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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样的故事

2015-05-18劳思琪

中学生博览 2015年10期
关键词:田埂麦子麦田

劳思琪

藏在林间的飞鸟成群升起,从羽翼下抖出哗啦啦的声响。

风将金黄的麦子忽地扬起,又落下,连绵的浪潮匍匐在大地上。

不远处的房舍融化成诗意的墨点,一条条田埂要将离人牵引回家。

是的。是的。青葵终于回到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长长的田埂上,六岁的青葵光着脚丫子奔跑,像只轻盈的白鸟,落进金色的麦田。已经长得很高的麦子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挠着她裸露的手臂和脖子。青葵“咯咯”笑着,径直往麦田更深处走去。

随手拔去一些杂草,捡起地上过早掉落的麦粒,青葵一个人玩啊笑啊,午后的太阳照得人暖融融的。

玩累了,想睡了,就找个舒服的地方仰面躺下,可以看见湛蓝晴空上挂满了金黄色的麦穗。偶尔掠过的飞鸟,像是梦一般不实际。

嗅着即将成熟的麦子散发出的清香,青葵闭上眼弯着嘴角睡着了。

这一睡该有多久?太阳逐渐西移,村庄上空陆续升起一道道炊烟,青葵仍然在麦子地里做着美梦。

她知道,就这么睡下去也没关系的,因为有阿丰在呢。

阿丰是青葵的哥哥,每回青葵没有回家,妈妈总是要派阿丰出来找她,也只有阿丰能够每次都找着她。

“青葵,青葵!”恰巧这时阿丰来了,他望着面前无垠的麦田,呼唤着不知在哪里贪玩的妹妹的名字。

有傍晚收工的人扛着锄头或别的农具经过,同他打招呼,阿丰,又在找青葵啊?脸上是善意又了然的笑容。

估摸着又在田里睡着了吧?阿丰这么想着,拨开两边的麦子也走了进去。

像是有什么在引导他一般,不费多久就找到了田里酣睡的青葵,小小的白衣卧在那里,枕着自己的两只手臂,脚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阿丰轻轻把青葵背到背上,站起身来回家。

只走了一会儿,青葵就醒了。

“哥。”青葵揉着眼睛喊。

“该回家吃饭了。”

“唔。”青葵应了一声,支起身子看远处的村庄。炊烟成了云雾,暮色成了染料,交融、晕染,宁静、安详。

青葵有了精神,就忍不住说话。

“哥,我今天到池塘边踢了正在喝水的黄牛一脚,可它理也没理我。我还捉到一只从没见过的虫子,可惜一不留神让它给跑了……”诸如此类,从青葵嘴里像鱼吐泡泡一样冒出来。

她讲得起劲,阿丰仔细听着,不时调整姿势好将青葵托得高些。

“哥,我给你唱首歌吧。”青葵的声调高起来,“昨天上课的时候老师教我们的。”

“好啊。”阿丰喜欢听青葵说关于学校的事。

青葵搂住阿丰的脖子,唱起简单的歌谣来:“风儿吹,起麦浪,金穗子,满地香,十月人们忙丰收,石磨转呀转不休……”

歌声轻得仿佛插上了翅膀,随风去到麦田深处,不一会儿,那金色的麦田也唱起歌来了。

上一年,青葵还没有获得上学的权利。家里经济来源单薄,算算,统共只有一块地、一头老黄牛、一只母鸡和一棵还不够壮实的枣树。爸妈来来回回合计,今年只能送一个孩子上学。

爸妈把阿丰和青葵都叫来,要做个决定。阿丰已经十岁了,再不上学就太迟,而青葵不过六岁,许多人家的孩子都是七八岁才去学校的,晚个一两年不碍事。爸妈是这么想的,但阿丰坚决说:“让青葵去。”

爸妈看向青葵,而青葵看着哥哥,一点头:“我去。”

于是第二年,青葵上学了。每天早晨,太阳还在山后打盹,青葵已经走在上学的路上了,而阿丰则准备去地里帮忙干活。

到了教室打开书本,青葵总是十二万分地认真,听课时恨不得把老师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她把自己和哥哥的书都读进去了。

