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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最冷的地方

2015-05-15艾丝丝

湖南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阿秀

艾丝丝

火车轰隆隆地在山谷间行驶着,等桑梅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车厢里一片昏暗。她料想这一觉她大概睡了不下十来个小时,因为这会儿,她感到手脚一阵酸麻,全身像通了电似的。她小心地将双腿伸直,背部紧贴着铺板,然后眼瞅着黑乎乎的车顶,一边等待着酸麻感的消失,一边竖耳倾听。死寂中,她只听到车轮碾过铁轨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哐当声。在这单调的响声里,还夹杂着一串若有若无地的咕噜声,像水面上冒出的细泡。她循着这声音集中精神,好一会儿才发现这声音来自她的肚子。她苦笑了一下,手顺着胸口往下走,摸到腹部,感觉那里似乎被饥饿咬出了一块“凹”形。自从上车前在车站吃过一碗稀饭后,直到现在,她的肚子还什么也没装过呢。从胃部发出的咕噜声好像变大了,她听着,口里慢慢泛出酸液。

她探头向床下瞧去,预备去过道里吃点儿什么。从列车过道里传来的灯光,有气无力地垂在车厢与廊道的交接处,像一只长满阴翳的老眼。底下的几个铺位笼罩在阴影中,朦朦胧胧的。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不禁怀疑这节车厢的人是不是都走光了。一时间,一阵恐惧突然攫住她,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随之往下一沉,眼睛不由自由地睁得更大了。最后,在进门处的下铺上,她终于发现那里还鼓着个东西,细看,是个人。她按了按“怦怦”乱跳的胸口,等它们平复下来,才双手一撑,从床上坐了起来。

为了不惊扰那位唯一的乘客,桑梅动作时尽量小心翼翼。但这辆火车实在太老了,它的内部装置已处于老迈腐朽的退线阶段,随着她起身下床的一连串动作,床架发出“吱哑哑”的怪叫,像一把久不使用的琴架在费力地撑开。

这是一列开往深山区的绿皮火车,车身陈旧斑驳,可能是从别的地方淘汰下来的。桑梅在小镇的站台上看到它时,它就像一只年老体衰、长满癣的癞皮狗,奄奄一息地趴在那里。车厢里充塞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尘土味,生锈的铁架随处可见,一些座位像被枪击过似的,裸着大大小小的窟窿,暗灰的填充物从里面冒出来。行李架上则散布着一层绒毛似的薄灰。

桑梅吸了吸鼻子,似乎那股尘土味还萦绕在她的脸前。她摸索着走到过道,打开嵌壁式的翻转椅,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叠纸巾,擦了擦,为了不影响车厢里那位沉睡的旅客,她没有再去修正椅子上那颗松掉的螺丝。现在,她已经确定这间车厢里只剩下她和那位乘客两个人了。她脸朝窗户坐着,眼睛盯着外面,但并没有看出什么东西,面前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灰和积垢,她用刚才用剩的纸巾试着擦了擦,浮尘掠去后,窗上慢慢浮现出一些零星的光点,那是附近某个村子的灯光,遥遥地照过来,显迷蒙而清澈,像一片摇晃在风中的的烛影。

“你起来了?刚才是在做梦吧?”

桑梅正凝神看着外面,没有发现旅伴已经醒了,她陡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桑梅一跳。她扭过头,看见门边床铺上的黑影在晃动着。一个女人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将脑袋探出来:“你刚才是在做梦吧?又哭又笑的,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一定是做了个噩梦。”她望着桑梅,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啊?做梦?真的吗?”桑梅用食指顶着太阳穴,揉了揉。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女人点着头,一边熟练地扣上身上的衣服纽扣。

一丝忧虑掠上桑梅的额头,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她记得她是吃了安定片才入睡的,她不可能会忘记这个已经保持了三年的习惯。她一直相信这个药物会帮助她安心而彻底地进入睡眠。但现在,听到女人这么说,她有些怀疑这个药物的效果了。

“可能是旅途太累了,”桑梅听见自己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紧张,“刚才把你吓到了吧?”她不安地望向女人,期待能从对方的脸上发现些什么。她总是控制不住那些担心,担心女人听到了什么。她刚才在梦中喊叫了吗?还是说了一些可怕的胡话?她努力回忆着,但脑海里并没有梦的任何迹象。也许它们像夜晚的露水一样被无名物质蒸发掉了。

她只好鼓起勇气又问道:“刚才,我没吓着你吧?”这时,对方已经盘起双腿,坐在了床沿上。

“那倒没有,”女人爽快地答道:“看你说的,没那么严重。我女儿小时候就爱说梦话。”女人停了一下,像是退到记忆里捞了一把,她摇着头继续说道:“嗯,我记得那年升高中,一连几天,我女儿尽做些怪梦,有一次还念起了数学公式呢。”说完,女人“咯咯”地笑了出来,她的声音洪亮而亲切,“那个时候,她才十三岁,转眼,十多年都过去了———”

