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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新娘

2015-05-15杨凤喜

湖南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椿树傻子苹果树

杨凤喜

我喜欢躺在屋顶上看云。云在飞,变幻着颜色和形状。它们把我飘起来,我在万丈霞光中渐渐融化。

不看云的时候,我看春宝家的苹果树。秋天,苹果熟了,涨红着脸向我微笑。我越界匍匐到春宝家的屋顶上,还是没有数清楚。我盼望着苹果树长高,我也在长。到时候,我趴在屋檐上就可以摘到苹果了。到时候,挂满果实的树枝会翻过院墙落到我家的院子里。到时候春宝妈肯定会使坏的,她会把苹果枝圈回去,或者干脆剪掉。我敢打赌,她要不这么干,就不是春宝妈了。

我都十岁了,春宝妈只给我吃过一次苹果。那还是在前年秋天,春宝又犯病了。春宝不犯病也是个病人,他是杨村最著名的傻子。他在院子里摔东西,铁桶、花盆、簸箕,他还以为自己是鲁智深,想把苹果树连根拔起来呢。他嗷嗷地叫,他妈总算是哭了。我爬到屋顶上看热闹,苹果树还在剧烈地摇晃。苹果噼里啪啦地往下落,春宝妈坐在地上,一个大红苹果把她的鼻子都砸歪了。我突然间看到我爹走到她的身旁。我爹和我妈本来站在隔墙下,他听到了苹果落地的声音,八成是想趁火打劫。但他把春宝妈扶了起来。他冲了上去,晴天霹雳般扇了春宝一个响亮的耳光。春宝就傻眼了,他本来就是个傻子。他突然间弯下腰飞快地捡起了苹果。他一边捡,怀里的苹果一边滚出来,咧着嘴笑了。他肯定以为这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游戏。春宝妈哭着说:“春宝,你都二十九岁了,你想气死我呀,你可真是一个傻子!”

就在那天晚上,春宝妈给我送来了五个苹果。她来到了我们家,我躲到了厕所里。她颧骨高,脸盘瘦,头发全都白了,却总是抹得光光的,走起路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在我们家待了不到两分钟。我跑回屋里去,我妈塞给我一个苹果。我妈说:“把地球都快砸烂了,才给了五个。”我爹说:“五个还少?人家给春宝攒着呢,人家可以做果酱,也可以晒果干。”但她从来没有在屋顶上晒过。我妈说:“你还打人家春宝呢,把人家打成傻子怎么办?”我爹说:“笑话,他还不是个傻子吗?”我爹咧着嘴笑了。我发现他笑起来后和春宝有点像。不过他有理由笑。他扇了春宝一个大耳光,给我换回来五个苹果。

我们的老师结婚去了,已经休息了五天。早饭后,我爹和我妈去地里干活,牵走了那头老牛。我又爬到屋顶上数苹果。春宝蹲在屋檐下吃饭,他把碗放到苹果树下时我才看到他。两只母鸡跑过去啄食碗沿上的米粒,他呵呵呵地笑。这个傻子,这有什么好笑的?春宝妈从屋里出来,我乌龟一样缩回头去。我看到春宝妈举起胳膊摘下来一只苹果。春宝妈说:“中午你吃三个蒸馍,两根咸菜,一个苹果,水已经给你凉上了。”她的声音爬到房顶上后烟一样散开,我好不容易才听清楚。“春宝你记住了没有,”她又说,“你可不能出门,要守着咱们家的苹果树呀!”

后来我把事情搞清楚了,春宝妈要出门,但不准备带上春宝。这倒有些奇怪,春宝总是影子一样跟着春宝妈,像个警卫员,也像一条多余的尾巴。杨村的人都喜欢和春宝开玩笑,春宝妈瞪起眼睛,人们就争先恐后地把嘴巴合上了。春宝妈和人说话的时候,只要声音高一些,春宝就会抓起一块半头砖,鼻涕落到嘴里都顾不上吸回去。就这,春宝妈都不情愿批评一下春宝呢。杨村的人都不情愿搭理她了。“自己拉的屎不嫌臭,”我妈也作过这样的评价,“笑话,她还想给傻春宝讨个媳妇呢!”