不上学的时候,青葵往往是紧跟在阿丰身后,一有空闲,就迫不及待把学校里学到的新东西教给他,一个拼音一个拼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教。阿丰学得很快,可惜很多时候都要忙着干活,青葵只好坐在田埂上一边写作业一边等着机会。

面前的麦田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麦子一茬接一茬地长,青葵的书也越读越好。

没人和她说过为什么要读书,怎么读书,但她就是比其他孩子都更热衷于学习。如果能让她比其他人多写几个字,帮人写作业也是愿意的。她舍不得随便动用自己的铅笔,但可以用别人的啊。

也曾有那些家里比较阔绰的孩子,托青葵的福交了作业,要送文具给她,她直摇头,一下子跑得远远的。

青葵那么勤奋好学,又那么开朗可爱,以至于学校里的老师会毫不吝啬地说:“青葵真是个顶聪明的好孩子。”

青葵三年级的时候,家里的情况已有改善,至少妈妈可以呆在家里做饭而不必跑到隔壁村里替人洗衣服了。

阿丰在田里干活,晒得很黑,个子不停地长,看起来越发像个大人了。

青葵仍像以前一样黏着哥哥,虽说阿丰不太能陪着妹妹玩耍,但是,每年的学费都是爸爸妈妈和哥哥一点点挣来的啊。青葵一想到这儿,心里只有愧疚。

她也总不愿离开麦田太远,常常坐在树下大声地读书,让地里忙碌的哥哥和爸爸都能听见。

他们也确实都在听着,不时直起身子看青葵一眼,接着又心甘情愿地弯下腰去。

汗水打湿了脚下的土地,读书声回荡在麦田深处……

一年四季,几度春秋,辛勤而忙碌,清贫又幸福。

外边来了消息,说国家要拨款资助贫困山村孩子去城里读书。这一年,青葵十一岁,阿丰十五岁。

在老师的极力请求下,领导同意让还在读五年级的青葵去念初中。一家人又聚到一块儿,这一回也都看着青葵。

青葵笔直地站着,又瘦又小的女孩子,神色间有一种出乎寻常的平静:“我不想去。”

爸妈脸上的表情都很惊讶,阿丰急了,扳过青葵的身子,问:“为什么不去?”

“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帮家里干活了,我会算数、会写字,可以帮很多忙。”

“不用你帮忙,你应该去读书。”阿丰把“读书”二字念得很重。

青葵倔强地抿起唇不说话。

妈妈开口了:“青葵不想读就不读吧……”话头被阿丰的眼神截住了。

青葵知道,学费虽然是国家出款,但是吃的用的,还是要花家里的钱。城里花销那么大,家里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又该为她一个人省吃俭用了。

“读书没什么用的,再上一年学,我就不读了。”她鼓起勇气说,然后扭头跑了出去。

月光洒在石板路上,碎银的光像是小溪在流。空旷的天空显得尤其高,尤其广,青葵在这样的天空下奔跑,如同白色流星,落进那片麦子地里。

麦子地里没有灯,但能从水潭里看见掉下来的星星和月亮。

青葵抱膝而坐,想着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哥哥应该生气了吧,但她没错,她不该再上学了。家里只有她不会干活,不能挣钱,如果出去读书,还要读上好久才能赚钱,太久了,太久了。

麦田静静散发出令人安心的味道,夏夜的风温暖而干燥。她站起身脱下鞋子,走进麦田深处。脚下的泥土还散发着白日的余温,青青的麦子只到她腰间。她干脆蹲下身子,努力地把头埋进麦子间,像个蜷缩的婴儿一样保护着自己。