“啊,十多年了,那她现在一定长成大人开始孝顺你了吧?”桑梅讨好地说道,一边打开先前从车厢带出来的挎包,把吃的东西从里面一样样拿出来:面包,卤干子,火腿肠,罐头和几枚煮好的鸡蛋。

“你也过来吃点吧。”她对女人邀请道。

“行,我也饿了,咱俩一起吃。我也带了吃的。”女人在床上摸索了一阵,出来时,手上拎着一只黄色的大布袋。

她们还一直没有正面瞧过呢。桑梅进车厢时,女人的铺位还是空的。桑梅买的是上铺,为的就是避开下面乘客的打扰。

这会儿,在过道枯黄的灯光下,桑梅看见女人大约有五十多岁,穿一件暗红色的呢子外套,外套的袖口和领口处都镶有醒目的黑色金边,下身黑裤子配一双蓝色帆布鞋。鞋子崭新,像刚从商店的货架上取下来的。

“我带了方便面,你也吃一桶吧。”女人将两桶颜色鲜艳的康师傅从布袋里拿出来。桌子上没有水,她又麻利地回车厢里拎来一个大保温瓶。桑梅则帮忙将纸盖撕开,添上佐料,女人迅速地将开水倒进去,收紧盒盖,然后,两人望着直冒热气的面桶,互相笑着。

在灯光朦胧的暗影里,女人的脸呈一种熟透的黑黄色,显得既坚硬又单纯,焗过油的短发闪烁着一层炫目的光亮,因为颧骨过高,她的眼睛塌落下去,鼻梁上爬着一条明显的疤痕,深深的足迹一直蜿延到她陡峭的左脸颊上,像是被鞭子抽过的遗证。

“我猜你有二十五六吧?”她笑吟吟地打量着桑梅。

桑梅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将围巾小心翼翼地往下巴处拉了拉,尽量将脖颈遮得更严实。

“呵呵,你真这么觉得?”桑梅知道,人们习惯用年轻来赞美一个女人。但凭直觉,她觉得面前的女人是不会理会这种习俗的。因此,她对女人接下来的回答半是期待半是忐忑。

“二十六。我猜,应当不会比这个更大了。”没等桑梅表现出惊喜,女人续续说道:“要是这样,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她今年二十四。”

“好年轻。你,你是去看她吗?”桑梅把卤干子往女人那边推了推,客套着:“随便吃啊。”

“是啊!她大学一毕业就留在城里了。晓得她爱吃家里的红皮花生,我就每年这个时候给她送些去。当然,倒不全是为了这个,主要还是催她早点谈朋友,老大不小的了,村里和她差不多大的丫头都出嫁了,有的都当妈了。我倒不是那么急,主要是孩子她爸,她爸脾气不好,这孩子怕他……”说到这里,女人停下来,剥开一袋卤干子,塞一块到嘴里,眼睛亲热地看着桑梅,“瞧,我尽说自己的事,我女儿就嫌我啰嗦。”

桑梅正低头用汤勺舀着桔子罐头,听她这么一说,忙抬头冲她一笑,“没事,睡了这么久,我正想听人说说话呢。”

“呵呵,也是。我这嘴就闲不住。其实这次去城里我是背着孩子他爸出短工的机会,偷偷溜上来的。他嫌丫头不听话,不让我去看她。唉,儿女大了都由不得人。对了,姑娘,你成家了吗?”

桑梅一愣,她没想到谈话会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她努力克制住内心的骚乱,把刚舀起来的一勺子桔子水吹了吹,然后放慢速度,一点一点地啜饮下去,就好像这桔子水是刚从开水瓶里倒出来似的。好一会儿,桑梅才模糊地“嗯”了一声。

“那敢情好。小孩都有了吧?”女人立马表示出对这个问题的强烈兴趣。

她这个年纪,有没有小孩都说得过去。但桑梅不想拂女人的兴致,也许对此她自己也期待着什么。她顺着女人的话答道:“嗯,四岁了,是个男孩,今年才上幼儿园。”

说完,桑梅不自由主地笑了,这是阿秀的话,现在却被她借用在了这里。

“真好啊,要是我女儿像你这么争气我就省心了。来回往城里跑,累人。”说着,她拿手捶了几下肩膀。

不知被一股什么力量驱使着,桑梅向她描述起了那个虚有的丈夫和孩子。她还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这种事呢。她突然为这个虚构的美好图景而兴奋起来,她听得出自己的语气里正散发着激动的分子,连颤音她都感受到了。

“他在广告公司上班。个子还挺高的,笑起来时脸上会露出孩子样的酒窝。我们的小家伙呢,胖乎乎的,像只可爱的京巴狗。”仿佛为了取得女人的信任,桑梅想了想,补充道:“可惜我忘记带照片在身上了,不然可以拿给你看看。”

“那你也是在广告公司上班吧?我女儿一开始也是广告公司,后来换了好几家单位,现在在一个什么合资企业里,做财务。”女人热情地讲着,桑梅听得出,她对女儿的工作和生活是满意的,甚至隐藏着不自觉的骄傲。