我从屋顶上下来后去找二利。二利和我一个班,也住在这道七弯八绕的脏巷子里。暑假,我和他偷偷摸摸地在河边结义成了兄弟。二利爹又喝多了。去年秋天,二利家盖起了三间新房,但上梁那天,二利妈却上了吊,大约是操心欠下的债务吧。那以后二利爹就每天喝酒,连早晨都不放过。他还想让我陪他喝几盅呢,我赶紧扯着二利来到了巷子里。二利说:“石头,要不咱们去打酸枣吧,喜镇上有人收酸枣呢!”“收不收苹果?”我反问他,他咬烂了一个核桃,分给我一半。“苹果也收,可酸枣树哪能结出苹果?”他这样说,我嚼着核桃笑了。我急于把自己的重大发现告诉他。他有点不相信:“春宝妈出门不带春宝,不可能吧?”

其实我也有点不相信。我带着二利又爬到了我家的屋顶上。天哪,春宝妈鬼一样披散着白头发,正在梳洗打扮呢!春宝妈站在鸡窝前,鸡窝上蹲着脸盆。她梳两下头,蘸一下水,然后再梳,然后就照镜子。太阳已经升起来,她的白头发柏油马路一样光亮。她又拿起镜子来照,春宝提着裤子,撅着屁股闯进了我们的视线。这个傻子,原来他在苹果树下拉屎呢。他的脸那么黑,屁股那么白,就像白天和黑夜。就像黑夜和黑夜的雪,他的屁股把他的脸映白了。我和二利捂上嘴笑,快要憋死了,我们已经匍匐到春宝家的屋顶上。二利低声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我说:“苹果树也不是庄稼,傻春宝把苹果都熏臭了。”我们看到春宝妈给春宝系裤子。系好了裤子,又揪扯他的衣襟,好像要把他嫁出去似的。春宝又笑了起来。春宝妈说:“你个傻子,妈的话记住了没有?明年妈给你讨个媳妇。”

后来,春宝妈就要走了。走以前,她用铁锹埋掉了那堆可恶的大便。春宝妈来到院门洞前,春宝跟了过去。“回去!”春宝妈扬了扬胳膊,像赶鸡一样。“回去!”春宝妈又赶,“你守着咱们家的苹果树,你可千万不能出门呀!然后她就走进了院门洞,春宝也跟进去了,好长时间后才出来。春宝耷拉着脑袋站在苹果树下,鬼才知道他想什么呢。我和二利正准备下房去,春宝突然间往鸡窝那边跑。我们还以为春宝发现了我们呢。天哪,这个傻子原来跑到了鸡窝旁边。他把他妈放在鸡窝上的梳子和镜子拿起来了。他像他妈那样开始梳头,照镜子,很快就变成一只落汤鸡了。他又开始笑。他突然间丢掉了梳子和镜子,跑过去抱住了苹果树。我以为他又要摇树,但他没有。他居然歪起脖子,张开大嘴啃起了树皮。二利后来说:“春宝不是在啃树皮,他把苹果树当成媳妇了,他在和他媳妇亲嘴呢!”

二利说:“只能智取,不能强攻,石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春宝家院门紧闭,还上了搭钩,插了一根大拇指粗的树枝。二利踮起脚把树枝拔掉了,推了推门,里边也上了搭扣。我从两扇门的缝隙间往里看,一大堆苹果闪闪发光。二利说:“石头,把春宝诓出来,你把他引走,我进去摘苹果。”我说:“二利,还是你把春宝引走吧,你比我跑得快。”二利说:“那你进去后不准吃,出来后再吃。”然后他就去拍门。他把胳膊举起来,突然又缩回来了:“咱们还是去街上看看吧,春宝妈回来可不得了!”我们来到了巷口,并没有看到春宝妈。两个老头子靠着墙根晒太阳,二利问:“全根爷爷,福虎爷爷,你们看到春宝妈了吗?”全根爷爷说:“到喜镇去了。”福虎爷爷说:“那个妖婆子,去什么喜镇,八成是去凤城相亲了。”全根爷爷笑得咳嗽起来,我们就放心了。