直到脚有些麻了,她才重新站起来。转过身,远远地看见有一点光在田埂上缓慢地移动着……

先是一瞬间的紧张,下一秒她就明白过来。

“哥!”清脆的声音划过长空。

远处那光点顿了顿,随之加快速度赶来。

“哥——哥——”所有的带着希望和期待的长长呼唤,像一支箭,直直射进麦田深处柔软的土地,渗入每一株麦子的根芽。

长长的田埂上,十一岁的青葵像个怕黑的孩子,抓着哥哥的右手。阿丰左手提着灯,微亮的灯盏像放大了的萤火虫,吸引了一只从遥远夜色中来的飞蛾。

飞蛾盘旋着,向那点光扑去,一下又一下,火焰在灯里摇晃,似乎被撞得发抖。

两人没有说一句话。

而青葵专注地看着那只扑火的飞蛾,良久,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阿丰的手。

“哥,我们把灯灭掉吧。”

阿丰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不怕黑?”

青葵的目光又落在那只飞蛾上,摇摇头:“不怕。”

轻轻的一声响,火光熄灭,月光重新笼罩,像银色的花粉从天上落下来。

阿丰把青葵的手攥得更紧一些,粗糙有力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宽大而温暖,完全包住了青葵的手。

青葵,去读书吧。夜色中,哥哥的声音就像五年前那样坚定。

青葵不作声,脚步慢了、轻了。

家里的事你不要担心,去城里念书吧,不念书将来没出息。

半晌,细细的声音响起,只说了一个字:好。

哥哥,如果我们能一直这么走下去,该多好。

九月,地里的麦子快成熟了。青葵和另外一个孩子一起,在越来越淡的麦子香气中渐渐驶离了村庄……

妈妈早就为青葵新裁了两件衣裳,体面的蓝色碎花和青色短衫。爸爸特意买了两支铅笔和新的作业本,墨绿色的铅笔上画着浅绿色的翠竹叶,真漂亮。布包里揣着一包埋在地里烤熟了的栗子,一打开就满是香味,泥土和栗子混合起来的香味,时时刻刻让人想着回家。

这一天,来到新学校的新教室里,青葵一直显得很安静,默默接纳着陌生的一切。

课间,坐在前桌的男孩嬉笑着问她,哎,你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转来这里读书?

青葵垂下眼睛没有看他,说了村庄的名字,又说,我哥让我来的。

你哥让你来你就来?

嗯。

男孩见她低着头反应冷淡,无趣地转过身去了。

青葵在想,为什么要听哥哥的话呢?答案也很明确:因为哥哥总是为了她好的。

晚上,青葵躺在干净清凉的床上,想哥哥,想爸妈,想家里的老黄牛和母鸡,想枣树上的枣……最后,她沉沉睡去了,在梦里回到那片无际的金色麦田,麦田深处响着歌声,是她教会哥哥的第一首歌:“风儿吹,起麦浪,金穗子,满地香……”

许久许久,露水一样的眼泪,一点点,打湿了这个独属于青葵的夜晚。

青葵安安稳稳地读着初中,时日久了,老师同学都觉得,除了上课和考试,其他时间里青葵总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大家都无法讨厌这样子的青葵,她那么小,那么瘦,风一吹就该飞走了。齐耳的黑色短发,衬着巴掌大小的脸像纸一样白,而那双眼睛里,似乎总在说着他们无法听到的话。

这个内向忧郁的女孩,真像是一株暗地里生长的了无生气的葵花。

至于青葵自己,全然不知大家是如何看待她的,她只是按时上课下课,勤勉地学习,就这样,渐渐把许多人的成绩都比了下去。

可她自己知道,这些都不重要,她心里一直装着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麦田,装着爸妈忙碌得佝偻的背影,装着哥哥在田里挥舞镰刀时嘴里轻声哼的那首歌……她想回去。没有什么地方比得过家乡。

同时,她又真切地爱着这个校园,这里,有每天早晨七点准时响起的铃声,有浮着细腻纹理的木桌,有塞满课本的抽屉,朗朗读书声……可是,这儿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

转头望去,天空蓝得仿若一声凝固的叹息。

读书吧,就像哥哥说的那样。青葵最后想。

寒假一到,青葵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家里去。

冬天的麦子地光秃秃的,只有两年前才架起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立着,静静等着春天,等着脚下的种子发芽,等着解冻的风声鸟鸣声。纵使这等待才刚刚开始。

