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那道温暖的光
2015-05-18周空尘
周空尘
[1]
母亲23岁那年嫁给父亲。当时父亲一贫如洗,有的只是一股青年人的干劲和勇气,母亲的选择遭到家人的极力反对,最终她还是顶住各方压力,毅然决然地走向父亲。她也因此没能得到家人的祝福,婚后很少与娘家来往。
那时父亲在建筑工地当学徒,每天有八块钱工资,吃饭用掉三元,剩下的五元补贴家用。母亲说,日子虽然清苦,倒也自在踏实。
[2]
母亲26岁那年,父亲查出肝硬化,家里没有积蓄给父亲治病,母亲只好四处筹钱。那个年代,谁家都不宽裕,母亲大多时候都是空手而归,倒是姑姑经常接济我们,尽管如此,父亲的病还是渐趋恶化,直到父亲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他对母亲说,“我恐怕是不行了,以后找个好人,别苦了自己。”母亲的泪在眼里汹涌澎湃,她什么都没说,去建筑工地找到工头——一个远房亲戚,恳求他能够借钱给父亲治病,她愿意留在工地打工直到还清债务。工地上没有收留女工的先例,也没有现金能拿出来周转,工头很为难。母亲倔强地守在工地上,用坚定的目光告诉工头,如果他不答应,她就不回去。
那时正是初春,冬天的寒气还没有消散,到了傍晚,温度骤降,工人们整理好工具,一起坐着三轮汽车回家了。工头也躲起来不肯再见母亲,工地上渐渐冷清。母亲坐在简易棚旁边的角落里,无助又凄凉。她明白,等在这里也许不会有希望,但回去就一定没有希望。一个“也许”支撑着她抵御即将到来的黑暗。看门的大爷在工地上巡视,看到母亲,只说了句:“你还没走啊。”母亲的泪就流了出来。大爷轻声叹了口气,走了。没多久,一个大娘打着手电筒找到母亲,拉着母亲的手要母亲跟她回去。
母亲告诉我,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依然记得那晚屋里的灯光,昏黄却温馨。大娘给她煮了碗面条,面条上面飘着细碎的葱花。母亲说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无论现在生活多么富足,也做不出当年的味道。那晚,母亲和大娘挤一张床,大爷把屋里的几张椅子拼起来,算作一个简易床,因为贫穷,他们甚至拿不出一张多余的床单铺在上面,大爷和衣躺下,竟也睡得香甜,空气里飘荡着细微的鼾声。母亲一夜没睡,她想,即使什么都没有,两个人相依相偎,能够相伴到老就足够了。
第二天一早,寂静了一个晚上的工地刚刚苏醒,母亲就准时出现在工头面前,他惊诧的目光里透着些许无奈,“你先回去吧,我想想办法,明个一早就把钱送过去。”母亲的眼睛里放出别样的光芒。那一刻,她近乎破碎的心又装满了希望,她觉得世界都不一样了。
父亲重新回到医院接受治疗。半年后,父亲的病情得以控制,回家静养。母亲也像她当初承诺的那样,回到工地打工偿还债务。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人如何承担起工地繁重的工作?工头碍于亲戚的面子,没有让母亲留下,他说,钱等有的时候再还,这都是大男人干的活,你在这里也不方便。
母亲回到家里照顾父亲,她说:“家徒四壁又能怎样,一家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3]
母亲34岁那年,我10岁。因为家乡的工资太低,父亲外出打工,我和母亲留在家里。
那时候我在小学读四年级,夏天的一个傍晚,正是最后一节课,天空像幕布一样,从阳光明媚换成了乌云密布,不一会儿,雨点就拼命砸了下来。
陆陆续续有家长带着伞等候在教室外面,教室里开始骚乱。我向门口张望,没有母亲的身影……
下课铃响,我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书包,邻居的阿姨让我跟他们一起回家,我倔强地摇头,说我妈妈会来的。
教室里的身影渐渐少了,少了,没有了,我等的人还没有来。
我抱着书包跑进雨中,委屈的泪水混着雨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回到家里,衣服都湿透了,黏在身上,雨水顺着头发滑进嘴里,咸咸的。母亲正在屋里做她那些似乎永远都做不完的家务,看到她的那一刻,我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走进房间换衣服。
从那以后,即使是晴天我也记得带上雨伞。那时候的雨伞一律是长柄的,每天带着它上学放学,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感觉周围的目光是异样的。碰到雨天,心里既轻松又快乐,偷偷地想,你们就在这里慢慢地等人来接吧,我先回家吃饭了。
