莫过《石灰吟》:“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作者为明朝于谦,已成定谳,尽管康熙刊本《于忠肃集》中无此诗。其实,它原是宋末元初人信忠禅师的一首偈子,流传过程中,作者先后归为于谦、李都宪、刘俊,最终定格为于谦。如今,若要恢复信忠禅师的著作权已大不易了。对《石灰吟》作者流转有兴趣者,可阅《文学遗产》2006年第5期,史洪权《〈石灰吟〉从僧偈到名诗——兼谈〈石灰吟〉的作者问题》一文。

“长城”诗是否也如此呢?若是,则为可能是曹雪芹祖父的曹鼎望扼腕。

坐,请坐,请上坐;

茶,上茶,上好茶。

这是一副人们广为知晓的对联。它刻画了现实社会中的人情世态,对势利之徒作了辛辣讽刺和无情针砭。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以貌取人者古今中外都有。契诃夫笔下的奥楚篾洛夫,吴沃尧、李宝嘉描述的某些官员,鲁迅痛斥的“叭儿狗”等等。即便当今社会,亦不乏其人。这一人性劣根深处的阴暗点,大概在很长时期内难以泯灭。所以,这副对联的讽刺和针砭,也因贴近现实、干预生活而颇有“永恒”意味。这也是它诞生以来至今仍广为流传的缘由。

可是,人们对它的作者、写作时间及背景、被讽刺者为何人均不甚了然。坊间有关书籍说法不一,而且,它们均未注明对联的出处,致使对联缺乏“出生证”。试举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几本书为例:一说是作者苏东坡,地点为某名山的一座寺庙,被讽刺者为和尚,“从此,这个和尚和苏东坡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两人来往十分密切”(《对联趣话》,湖北人民出版社1982年12月版,90页)。另一说,作者也是苏东坡,在浙江莫干山的小庙,被讽刺者为“庙中主事老道”(《古今联话》,重庆出版社1982年11月版,4页)。还有一说,作者为郑板桥,在镇江金山寺,被讽刺者为“管招待的和尚”(《对联欣赏》,文化艺术出版社1983年10月版,107页。)电视台也参与了对联的宣传。2010年11月3日,湖南卫视的晚间节目里,在著名相声演员大兵主持的靓女佳丽答题竞赛中,这副对联成为选题,“选出郑板桥对联的下联”。答案揭晓后,大兵还讲了一通郑板桥与势利之徒对话的情景。

其实,这副联语的书写者既不是苏东坡,也不是郑板桥;地点既不是莫干山,也不是金山寺。它的书写者是清朝显宦阮元(1764—1849),地点在扬州平山堂。对联的诞生,见之于易宗夔著《新世说·宠礼》:

阮芸台尝于予告后:往游平山堂,方丈某僧,势利之徒也。时方据几书楹帖。阮着布袍葛履,僧以为村叟也,不甚礼之。漫呼曰:“坐,具茶。”书罢,问其姓,阮以告。僧以为芸台之族人也,遽加礼云:“请坐”,并呼“泡茶”。坐定问何字,阮以实告,僧惶遽失措,拂炕,请上坐,亟令泡好茶,待以上宾之礼。旋以所备纸墨,乞阮作书。阮濡毫据案,沉吟曰:“无好联语。”俄书之:“坐,请坐,请上坐;茶,泡茶,泡好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2月影印版,27页。)

易宗夔(1874—1925),初名鼐,后名宗夔,字蔚儒,一作味腴,湖南湘潭人。1904年赴日留学,清末曾任资政院议员。民国后,曾任众议院议员,北京政府国务院法制局局长。《新世说》中所记阮元一事,当采自清人笔记;笔记作者“予”亲聆阮元所述,当不虚妄。惟笔者读书少,尚不知这位“予”是何人。

平心而论,阮元书联之故实,作为纪实作品,今天读来虽“源于生活”,却是“低于生活”。因为,势利和尚之所为,只能算“初级阶段”,似不太恶心。如今,势利之徒的技艺,早已与时俱进,提高到新的水平,升华至新的境界。不少人在不少地方亲闻、亲见、亲历势利之徒阿谀逢迎、胁肩谄笑之丑态,早已与清嘉庆时扬州平山堂的和尚不在一个档次了。

猜你喜欢

张英郑板桥对联
残菊
深秋
减字木兰花·乙亥清秋
艺术百家 张英
郑板桥劝学
对联知识小问答
自对在对联中的作用
我怎样教写对联
『对联』一词的出处有了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