稻草人身上穿着阿丰最常穿的绿上衣和蓝裤子,威风凛凛。远远一看,总以为是阿丰站在那儿盼着青葵回来呢。

回来的这天晚上,青葵没有睡好。睡到半夜便醒了,见窗外月色明亮,就披件衣服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枣树撒了一地的叶子,像荡漾的水面。除了她,可还站着一个人呢。

青葵走上去与他并肩而立,共同看着这寂静深邃的夜晚,竟不觉寒冷。

阿丰转过头对着她微笑,出去走走吧。

兄妹俩便有默契地朝田埂上走去。青葵总落后阿丰一步,同儿时的小尾巴一样。

慢慢、慢慢地走着,四周逐渐明亮起来了,寒风也逐渐销声匿迹……就这样,他们走到了那片金色的麦田边。和风掀起温柔的波浪,空气中满是麦子成熟时的温暖气息。四周全是融融光明,找不出丝毫阴霾。

青葵突然拉起阿丰的手,在麦子地中奔跑起来,眉飞色舞的快乐似乎没有尽头。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有无尽的金黄色的温暖拥紧了他们。

青葵,你过得还好吗?阿丰问道。

那声音熟悉得仿佛来自她内心最深处,青葵眼中顿时盈满了泪水。

不,一点儿也不好。她无助地回答。

阿丰没有再说话,却始终有一只粗糙温热的手掌,有力地握紧青葵的手。歌声,轻轻地响起来了,反反复复,绵延不断,唱着她所有金黄色的记忆……

“青葵,不要怕,我一直陪着你的。”

这是青葵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青葵从高温的灼烧中醒来,口干舌燥,额上敷着冰毛巾,身上不知压了多少床被子,快喘不过气来。

她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跑到隔壁房间里——房里只孤零零地摆着一张桌子,隐约能辨别出桌子正中央摆放的深色木牌……

一切回到那个月色清明如水的夜晚。

十一岁的青葵跑出家门,身后同样急切的脚步声紧追不舍。她不曾回头,只拼命向前跑去,脚步声惊扰了路边草丛里的蛐蛐声。

青葵没有朝熟悉的麦田方向,她想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让哥哥找不到他,让哥哥着急。最后,她躲进池塘边的密密草丛中,夜色成为她最好的掩护。

只是阿丰的脚步声也在这一带徘徊不去,他试探地一声声叫着:“青葵,你在哪儿?”

青葵负气不肯搭理,除非阿丰在这儿说出妥协的话才行。然而阿丰只是踱来踱去地想要找到她。他犟,青葵也犟,两兄妹的脾气那么相像。

“哥,你想找到什么时候呀!”如果可以,忍得辛苦的青葵真想一下子跳出来大喊。但她只能在草丛里小心翼翼地挪动有些酸麻的身体。

雨后,草丛深处尽是潮湿,一不留心脚下一滑,青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落进了池塘。

青葵!

阿丰想也没想,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破碎的水面上摇晃着破碎的月亮,动荡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静下来……

青葵救上来了。哥哥,没了。

——青葵,去读书吧,家里的事你不要担心,去城里念书吧。

哥哥,你是不是想说这样的话?我都知道,你不说我也都知道的。

哥哥,今年我要中考了,你要一直陪着我,才行。

藏在林间的飞鸟成群升起,从羽翼下抖出哗啦啦的声响。

风将金黄的麦子忽地扬起,又落下,连绵的浪潮匍匐在大地上。

不远处的房舍融化成诗意的墨点,一条条田埂要将离人牵引回家。

是的。是的。青葵终于回到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触目全是回忆的风景,亲手做的稻草人在前方等着自己。青葵已经十八岁了。

她的书包里正静静躺着一封红色信笺,她有好多话想说给那个人听,却只是站在麦田前默默无言。

风又在吹了,麦田深处又传来阵阵歌声……哥,那是你在回应吗?

编辑/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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