二利让我躲到了春宝家院门斜对面的厕所里,然后他去拍门。叭,叭叭,叭叭叭,他拍得越来越响。他冲着门扇喊:“春宝,咱们去玩玻璃球吧,我送给你两个最大的。”他喊到第三遍,春宝的声音终于传出来了。春宝说:“不!”二利说:“春宝,那咱们去打麻雀吧,我哥刚给我做了一副弹弓,看看你能不能把麻雀打下来?”春宝说:“不,苹果!”二利说:“你是说打苹果呀,那也行,你把门打开!”春宝说:“不!”二利说:“春宝,你就把门打开吧,我才不稀罕你家的苹果呢,我爹从喜镇给我扛回来一麻袋,我家的苹果多得喂猪呢!”我在厕所里听到二利这么说,觉得太夸张了。他爹喝得东倒西歪,怎么能从喜镇上把一麻袋苹果扛回来?我压低声音提醒二利:“二利,是你哥把苹果扛回来的。”二利说:“傻春宝,你出来呀!”说着他踹了一脚门。

二利又去踹门,总共踹了十一脚。然后他跑到厕所撒了一泡尿。他气坏了,鸡巴挺得硬邦邦的,像一根带着嘴子的擀面仗。他的尿像是从抽水机里喷出来,快把泥坯墙冲塌了。二利说:“傻春宝不听我的话,咱们把粪坑给他填平。”说着掰下来一块泥坯扔进了粪坑。我说:“就算填平粪坑我们也吃不上苹果。”二利说:“你怎么就知道吃,我们要有骨气,有本事你把春宝诓出来!”我说:“你都诓不出来,我也不行。”二利说:“你去呀,你还是不是我的兄弟?”我不好再拒绝。我可不想在二利面前丢脸。我也跑过去拍门,一边喊:“春宝,你快开门呀,你妈回来了!”

我的手都拍疼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嗓子里摩擦。喊到第五遍的时候,哐当一声,门突然间开了,我差点儿闪进去。我看到了春宝,他拎着碗口粗的顶门棍,我吓得转身就跑,一头把二利撞翻了。我往起爬,二利仰躺在地上往后退。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大难临头的恐惧。我扭了一下头,天哪,春宝把顶门棍举起来了。我爬起来没头没脑地跑,二利还是跑到了我的前面。二利突然间停了下来。二利说:“石头,你真是个胆小鬼!”我收住步子往后看,春宝将顶门棍杵在地上,咧着嘴冲我们笑呢。二利掏出了弹弓,捡了块石子,拉开膀子向春宝射击。砰的一声,石子打在了顶门棍上,春宝不笑了,瞪着眼望着我们,然后跑回了院子里。我们小心翼翼地跑过去,院门严严实实地合上了。我们又去拍门,二利喊:“傻春宝,你出来呀!”我也喊:“傻春宝,你妈掉到水渠里了!”哗啦一声,门又响,我们扭身就跑,春宝拎着顶门棍再次冲了出来……

就这样,我们和春宝苦战了三个回合。我们累了,春宝又一次跑回去,二利钩上了搭钩,我捡回那截树枝插到了搭扣里。这样就安全了。我们呼哧呼哧地喘气,从门缝里往进看。天哪,春宝坐在了苹果树下,正在美滋滋地吃苹果呢。我们气坏了。二利说:“石头,咱们到你家屋顶上,用弹弓把他的苹果全都干掉!”“对,干掉!”我附和着,走了两步却后悔了。真要这么干,就算傻春宝说不清楚,春宝妈也会认定是我干的。我爹也会。我不仅怕春宝妈,更怕我爹。我便磨蹭起来,刚好这时候看到大利了。

大利是来找二利的。灰头土脸的大利二十二岁了,衣领上挂着两片干枯的玉米叶。大利说:“二利,跟我去掰玉米。”二利撅起了嘴:“又不是我娶媳妇。”大利说:“取媳妇和掰玉米有球的关系?”二利说:“有!”大利说:“将来爹会给你娶媳妇!”二利说:“爹到时候就喝死了,房子也塌了。”大利说:“爹要死了哥给你娶,房子塌了哥给你盖,你的鸡巴现在还不球行!”二利哇的一声哭了。大利说:“你哭什么?”二利说:“我想妈!”大利说:“妈已经死了,想有球的用?跟我走!”二利说:“哥,春宝欺负我。”大利说:“别磨蹭了。”二利说:“哥,春宝用顶门棍打我的屁股,不信你问石头。”我赶紧说:“春宝快把二利的屁股打烂了。”大利说:“傻春宝有这么厉害?他妈呢?”二利说:“他妈到喜镇上去了。”我说:“他妈到凤城相亲去了。”大利就咧着嘴笑了,笑起来也有点像春宝。大利说:“我要替你报了仇你去不去掰玉米?”二利说:“那还用说?”大利说:“那你把他叫出来。”二利说:“我要能叫出来还用你报仇?我要能娶媳妇还用你娶?”

