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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维纳:卖掉艺术,还是使用艺术?

2015-05-18方振宁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18期
关键词:维纳劳伦斯艺术作品

方振宁

美国艺术家劳伦斯·维纳2007年在纽约惠特尼美术馆举办的劳伦斯·维纳作品回顾展

在过去近半个世纪内,美国艺术家劳伦斯·维纳(Lawrence Weiner)被国际艺术界认为是观念艺术史上举足轻重的艺术家。维纳一直坚持选择语言作为媒介,精心创造出一系列杰出的艺术作品,体现了艺术作品和在个人感知之间被重新概念化的过程。

批评家们习惯把维纳归到观念艺术家中,但是维纳本人一边不屑一顾,一边反问:什么叫观念艺术?

态度决定形式

1968年,维纳用钢制大写字母盘制作了他的代表性装置作品:《意图宣言》(Declaration of Intent),他写道:1.艺术家也许能构造部件;2.部件也许能被构造;3.部件也许不能被建造。这是他的哲学体系的基础,也是他后来全部作品的转折点。以上三句话对于作者的意图来说,是平等而没有矛盾的,所以决定作品状态的权力在于被接受的方法。

劳伦斯·维纳的部分纸质作品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就看到维纳要阐述的概念非常清晰:任何作品都无法孤立存在,每件作品都蕴含着作者的意图,因此它究竟应该置于什么环境中要取决于观赏者所在的场合,如此一来决定权就到了观众手中,同时作品所有者或管理者便要承担起展示作品的责任。

维纳的作品,试图用语言和观念为艺术作品提供一个充分的创作基础,同时又将观者的目光引向非物质对象及物质体现的语言本身。如果说维纳深奥,那就是他尽力把观者指向一个我们的审美经验从未到过的领域。美或者艺术,只是维纳作品的表面,如果他的作品可以比喻为甘泉,那么它一定是来自地表某地的深处。1969年,维纳在瑞士伯尔尼举办的展览“态度决定形式”以及同年他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系列展览,至今仍然是展览史上的传奇。

其实,维纳不仅仅把语言作为表达哲学的工具,同时他在文字的表达形式方面也从来不重复自己。那些每每出新的词、句子和字体,都受到他的“粉丝”们狂热的推崇。2007年11月,纽约惠特尼美术馆为劳伦斯·维纳举行了一个总括30年艺术成就的大型回顾个展,之后在美国和欧洲巡回。

20世纪艺术史上一个重要的现象,就是杜尚倡导的“艺术的非物质化”给他之后的艺术家们以很大影响,并且改变了世界艺术的潮流。这一观念的核心在于,与构成艺术作品的物质形态相比,艺术家的概念更重要。由此产生的观念优先的创作方法,引发了观念艺术、行动艺术以及表演艺术等多种形式,许多艺术家从平面绘画中解放出来,调动非物质的手段另辟蹊径,劳伦斯·维纳和同时代的约瑟夫·柯苏斯(Joseph Kosuth)都是从60年代开始初露头角的。

劳伦斯·维纳1942年生于纽约州。1964年,维纳在纽约Seth Siegelaub美术馆举行了首次个人作品展,并于4年后在同一地点再次举行个人展,同时展出了语言作品《Statements》,自此以后,他便开始不断探索利用语言来传达建筑理念。1967年以后,维纳的工作主要集中在用语言叙述来代替传统的美术或建筑习语,因为他发现语言可以摆脱艺术家个人手法、技巧、品位等主观因素,从而尽可能客观地表达外部世界的物质关系。他常用的手法是用硬纸板刻通文字,然后通过漏印的方式,刷在展览会的墙上或地板上,同时配备一些自作的广告和印刷品,利用既像口号又像警句似的语言,唤起或暗示人们联想起广泛的事情。在这个意义上,维纳作品的形式等于作品的内容,他运用最低限的手段,或曰最原始的方法传达一个信息。语言是一个人为了同另一个人或更多的人进行交流而产生的,这是人类交流史的原点。当然以后出现过各种各样的交流方法,维纳省去这一切,回到当初。

1990年他曾在纽约的列奥·康斯泰画廊发表过一件作品,题为《为了制作把一种语言翻译成其他语言这件作品的素描》,形式很简单,上面一行英文是“A TRANSLATION FROM ONE LANGUAGE TO ANOTHER”,下面一行日文的意思是“把一种语言翻译成其他的语言”。实际上维纳在描述一个行为的过程,把语言当作素材来使用,他曾明确地表示:“为了考虑自己不能没有语言,如果没有我也没有我的艺术。”这句话阐述了语言与维纳自身的关系。

维纳在亚洲

亚洲最早介绍劳伦斯·维纳的是日本观念艺术家松泽宥,1974年他把维纳在阿姆斯特丹接受采访的文章译成日文,发表在《艺术俱乐部》这本杂志上,从那以后维纳的思想开始传播。

1995年,维纳初次到日本并参加了360度画廊为他举办的个展酒会。那次展览的复合素材作品概念是:所谓人生是为了能狂言的舞台装置。因此维纳选用了这样的单词:“苹果和鸡蛋”,“盐和胡椒”等,他认为这是作为人的生活必要的东西。在画廊地面的中间,有一个黑线勾画的长方形,以表示神圣的场地——作为人生,像生活中其他一些必要的东西一样,也不可缺少神圣的部分。

