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女孩的时光

愈之

她几个月大时，亲妈去世了，后妈在她一岁那年来到这个家。

事实上后妈不像童话中描述的那么恶毒凶狠。每次领到工资，她都给孩子们买白切鸡，有时候会带她去看粤剧，还曾经为了她和两个哥哥而打掉自己的孩子。

可是，没有亲妈的小孩，似乎真的缺少了些什么。

哪怕爸爸特别疼她，给她讲故事、买好吃或好玩的东西，有时候还亲自到海滩挖田螺、沙虫和牡蛎——那时候在海滩随便一挖就有这些东西，不收钱，也极少人把它们拿到市场上作为商品来买卖。

周围的孩子们知道她的情况都不太愿意和她玩，觉得她是异类。同样被排挤的还有一个叫小惠的邻家女孩。据说她爸爸犯了事，被抓走了，她和妈妈相依为命。或许是受到相似的嘲笑吧，加之小惠没有兄弟姐妹，故而两个女孩走得特别近。

小惠家的经济条件不错，家里有很多连环画和故事书，两个女孩子一起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阅读，此外，小惠还愿意把书借给她拿回家看。她在小惠那里读到了很多课外书时，大概不会想到自己将来会有一个酷爱买书的女儿。尽管那时，她不爱阅读了。

与那段回忆纠缠在一起的还有饭勺。后妈上早班，每天五点多就要她起床吃早餐。粥很烫，她吃不了，也吃不快，后妈见状就敲她脑袋。除此之外，后妈并没怎么打过她。可她多少有点畏惧后妈，在她面前显得小心翼翼。

有一次后妈骂得凶，她索性离家出走。那年她7岁，外面刮12级台风，她披着塑料雨衣，一边走一边踢起地上的积水，心想如果有人要把她领走，那就跟那人回去好了。这样想着，面对眼前的狂风暴雨，她便不觉得害怕了。不知道走了多远，被好心人注意到，问清楚情况后，把她带到派出所，由民警送回了家。家人看见她平安回来，也没打骂，只是爸爸还和她谈了很久，谈话内容早已遗忘，但出嫁之前，她再也没有离开这个家。

那时后妈和爸爸工作很忙，大哥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老家，二哥顽皮，时常出去玩，一玩就忘记了回家的时间，因此没少挨爸爸的拳头。她独自在家，渐渐学会了自己和自己玩，除了借书回来看，就是自己做布娃娃和她们的衣服，用瓦片、树叶一类的东西来玩过家家。有时候也独自外出，她走路喜欢留意地面上的东西，因为这样容易捡到钱，她还总结了规律：风把树叶吹得绕着圈子旋转的地方，最容易发现毛票。有一次她还在垃圾场附近捡到5块钱呢，对一个孩子和当时的物价来说，这是天文数字了。她把捡到的钱拿去买吃的。

每当寒暑假来临，她都独自骑自行车回老家，和大哥他们一起干农活。每次回去之前，都为爷爷奶奶准备好吃的。因为他们从来不打骂她。此外，小小年纪的她已经懂得做饭和打扫卫生了。还给工厂里上班的后妈送午饭呢。有人夸她乖巧，说后妈有她这样一个继女是福气，后妈听了当然高兴，她却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多年以后，后妈年纪大了，卧床不起，她时常回娘家照顾她。倒是爸爸去世得比后妈早，葬礼上，别人要求她把亲妈的魂喊回来，她愣是站在那里，一声“妈妈”也喊不出来。亲妈在她的印象中只是一个生下她的人，真正配得上她叫“妈妈”的，只有瘫痪在家的后妈。

记忆中，一家人搬到爸爸单位的集体宿舍后，后妈便不再打她了。宿舍条件很差，三四户人家共用厨房和卫生间，但不用交房租了，这里的人也相对友好，他们不会用与“后妈”有关的事情取笑她。身边多了不少愿意和她玩的小孩。

至于学习嘛，她似乎不太在行，但谈不上太差劲。60年代出生的人，时常是半天上课，半天劳动，重视学习的家庭不多，称得上成绩优异的人更少。她是一个安静的人，偶尔会被男生欺负，有好事者会挖她的家庭背景，说她是个没妈妈的孩子，恶毒一点的人还会说她的爸爸很快也会不要她了。她知道自己长得矮，又瘦又小，肯定打不过人家。于是她喊来了比她年长4岁的二哥。二哥同样很瘦，但很高，对付她班上的同学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一来二去，大家都不敢再欺负她了。

她因被欺负而找二哥求救时，根本不会想到，班上那个胖胖的男生日后会成为她的丈夫。这是她20岁以后的事情了，他们是在她婶婶的介绍下正式认识的。男生对她一见钟情，几乎到了非她不娶的地步。一大早就到她家敲门，带她去茶楼喝广东早茶。每次约会，他都打领带、穿西装，把皮鞋擦得发亮。六七月的大热天也不例外，弄得她好笑又无奈。这身打扮维持到女儿出生才稍有变化。但他确实对她好，是真的疼爱她。两人结婚后，原本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干的他学会了拖地煮饭洗衣服，为的是减轻她在家务上的负担。女儿还记得小时候，爸爸喜欢把地板反复拖好几遍，拖把也不拧干，弄得地上湿漉漉的，说是让它自然干，还不断叮嘱母女二人小心地滑。

那时丈夫在一国企当技术工人，跟着一个对他很好的师傅，几乎不怎么干活也能拿高薪。同时，他家的经济条件比她娘家好多了。他们结婚时，除了最小的弟弟还在念书外，家里其他成员都有稳定的工作。她在他家人的帮助下进了事业单位当服务员。那个年代的服务员是一份很吃香的工作，加之她所在的单位是国家定点接待部门，时常有领导人物和外宾出没，业绩故而不错，很多人都想在这上班。为此，丈夫家里人瞧不起她，觉得她娘家穷，这么好的工作还是夫家人帮她找的。婆婆是那种很刻薄的人，小姑也不是省油的灯，面对她们的刁难，她选择了忍耐，一如既往地对这个家的成员友好，心里实在憋得慌，就回家和后妈诉说心中的不满与烦闷。随着岁月流转，她发现她们已经磨合得像亲生母女一样了。

值得她高兴的是，无论夫家人怎么对待她，丈夫依旧爱她，对她好。这种好一直延续到女儿出生、上学、长大成人……在女儿的记忆里，爸爸是最疼妈妈的人，没有之一。

多年以后，她把这些经历零零散散地告诉女儿，没想到有一天，闺女把它们写成了故事。女儿为这篇文章想了很多个题目，最后决定叫《另一个女孩的时光》。因为在女儿眼里，它与自己无关。

故事里，妈妈只是一个女孩子，她担任着女儿、妹妹和学生的角色，踩着时光，一点点长大，直到另一个小女孩参与到她的生命之中，让她成为母亲。不同的是，她真的是小女孩的亲生妈妈，她想，既然没有亲妈的关心，那就用这个身份关心另一个生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