大利果然中计了。我明白,二利用的是激将法。大利也趴到门缝上看了看,然后拍门。大利喊:“春宝,你给我出来!”里边没有反应,他又喊:“春宝,你出来呀!”还是没有反应,他就踹门。这些手段我们都使过了。二利说:“哥,春宝才看不起你,你忘了他把你推到水渠里了?”二利说的是一个著名的事件。有一天,春宝跟着他妈在大街上走,大利冲他扮了个鬼脸,春宝突然间把他推到水渠里了,裤腿湿了一大截。大利恶狠狠地从水渠里爬上来,春宝妈说:“春宝可是个傻子!”大利就没话可说了。那可是大利的耻辱。大利生气了。大利粗声老气地喊:“春宝,你给我出来,我要替二利报仇!”

大利还在喊:“春宝,你给我出来,我要替二利报仇!”

大利又喊:“春宝,你快出来呀,你妈回来了!”

大利又喊:“春宝,你快出来呀,你妈给你讨回媳妇来了!”

大利把后边这句话喊了三遍。大利肯定有点泄气了,踹了一脚门。大利说:“二利,跟我去掰玉米吧!”二利说:“春宝看不起你!”大利说:“反了你了!”大利一把揪住了二利的衣领,晴天霹雳般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二利哇的一声又哭了。二利说:“春宝打我,我就是不去掰玉米!”大利又说:“反了你了!”我以为大利又要扇二利一个耳光,他却又踹了一脚门。大利喊:“春宝,你快出来呀,你妈给你讨回媳妇来了!”门突然间就动了一下,大利吓得后撤了两步。大利又喊:“春宝,你快出来呀,你妈真的给你讨回媳妇来了!”门又动了一下,开了一条缝,突然又合回去了。大利说:“春宝你出来呀,我不打你,你妈真的给你讨回媳妇了!”门就拉开了,我们都往后撤,包括大利。春宝又拎着顶门棍跨出了门槛,咧着嘴瞪着我们,像一头站起来的野猪。春宝说:“不!”春宝往巷口瞅了一眼。春宝喊:“妈———”

我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战,大利捡起一块砖头,二利把弹弓都拉开了,我还在物色着武器。但大利笑了,扔掉砖头。大利说:“春宝,我可不是来和你打架的,你妈真的给你讨回了媳妇,就在我们家藏着呢!”春宝又往巷口那边瞅。春宝说:“不!”大利说:“不相信你去看一看,你妈真的给你讨回媳妇来了!”春宝皱起眉头像是在思考,这个傻子,他思考什么呀!大利说:“你把顶门棍放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你媳妇又白又胖,屁股像一个大蒸馍。”春宝的嘴角抽了抽,嘴巴又咧开了。大利说:“春宝,你知道你媳妇为什么不来找你吗?你媳妇嫌你没有鸡巴。”大利说完就笑,朝自己的两腿间指了指,好像说的是自己似的。春宝使劲地摇起了头,把顶门棍放下了。春宝说:“有!”大利说:“没有!”春宝说:“有!”大利说:“肯定没有!”春宝说:“有!”春宝突然间开始解裤带,扯着裤腰往里边看,我们全都笑了。春宝说:“有!”大利说:“那你让我们看看,我们带你去找媳妇!”春宝就把裤子褪了下来。天哪,他那家伙真是又粗又大,像一根发霉的玉米棒子,我笑得肚皮都疼了。大利说:“春宝,我们知道你有,跟我们去见你媳妇吧!”春宝提着裤子,磨蹭着,好像又在认真思考,然后跟着我们挪动起步子。二利低声说:“哥,你快给我报仇呀,你怎么还不打他?”大利笑了笑。大利说:“二利你懂个球,动他一指头我就不叫王大利了!”

