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罗琳的新书和贫困写作现象
2015-05-19张月寒
张月寒
2007年7月20日,J.K. 罗琳在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参加《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新书发布活动
罗琳从贫困中“写出一条路来”的例子众所周知,自身的成功也囊括了很多人对于“人生奇迹”的典型幻想。前段时间,她率先表态反对苏格兰独立更被很多人认为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公投的结果。于是,她今年4月14日刚出版的新书《美好的生活:失败的些微好处和想象力的重要性》(Very Good Lives:The Fringe Benefits of Failure and the Importance of Imagination),更引起了很多人对于成功和失败、贫困和写作的人生思索。
虽然是新书,它的内容却是基于罗琳2008年在哈佛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演讲。现在再度出版,或许是出版社觉得错过她演讲的人实在应该再听一听这个成功作家对于失败和成功的人生定义。J.K.罗琳在演讲中说:“在责怪父母将你引上错误人生道路这件事上,是有保质期限的。”引起了在场哈佛大学师生和家长的一片欢笑。她在演讲中不停强调失败对于她的意义,这也是她新书的重要内容。这一点让我开始思索,失败对于我们人生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我们如何面对它?如何从失败中学习并让它最终成为我们的宝藏?
在新书中,J.K.罗琳给出了解答:任何失败,只要它最终能转化为成功,那就是“成功的失败”。“失败代表了摒除不必要的事物,不再自我欺骗、干脆忠于自我,投注所有心力完成唯一重要的工作。要是我以前在其他地方成功了,那么我也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决心,投身于这个我自信真正属于我的领域。我重获自由了!因为我最大的恐惧虽然降临了,但我还活着,我还有个可爱的女儿,还有台老旧的打字机和伟大的构思。曾经跌落深邃的谷底,却变成我日后重生深厚的基础。”J.K.罗琳在新书中这样说。
当2013年我走在爱丁堡大街上,望着那些古老的棕色砖石建筑和带有些微青苔的石子路,尖顶教堂和巍峨的在昏黄灯光映衬下的爱丁堡城堡,似乎感觉到了这种“成功的失败”——我信步走到罗琳曾经在贫困中写作的大象咖啡馆,坐在桌子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J.K.罗琳曾经坐过的座位——在侍者送来的雪白菜单上点了一份“全英早餐”(Traditional English Breakfast)。当时,J.K.罗琳坐在这里写《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时正处在一种比较郁闷的现实:刚结束一段短暂的婚姻,无果地从葡萄牙撤回苏格兰,没有工作,接受政府救济,并且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那时她已经从大学毕业7年,在日后的多次采访中,都坦言觉得自己当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但是,无论J.K.罗琳怎样声称自己曾经贫困,在英国这个国家,都很难产生真正“赤贫”的感觉。连露宿街头的流浪汉都总是阳光快乐的,并且丝毫不以此为耻——英国这个国家拥有比较健全的社会福利体系,失业的人,特别是有孩子的女性,较易得到救济。很多失业者利用流浪生涯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有的人还秘密地写着一本书。贫穷对于他们来说更像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赤裸裸的“红字”般的耻辱。可是,不可否认的是,如果罗琳当时停留在“靠政府救济的单身母亲”节点,她也能磕磕绊绊地苟活下去,但她还是选择了在失败中重生,为自己和女儿,创造了一种无疑好得多、精彩得多的生活。
J.K.罗琳在新书中说自己出生于比较贫穷的家境,是一种认为“想象力无法付贷款”的家庭,但其实她的家庭在英国应该属于中产阶级、下中产阶级。在“哈利·波特”系列首部,罗琳描述的虐待哈利的姨夫一家居住的中产阶级房舍,就类似于J.K.罗琳成长的地方,也是英国中产阶级、下中产阶级一种典型的生活方式:郊外的联排别墅、篱笆、草坪、单独的车道以及正对街面的、可以窥视邻居行为的、维多利亚时代凸肚窗造型的起居室。这种生活水平在英国应该不能说是贫穷,比这更好的阶级会有自己的独幢别墅、较大的私人院落,比这更差的阶级则会蜗居在大楼中一个小公寓,没有后院。罗琳描述的这种郊外的中产阶级房舍内一般都有楼梯,而楼梯下方的空间,英国人一般用作储藏室,放拖把、扫把、吸尘器之类的东西,在“哈利·波特”系列中,则是哈利·波特曾经居住的房间。在这里,罗琳将自己曾经在父母家的中产阶级生活投射到哈利·波特身上,在小说的开篇占有重要地位。