时间久了,就开始习惯了。自己能完成的事,不要给他人添麻烦。
有一次跟母亲聊起这些事,玩笑似的嗔怪母亲。母亲看着我,温柔地笑着,眼角的鱼尾纹欢快地游曳。她摸了摸我耳边的碎发,“其实我去了,我在教室后面看着你,有好几次,我都想冲过去拉着你回家,淋在女儿身湿在母亲心啊。可是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你爸爸身体不好,还要挣钱养家,我在家里照顾你和爷爷,也要顾及田里的庄稼粮食。我们谁都不能面面俱到、时刻陪在你身边。这次我去了,那下次呢?你最终还是要自立,要自己动手。但是孩子,你也要记住,在你需要的时候,爸妈会第一时间冲到你跟前,做你坚强的后盾。”我的鼻子涩涩的,母亲啊,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那么我也不会傻傻地妒忌别人的父母对孩子的宠爱,而忽视了身边那个真正爱我的人。
[4]
母亲42岁,我18岁。因为自己生性乖张暴戾,所以在高考志愿上选择了一座有着7000多年文明史的古城安顿自己,以期镇压聒噪不安的灵魂。
中秋节放假,母亲打电话问我回不回去,我看似委婉地反过来征求母亲的意见,其实是没做好去别处的计划。母亲说,“你自己决定吧,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出去看看,但要注意安全。”我想了想说:“那不回去了吧,也就两三天的假,路上还要耽误好久。”母亲说好,叮嘱了一阵,才挂了电话。舍友说每次放假,她父亲都想让她回去,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我酸酸地嘟了一句,我爸妈从来不会这么说。
我和一个留在宿舍没地方去的舍友决定去北京,硬座坐了十四个小时,正好是回家用时的两倍。我们去了后海,逛了西单。晚上住不起旅店,在网吧凑合了一夜,第二天凌晨四点爬起来看升旗,冻得我们蹲在地上紧紧依偎相互取暖。升旗结束,人群一哄而散。我们去路边的小店喝了豆浆吃了油条,又匆匆跑去故宫看人海。下午买火车票滚回学校,瘫在床上一睡不醒。
半个月后,表姐在微信上跟我聊天,发了母亲的照片。只见母亲的双眼浮肿,左半边脸是一大片青紫,头上还缠着纱布。我吓坏了,赶紧问表姐是怎么回事,那边迟迟没有回复。我看看时间,晚上十一点,爸妈已经休息了。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母亲,她说前些时候下雨摔了一跤,脸上挂彩了,现在已经好多了,我稍稍松了口气,“怎么那么不小心。”
晚上,表姐回复我说,你们家在房顶晒玉米,你妈妈收玉米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摔断了锁骨,昏迷了五天才醒,已经有一个月了。怕影响你学习,不让我们告诉你……我的眼里潮湿一片,母亲啊,你至少也该让我回去看看你。
星期天,我登上了回家的列车。
我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叫母亲,母亲从屋里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仿佛是在责怪我,脸上却是孩子般的快乐。母亲的左臂有些僵硬,是还没有完全康复的缘故。她这才承认脸上的伤是从房顶摔下来而不仅仅是摔了一跤造成的。我既心疼又生气,“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该告诉我的。”母亲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你看妈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她故作轻松地揽着我的脖子,“走,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晚上父亲下班回来,他告诉我,那段时间你可把你妈给想坏了,躺在床上不能动,身边又没有人说话。你堂姐中秋放假还来看她了,你这个傻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回来,你妈还偷偷抹眼泪呢。
我低着头,眼泪落进碗里,整碗饭都变成了苦的。谁能体会母亲那种明明想念又故作无谓的心态?我匆匆忙忙跑去北京看人海,却没有在母亲需要的时候,回到她身边哪怕只是握握她的手。我的母亲,她没有文化,也不常表达,但她对家庭、对女儿的爱一分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