距离巷口五六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大豁口,二利家就在豁口里边,门前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本来还有个垃圾坑,垃圾已经把垃圾坑填满了,长着一棵腰粗的椿树。我们拐到了豁口里,春宝也跟来了。但他跟上来以前关掉了院门,还把顶门棍横在了门前。这个傻子,他一只手还拎着裤子呢。大利说:“春宝,你站到椿树底下,你媳妇一会儿就出来了。”春宝就站到了椿树底下。大利捡起一截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把春宝和椿树都圈进去了。春宝缩起了身子,想跑。大利说:“春宝,你不能从圆圈里出来,你要出来你媳妇就跑掉了。”春宝就不动了。大利说:“春宝你可不能动呀,你看着你的鸡巴,我们这就去叫你媳妇。”春宝就耷拉着脑袋,两只手扯着裤子往里边看。这个傻子,他轻而易举就中计了。

大利带着我们来到了他家的院门洞里。大利说:“你们看到了吧,春宝会在那个圆圈里看一辈子的鸡巴。”二利说:“那你也不是孙悟空,你要替我报仇。”大利说:“这还不是报仇吗?你们赶紧去摘苹果。”大利指了指他家的院墙,他想让我和二利爬上院墙,翻到巷子里。他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二利说:“春宝要从圈子里出来怎么办?”大利说:“他肯定不会出来。”二利说:“那要出来呢?你要替我报仇!”大利说:“你们快去呀!”大利探身往椿树那边看,我和二利也看,春宝果然还在看他的鸡巴呢。我和二利正要行动,突然间听到了一种憋坏了的声音,扭头去看,他爹正蹲在屋檐下呕吐呢。他爹脸上挂满了吐出来的脏东西,手上也是,衣服上也是,一边吐一边还咧着嘴冲我们笑。他笑起来也有点像春宝,我闻到了刺鼻的酒气。“牲口!”大利骂了一声,向他爹跑过去。大利肯定又生气了,我以为他会晴天霹雳般扇他爹一个耳光。但他没有。他把他爹抱了起来,搁在了鸡窝上。他爹还是那样蹲着,像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但他爹并不会下蛋。他爹说:“给我酒瓶子。”酒瓶子在屋檐下,他探身去取,轰隆一声从鸡窝上跌下来了。“给我酒瓶子!”爬起来后他又说。大利躬身捡起酒瓶子,举过头顶。我以为他爹的脑袋马上要开花了呢,但大利把酒瓶子抽了回来,里边的半瓶酒在摇晃。大利说:“你要再喝,我把你关到鸡窝里!”二利说:“鸡窝太小!”大利说:“把他切成八瓣,让他吃鸡屎!”

大利是在吓唬他爹。他爹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拎着酒瓶子向院门走去。

大利又来到了椿树下。大利说:“春宝,鸡巴还在不在?”春宝说:“啊。”大利说:“春宝,你媳妇知道你有鸡巴,但她嫌你不会喝酒。”春宝瞪着眼望着大利,很无辜的样子。春宝说:“不!”大利说:“你把这半瓶酒喝下去,你媳妇马上就出来了。”大利把酒瓶子递给春宝。春宝腾出一只手来,慢吞吞接过去,举起来认真地看。大利说:“你把它喝下去,你媳妇马上就出来了。”春宝还是不肯喝。大利夺回来酒瓶子,喝了一口,又递给了春宝。大利说:“春宝,你喝呀,你不想见你媳妇是不是?”春宝磨蹭着,突然间把酒瓶子举起来,咕咚咕咚地往下灌,眨眼间就喝完了。大利说:“春宝,我这就去叫你媳妇,你可不能从圆圈里出来呀!”大利又往院门洞里走,我们又跟回去。大利说:“你们跟着我有球的用,还不去摘苹果?”