一直以来,像英国很多青年都在追寻这种“中产阶级桎梏”的突破一样,年轻的J.K.罗琳也是其中的一员。她的人生在经历了迂回般的符合父母期望的职业选择和自己的理想挣扎后,还是在多年后的爱丁堡开始了她宿命般的写作之旅。与哈利·波特相同的是,罗琳的青春期也是不大愉快的。在纪录片《J.K.Rowling:A Year in the Life》中,创作者认为整个“哈利·波特”系列都是对于罗琳不完美童年以及青春期生涯的一场巨大的心理补偿。
在纪录片中,当J.K.罗琳回到爱丁堡那个她贫困时期的Flat,望着此刻已经成为别人房间的书架上放着她的“哈利·波特”作品时,她感到了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不禁潸然泪下。在英国,Flat一般指公寓,比较适合简洁的单身人士居住。地段不好、建筑较差的Flat,租金相对便宜,而且由于它的地板和墙壁都比较薄,隐私感也不好。
“贫困写作”案例不仅发生在J.K.罗琳身上,也发生于世界上很多其他作家。鲁迅曾在油鸡和小狗的喧闹中写作,张爱玲最穷的时候连一块衣料都买不起,萧红困窘时舍不得买治咳嗽的杏仁露。他们是怎样在贫困中仍坚持写作,抑或,那时的写作对于他们来说,是对贫困生活的唯一救赎?我曾经在李晗的《一本书一座城》纪录片中,看见位于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的店主在接受采访时说海明威《流动的盛宴》建立了一种“贫困写作”模式。这种“贫困写作”在现在的“莎士比亚书店”仍在每天发生,通过镜头,我看见书店有驻店作家,在二楼有三个床铺供作家歇息,不用缴纳任何费用,以此为交换的是作家们每天须在店内帮忙一两个小时并定期分享自己的作品。这些“驻店作家”,也许下一秒就可以出名,也许一辈子都出不了名,但是他们却在充满诗意的巴黎这样云淡风轻地写着。这种生活方式,看似浪漫,其实需要很大的勇气,必须是将世俗和物质看得极淡的灵魂方才做得出来。
在纪录片中,“莎士比亚书店”的店主说:“过去的贫困写作不像现在很多作家的商业化写作,而是一个真正贫穷的人,在巴黎试图写一本书的举动。”这个举动在今天看来是极度浪漫奢侈的,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长久地忍受贫穷、达到自己的理想呢?在《一本书一座城》的镜头中我看见今天的巴黎街头仍有许多才华横溢的人:在街边咖啡馆写小说的,在街头跳着即兴舞蹈、演奏音乐的,在集市卖自己创作的油画的……但是这些出现在镜头里的人都是不富裕的,然而他们看上去却很快乐。“巴黎是全世界心灵逃亡者的故乡。”节目里一个被采访者的话也许点明了这些行为背后的真谛。
《流动的盛宴》是海明威最后一部作品,其中有他著名的“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这句话。在这本书里,他多次阐释了“贫困写作”的状态和意义。海明威说自己饥肠辘辘的时候就去卢森堡博物馆看马奈、莫奈、塞尚……用那些画和雕塑充饥自己的灵魂。如果实在太饿,他就信步走到花园路27号的斯泰因小姐家去蹭点吃的以及喝一些用“紫李、黄李或野覆盆子经过自然蒸馏而成的甜酒”。曾经是“巴漂”(漂在巴黎)的海明威也有着和现在的“北漂”青年一样的落寞。
其实,很多时候,人们对于写作或文学的态度,就像《一封陌生女人来信》中那个刚读完长篇爱情宣言的男子,“宛如一块石头,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飘忽无形。影子涌过来,退出去,可是总构不成画面”。今天的写作者尤其煞费苦心,他们就像欧美国家很多父母千方百计哄骗孩子吃芽甘蓝菜一般:将其剁碎、搅拌、融合、隐藏在各种其他美味的食物间,在各种鲜美味道的荫蔽下炮制出一道道可口的、不经意的大众文化产品,才能哄骗现在越来越少看书的人群去打开书的扉页。然而,这些热气腾腾的鲜美文本后隐藏的仍不过是一个赤诚的渴望引起共鸣的灵魂,千百年来都一样。
每一个作家“贫困写作”的泅渡方式都不同。海明威是用巴黎的艺术、音乐和展览喂饱自己,J.K.罗琳则是看到身边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产生奋斗的动力。无论是海明威20年代的巴黎,还是罗琳90年代的爱丁堡,或是鲁迅20年代的四合院、张爱玲三四十年代的战后香港,当写作的灵魂物质上拮据,他们在精神上就愈见丰盛。作家总是尽自己最大可能去体验这个世界、感知这个世界、描写这个世界。多年后,当所有的物质都被白骨湮没,似乎只有他们的精神才得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