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村庄（组诗）

王良庆

羞

最不好意思的是

做新媳妇的第一个早晨

她要从一个男人的怀里醒来

她要把一扇堆满目光的房门打开

然后在男人的陪伴下

挨家挨户，筛

一杯杯甜甜的抬茶

女人们的疯言疯语

在茶杯里活蹦乱跳

羞得新媳妇把脑壳勾得

好低

老尼姑

她总爱帮隔壁的女人们

做些扭草把子或缝缝补补的家务

从不吃有血的东西

连有红汤的苋菜也未尝过

她屋前屋后密密地，长啊长

长着一种叫善良的植物

老尼姑是否有过年轻的时候

漫长的时光不属于她自己

在那个老得不能再老了的那个黄昏

血红的晚霞，大块大块

挂在歪歪斜斜的竹篱上

不知哪里钻出好几个硬朗的老倌子

竟大大方方拨开如网的目光

以种种年轻的姿势

大胆迈进了老尼姑的矮房子

老尼姑离开小屋的那天清晨

村里人都起得很早很早

路旁，跪着好多好多流泪的孝子孝孙

摆着用面粉做成的鸡或鱼

一钵一钵一钵

雾里村庄

覆盖外界的窥视欲

浮着一棵挨一棵的树冠

浮着白墙青瓦

浮着老人雾一般的想象

依稀可辨村庄深处的鸡鸣犬吠

小溪边放肆的嬉笑

或浓或淡的炊烟

演绎灵魂故事

赤足走进村庄

少了青壮男人的汗气、烟味与酒话

村姑悄悄推开紧闭多日的窗页

大娘笑呵呵拉你进屋

坐，喝茶，追问外面的故事

当打工返乡的男人一脚踏进门槛

整个村庄的日子又鲜活起来

回家团年

你的摩托，满带着东莞的尘土

破天破地

射向湘北三间砖砌瓦盖的旧农舍

你的脸反扑早春的冷风

迎面奔来的杂树、野草、电杆

令舒舒服服躺在大巴怀里回家过年的人们

肃然起敬

稚子早已摊开虎年的春联

等你，一连三天

你与耳冻手肿眼泪汪汪的儿子

放肆亲热

几巴掌，上联下联横批

拍得红红火火

妻子笑了，又哭

妻子哭啦，又笑

团年饭再度热气腾腾

故乡不忘祭请先辈

又一列瘦影放筷就走

你与妻儿烂醉于老屋的深处

春节刚过，你得骑车速返东莞

单薄的上联、下联、横批

列队相送，依依不舍

门框内，妻儿又一次倚成两枚留守到团年的

象形文字

守屋

在老家深处徘徊了五十七年的父亲

仿佛淹没在一个深坑

长眠在纸扎的千年屋中

母亲孑立于父亲的脚印和背影

浑浊的目光直直地投向他远行的方向

窝，纯粹的物质意义越来越抽象

母亲与忠实的黄毛家犬看门守屋

打发瘦长缺钙的光阴

小狗依偎在母亲暖暖的冬日里

在孤寂中分享孤寂

蜷缩在一个固定的格式中

母亲密密的皱纹一再舒展

远处学堂小孙女朗朗的读书声

近处家犬偶尔的吠叫

被冬日阳光捂住的孤寂

发出一串开心的笑语

一缕风中的白发

成为一个游子思念的注脚

土灶台

炊烟与食欲在故乡的茅草屋顶

恋恋不舍

稻草把子与野柴依偎在农家灶膛

映出的火光

照亮了多少游子

远方黑暗的路径

老母亲的土灶台

温暖了多少颗冰冷的心

在寒冷的冬天

家中的那只老花猫

从灶膛的余温里钻出来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那一包包沉睡的种子

南瓜的丝瓜的苦瓜的

在母亲的土灶台上捂热

有了一个温暖的梦

开始发芽

当它们走下灶台

就是一个春天

人世间所有的酸甜苦辣

仿佛都要经过老母亲的土灶台

才能得到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