但我和二利还是没有去。不清楚二利怎么想,我突然间就不想吃苹果了。我觉得世界上还有比吃苹果更有意思的事情。大利把他爹抱回了屋里,二利突然间哭了。二利说:“石头,我想我妈!”我赶紧安慰他:“想也没有用,你妈埋到地里就长不起来了。”二利说:“我不想让我爹喝酒,也不想让我哥娶媳妇。”大利从屋里出来,听到了二利的话。大利说:“你管我娶不娶媳妇,你的鸡巴还不球行!”大利走出了院子,我们又跟出去。春宝耷拉下了脑袋,两只手拎着裤子,一动不动。这个傻子,他好像瞌睡了。他在打盹呢。大利说:“春宝!”春宝抬起头来,瞪着眼望着大利。大利说:“春宝,你媳妇马上就出来了!”春宝抖了一下,两条胳膊突然间举起来,突然又放下去,却还是没有抓住裤子,又露出了那个又粗又大的家伙。大利说:“春宝,你的鸡巴还在不在?”大利这话真有意思,这还不是明知故问吗?春宝躬下了腰,正准备把裤子提起来,胳膊又缩回来了。春宝朝两腿间指了指。春宝说:“啊!”大利说:“春宝,你媳妇知道你有鸡巴,可是她嫌你不会爬树!”春宝说:“不!”大利说:“春宝,你要能爬到这棵椿树上,你媳妇就出来了,你媳妇就跟你回家!”春宝说:“啊!”春宝往树上瞅,这个傻子,他把褪下去的裤子忘记了。他想往树跟前靠一靠,差点儿把自己绊倒。他扶住椿树看着自己的裤子,好像在思考该不该把裤子提起来。大利说:“春宝,你还等什么,赶紧爬树呀!”春宝突然间就抱住了树,他让我们把他和苹果树亲嘴的事情想起来了。大利说:“春宝,你还等什么,快往树上爬呀!”春宝没有再迟疑。他把又白又大的屁股撅起来。他想用两条腿夹住树杆,落下去的裤腿太碍事了。他一屁股坐下来,撕扯着裤腿,那样子好像又在和他妈生气呢,脸都涨红了。他终于把两条裤腿拽下来,连同鞋子扔到了圆圈的外边。这个傻子,光着下身站起来,呼哧呼哧地喘。大利又喊了一声:“春宝,你快上树呀!”他就往树上爬。他的白屁股上嵌了两块石子,像是额外长出了两颗眼珠子,直勾勾地望着我们。他看起来比狗熊还要笨。其实我也没有见过狗熊,谁知道狗熊长什么样子呢?他爬了不到一尺就滑下来了。两颗眼珠子掉下来,两条腿也蹭出了血道子。但他根本就不服气。他又去爬,龇牙咧嘴地爬,掉下来后还动起了拳头,好像他的拳头比树杆还硬呢。他抱着树杆不停地爬,不停地滑下来。他发出了沉闷的嚎叫声,两条腿上到处是血迹。连树杆上都挂上了血,屁股上也是,冷不丁瞅一眼,还以为他的白屁股上插上了一朵鲜花呢。我瞪着眼望着那朵鲜花,突然间听到了大利张牙舞爪的笑声,突然间看到二利把弹弓举起来了。二利的弹弓说不定也瞄着春宝屁股上那朵鲜花呢。

但二利并没有把石子射出去。大利把二利的弹弓没收了。大利说:“二利,春宝在爬树,你不能打他。”二利说:“你要给我报仇!”大利说:“等他爬到树上后我就给你报仇!”二利说:“屁,他根本就爬不上去!”我也说:“他是个傻子,根本就爬不上去!”

但我们把这个傻子低估了。他爬了那么高居然没有滑下来。他还在往上爬,屁股都超过我的脑袋了。他的屁股还在一点一点地挪动,我们一动不动地看着它,连大利都傻子一样不吭声了。然后,我们就看到春宝举起一条胳膊,抓住了椿树最下面的那个树叉。他肯定是有点得意忘形,他在笑呢。天哪,他的身体突然间沉下来,把我们吓坏了,还以为他会掉下来呢。我们赶紧往后退,他像荡秋千一样悬在了空中。他的两条腿扑腾着,屁股也在扭,二利妈上吊的时候或许就是这副样子。他扑腾了好长时间,扭了好长时间,树枝晃动着,好些发黄的树叶翻滚下来。但他终究没有摔下来,我们真是把这个傻子低估了。他的腿探到了树杆,天哪,这个傻子居然翻到了树杈上。然后他直起了上身,变成了骑马的姿势。他嗷嗷地叫,耀武扬威地胜利了。

大利也许是不希望春宝爬到树上。大利吐了一口痰。大利说:“他娘的!”大利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头发上落了两片椿树叶。“他娘的!”大利又说,大利突然间笑了。大利冲树上喊:“春宝,你的鸡巴还在不在?”春宝说:“啊。”大利说:“春宝你等着,我这就去叫你媳妇,你媳妇的屁股像一个大蒸馍!”二利说:“王大利,你替我报仇呀!”