2015年3月,在香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上,一家来自苏黎世的画廊展出了维纳的作品,它以两行英文句子构成:“IN & OUT OF PLACE,CARRIED BY ITS OWN WEIGHT.”翻译成中文只有七个字:“进与退,任由其身。”这件作品看不到通常我们在艺术作品中体现的构图和色彩,对一般观众来说没有任何可以被引导欣赏的辅助,那么,维纳要表达什么?他的作品如同禅宗的公案或者是日本俳句。应该说他的作品就和语言的表达一样,既随意又流畅。不过他的作品一字千金,让许多人望而却步。

维纳的方式

维纳认为“艺术是一种感性的体验”,如果维纳作品中的感性被接受,那就是他大大拓宽了艺术的领域。维纳着迷非绘画性的材料,以往我们在视觉作品上感受到的那种感性在维纳作品中几乎没有一丝的再现,甚至哪怕是联想。在维纳看来,所有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所有的意思都是感性的,他们汇聚到一起时就是感性。

那些现场装置作品的制作,维纳都是在工作室里先做好草图,它们常常呈现出一种拼贴的方式,这些向现场发出的“指令”,也是维纳作品的一部分。无论是草图还是记号,都是找到一种向人们展示事物的方法。这些看似草图的东西,是维纳决定使用某种材料的手段。它们是艺术家的一种记号,因为作品是公众的,所以艺术家有必要把这些记号放到公众面前,以便人们按照自己的逻辑去理解那些他们可能不理解的事物。对于维纳来说,他希望跟人们分享了解思想的过程。这些草图显示出相当的感性,有时比成品更让人爱不释手。

现代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是艺术作品终究要进入市场流通渠道,虽然维纳的作品对一般观众和收藏家来说是孤高和深奥的,但它们仍然被大型艺术机构看好和收藏。维纳说他从不去考虑这件作品怎样才能被卖掉,他觉得这不是个问题。他的问题是如何生存,而且创作作品;不是考虑怎么把它卖出去,而是考虑人们会怎么使用它。

维纳在这里所说的“使用”的意思是含蓄的,即必须考虑人们能够看到作品。维纳喜欢商业画廊甚至博物馆,因为不用门票,人们就可以进去看到他的作品。维纳是入世的,这体现在他强调最重要的是艺术必须要生存以及被看到,由此他不能决定所有的安排。

在一次访谈中,维纳曾谈到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他认为沃霍尔是个老艺术家,他喜欢他的作品,但认为那不是榜样。我很想知道维纳这样看的原因,尽管一般艺术家都很回避对别的艺术家的水平进行表态,但当我见到他,还是斗胆问了这个问题。维纳回答说:“我不认为任何人的作品会是一个榜样。……他们所做的就是他们推出一件物品的形式,从中去了解这个世界。你可以了解其他的事情,但是你不一定带着尊重,这也并不是因为它的原创不够好。”

在可能的情况下,维纳都会运用一些语义语法符号,如大写字母、&、加号、等号等来直接明了地表达作品内容。维纳的作品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反复和夸张性地使用几种符号,如连接号和括号,它们成为构成作品的结构体系,观众一般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才能习惯欣赏那些符号的意义。“它们表达了它们想要表达的东西。”维纳说。

为了解释它,维纳说了一个小故事。那是在法国的一次聊天,其中有个人问:“我知道这个符号的意思,但是它叫什么?”这个人带了一个11岁的孩子,这个孩子回答:“爸爸,我们在学校里都用这些东西,但它们还没有名字呢。”这就是答案。观众为什么会对维纳使用的符号和标识发出质疑?那只是因为它未曾在艺术作品中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出现过。脱离经验的事物具有陌生性,而维纳就是想培养一种截然不同的观看方式。

维纳的创作方式和许多艺术家不同。除了语言文字之外,他热衷于字体、海报、印刷物、书籍设计和制作,甚至还设计产品。我是他的出版物的收藏者,通常我们把这种出版物不叫图书而称作艺术家的书,由于数量少、设计独特,并且大都没有书号。这种书的价值就在于它与泛滥的信息无关,与凝聚的哲思有关。每次见到维纳的出版物,我都想:是不是可以只看看而不必拥有?可是不能。它就像是麻药。我确实在维纳的作品中感觉到艺术即麻药的诱惑。

不管是大的环境作品,还是把文字刻在下水井的盖子上,这些一般艺术家不可能同时做的工作,在维纳那里都有同等的力度。一次我在苏黎世的车站等车,有朋友提醒我,你脚下钢板上的字就是维纳的作品,它真是无处不在。

维纳说:“我的作品需要一种人们看得见的表述方式。我个人相信书,在这点上,特别是现在这个数码时代,变得极为重要。书成为人们了解文化的一种手段,我也很高兴地看到,它们没有消失。你可能会经历各种审查,可能会经历那些被认为有一本书就相当危险的年代,然而,你仍然会在床底或是衣柜里找到一本书。另一个优点是,书不像是画廊里展示的作品,它并不告诉人们如何看它。你可以坐在桌上,坐在卫生间里或是躺在床上看我的作品。不是我去告诉人们如何使用这件作品,书本身,就是将事物呈现给社会的一种最佳方式,它现在仍然是一种最佳方式。”

维纳真的喜欢讲故事,这或许是他的不同创作方式中的一种。他有一个关于书的故事是这样的:“上世纪70年代初,也许是60年代末,我第一次去瑞典。我没有钱给那个为我打扫房间的女人,我就留下一本书,那是本《圣经》。10年,也可能是15年之后,我遇到一个人,他得到了我的那本书,那时他已经成了一位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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