大利没有搭理二利,又往院子里走,我们还是跟在他的后边。大利还没进院门洞,他爹东倒西歪地跑出来了。他爹说:“酒,给我酒!”他爹朝大利扑过去,大利轻轻一闪,他爹摔了个狗啃泥。大利说:“二利,你把他弄回去!”二利说:“不,你要替我报仇!”他爹说:“给我酒瓶子!”大利把一口痰吐在了他爹的屁股上。大利说:“你的酒已经让春宝喝了,你和春宝一样是个傻子!”他爹说:“不!”大利说:“以后你要是再喝酒,我就把你扔到椿树上。”二利说:“房子最少有我一间!”他爹爬起来,看到了椿树下的酒瓶子,然后顺着树杆往上看,把春宝也看到了。他爹喊了一声:“把酒还给我!”他爹突然间东倒西歪地跑。他爹抱住了椿树,往上爬。天哪,他撅着屁股的样子和春宝像极了。但他穿着裤子。他爬了不到一尺就滑下来了。然后他又爬,又往下滑。大利冲了过去,一下子就把他夹在了腰间,像夹着一袋粮食,恶狠狠地往院子里走。走了几步,大利突然间停下了,我们也停下了。大利又往椿树上看,我们也往椿树上看。太阳已经升高了,天空中似乎响起了雷声。天哪,春宝那个傻子一动不动。春宝还是骑着树杈,却趴下去搂住了树杆。这个傻子,他骑在树杈上睡着了。

许多年后傻春宝已经死了,但我还记得他在树上发出的呼噜声。他的呼噜声惊天动地。他的呼噜声震得树叶都掉光了。他的呼噜声让时间停顿下来,让我们忘记了呼吸。我们就那样仰望着。我们看到沉睡的春宝裸露着两条腿,像从天空落下来的一只受伤的大鸟。或者,他来自天空之外,比天空更高更远的地方。他无视我们的存在酣然入眠。他咧着嘴爬在树杆上嘲笑我们呢。

二利他爹不再爬树了。漫长的寂静后,他的酒劲儿好像过去了。他没有再哭,也没有再笑。他把那个酒瓶子捡了起来,偷偷摸摸地扔进厕所。他走路的时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边走一边侧斜着脑袋望着树上的春宝。他的鼻子撞到厕所墙上,那种纤细的声音比春宝的呼噜声还要响。我们吓坏了。我们扭了一下头,赶紧把目光收回来。我们又往树上看,好像看一台大戏,不忍心错过演员蹙眉眨眼的细节。我们一动不动地看,别人如果也在看我们,肯定以为我们是傻子呢。我们就像树上的春宝一样。

后来,别人就来了。春宝的呼噜声还在响,我把脖子扭了。我先是看到了全根爷爷和福虎爷爷,他们走过来后也是一动不动。全根爷爷想咳嗽,捂住嘴巴后腮帮子发疯般抖,眼瞅着他都快憋死了。他垂死挣扎般把一声咳嗽镇压到了肚子里。后来人越来越多,连歪脖子的李壮都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椿树下。他的脖子不怕扭,扛着脑袋往树上看,同样没有发出来一点儿声音。后来,我爹和我妈也回来了。我爹和我妈把老牛留在了田野里。我爹和我妈也往椿树上看。后来忘记了是我爹还是我妈,朝豁口那边轻轻地指了指,好些人就小心翼翼地把身体扭过来了。好些人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头顶响着雷声,地下像是埋着地雷。好些人来到我们家后大口大口地喘气,就像大口大口地吃面。好些人终于发出声音来了。

后来,好些人便来到了村街上。我记得最少有七个,或者八个,我被挤在了最中间。我们坐到了歪脖子李壮的农用三轮车上。别看李壮歪着脖子,三轮车开得利索着呢,几乎是眨眼间便来到了喜镇。我不知道这么多人来喜镇干什么,路上他们在说笑,好像是去赶集呢。可喜镇只有农历的二月十九才赶集,现在是秋天。我是临走的时候被我爹拉上的。三轮车停下来,人们纷纷往下跳,我爹把我抱了下来。我想问问我爹来喜镇干什么,但他黑着脸不吭气。他在路上根本就没有说笑。阳光刺目,我的耳畔还响着春宝的呼噜声,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就是那户人家!”我听到全福爷爷这样说,他也来了,他是被我爹和李壮从车上架下来的。他往前面指了指,我也往前看。喜镇的街道上好热闹呀,路边居然站着那么多人,居然还插着红旗。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临街的那户人家结婚呢。我跟着他们往前走,难免会激动。我觉得有可能吃上喜宴的,又觉得根本就没有可能。春宝的呼噜声还在响,我终于把春宝妈想起来了。全福爷爷说:“春宝妈就在里边,这个妖婆子,怎么就不知道带上春宝呢?”歪脖子李壮说:“真是添乱,春宝怎么就爬到树上去了?那个傻子,他还脱掉了裤子呢!”李壮吃力地扭着他的歪脖子,他是在找人说话。他和我笑了笑。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春宝为什么爬到树上。二利没有来喜镇,大利也没有来,他们现在还在看春宝打呼噜呢。我爹说:“全福爷爷,我们去找春宝妈吧。”全福爷爷咳嗽起来,他肯定积攒了很多的咳嗽。全福爷爷说:“这么多人去你们觉得合适不合适,人家在办喜事呢。”我爹说:“那怎么办?我们听你的。”全福爷爷说:“怎么是听我的?我老了,快入土为安了。”全福爷爷又咳嗽起来。李壮说:“石头爹,要不你去告诉春宝妈算了,来这么多人有球的用?费了我两碗油。”我爹耷拉下了脑袋。全福爷爷说:“也是,那你就去吧,你放心,我们都不是傻子。”我爹就把脑袋抬起来。我爹的样子有些怪,我从他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大难临头的恐惧。我爹说:“这样不好吧?”李壮说:“有什么不好?没有人管我们饭?”其他人也附和:“你家和春宝家隔着一堵墙,你就去吧。”我爹没有再争辩,这有什么好争辩的?我爹拉住了我的手,他可从来没有和我这么亲热过。他拉着我走向那个插着两面红旗的院门,我真是有些激动。红旗摇晃着,我看到了大门上贴着的喜字。我还看到了别人吐在地上的一块糖,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一脚踩在上边,把它带走了。女人匆匆地往院门洞里走,那么多人匆匆地往进走,我爹的步子却停下了。我爹说:“石头,你进去把春宝妈叫出来。”我爹的声音像是在央求我。其实,我早就想撇下他冲进去了。我闻到了肉香味,闹哄哄的声音从门洞里钻出来,那么多人在笑。我应了一声,跑进了院门洞。院子里人可真多,我根本看不到前面,看不到春宝妈。我从人缝里往进挤,见缝插针,脑袋撞了那么多的屁股。他们还在笑,我终于挤到了前面,真的是累坏了。但我顾不上累,屋檐下正在拜天地呢。站在中间的肯定是新媳妇,她穿着红绸子棉衣,胖墩墩的,身边站着五六个男人,不清楚哪个是新郎官。屋檐下也贴着大红喜字,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手里捧着一张红纸,正用他的公鸡嗓子把一些称呼和数字念出来。“二姨,二姨夫拜礼五十元———”他这样念,声音拖得长长的,两个男人就揪住了新娘子的脖子,使劲压下去,向前面坐着的人鞠躬。新娘子的屁股就高高地撅起来,但我看不到她的脸。我猜想她美丽的模样,她又被人压下去了。我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都快走到新娘的身边了。其实拜天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见过,但我真的想看看新娘子的脸。新娘子又被人压下去鞠躬,脑袋快碰到地面了。新娘子突然间扭了一下头,我并没有看清她的脸。我想绕到她前面去,突然间,真的是突然间,新娘子在被人压下去的时候挣脱了身边的男人。她甚至把两个男人推倒了。她尖叫了一声,好像大白天遇见鬼了。她挥舞着胳膊钻到了人群里,就像羊群里钻进一只狼,眨眼间乱套了。“不!”我听到了新娘子愤怒的喊声。“不!”新娘子又喊,在乱套了的人群里左冲右撞。“不!”新娘子还在喊,几个男人围堵过去,我差点儿被撞倒。我像二利爹那样东倒西歪。几个男人终于把新娘子揪扯住了,她愤怒地挥舞着双臂,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她像是疯了。

“不!”她还在喊,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可真白。

“不!”她还在喊,我突然间把我爹安排给我的事情想起来了。我把春宝想起来了。

“不!“她还在喊,傻春宝已经死了许多年了,她愤怒的声音还在我记忆的深处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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