桑梅听着,不时地点点头,思想却渐渐游离开来。

在广告公司里上班,拥有一个可靠的丈夫,再生养一个可爱的儿子或女儿,这不是桑梅的谎话,这是阿秀曾经憧憬过的理想生活。如果不是她,阿秀说不定真会过上这种生活。

阿秀第一次向桑梅想象自己的家庭生活时,桑梅还忍不住嘲笑了她几句。那时,她们刚被解救出来,阿秀回了家,桑梅是自她们从医院分开后,第一次去家里探望她。

桑梅还记得阿秀住的那间屋子,那是一间傍着正屋搭盖起来的披棚,屋子以前是用作储放杂物和农具的。土墙上潦草地糊着一些过期报纸和画报,面朝院子的墙上有一扇木窗,却被旧木板封住了,只在顶上头留了一道巴掌宽的空隙。即使是正午,太阳也只能从缝隙中挤进来一些细若游丝的光斑。幸亏屋顶上开了个天窗,这才有亮光照进来,使她看清阿秀的脸。

直到现在,桑梅还记得那张脸。惨白的脸,像在冰箱里冻过似的,额头上几根青筋如同蚯蚓静卧在那里,一双深陷的眼睛清炯炯的,嘴唇每过几秒钟就会神经质地抽动起来。

“阿秀———”桑梅握着阿秀的手,“你要多吃一点,得坚持让自己胖起来。”明知这是自欺欺人的话,但除此之外,桑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我也想啊,做梦都想着能重新胖起来,可是———”阿秀叹了口气,一双眼睛认认真真地打量起桑梅,然后努力舒展开眉头,显出快活的样子:“姐姐,你似乎长好了呢。”她捏捏桑梅的胳膊,眯眼笑着。

桑梅却感到一阵闹心。如果可以,她倒是想匀点肉给阿秀。比起从那座地狱般的冷窖里出来的样子,阿秀现在更瘦了,硬邦邦的全是骨头,只是残余着一个人的形状。也许那些日日夜夜堆积起来的噩梦仍然积聚在阿秀的体内,正一点一点地要把她吞噬下去。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阿秀!把从前的那些事都忘了吧!”她扶着阿秀的肩膀,拿眼用力瞪着她,又绝望又愤怒地叫道:“你们家也太欺负人了,把你一个人关在这里。我要找阿伯谈谈。”

“我爸早就去矿上了。再说,他也当不了家,何必为难他呢。”阿秀淡漠地说道,仿佛对自己的命运和前途早就一清二楚,她无所谓的冷淡样子让桑梅又生气又无奈。

“那我找你哥谈,哪有这样对待亲妹妹的!再怎么说,你现在还是个病人———”桑梅说不下去了,声音哆哆嗦嗦的,“他们应该带你去看医生,而不是关在这里等死。”

“能怎么样呢。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我好。”说完,阿秀将身子往床沿挪了挪,眼瞅着窗户,用手指了指那里,声音冷冰冰的,“你瞧,即使那里钉上了窗板,还有人不甘心地往这里面瞄呢,他们不就是想看看我———”她没有说下去,身子猛烈地抖动起来,两只手摸索着退后,然后紧紧抓住床栏,像要努力压制什么风浪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哭起来,声音哽咽地:“说到底,我这样子自己看了都怕,难怪别人好奇。何况,是我自己不想去医院,我不想让任何人看笑话。所以,你不要怪我哥。”

“那,那我带你走,离开这里。”桑梅说道,她觉得身子都激动起来了。她真想把那个计划告诉阿秀。

“可是,能去哪里?我们这一身———”像被针刺了一下,阿秀的身体痉挛地一抖,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身子一耸一耸的。桑梅连忙俯下,帮她抬高上半身,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劝道:“阿秀,阿秀,你别激动,别激动啊———”阿秀却停不下来,泪水一个劲地往外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息下来。桑梅把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胸前,听着她有气无力的抽搭声:“我这样子,别人见了只会嫌弃。我是再也出不得门了———”

“我们可以去最冷的地方,阿秀,那里没人会注意咱们的。”这是桑梅的愿望。从那个魔鬼似的地方出来后,这就是她最迫切的希望和全部的打算了。

为这个愿望,这些年,桑梅一直在拼命攒钱,奔碌在各个城市,哪里冷就往哪里跑。她喜欢冬天,在凛冽的北风和呼啸的雪花里,她可以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围巾,手套,棉帽,口罩。只有这样全副武装地走在街上,才不会有人去注意她。这样的时候,桑梅会感到一种彻底的安全,仿佛她重新获得了一个正常人的身份。她放心地进出超市,即使在商场和人群中穿梭,也不觉得那么恐惧了。

但南方的冬天总是有限的,因此,她必须时刻准备着迁徙,像某些喜冷的动物。

三年里,她做过殡仪馆的普杂工,在冷藏室里搬运尸体;她还当过流水线上的洗碗工,在污水漫流的操作间里一坐一整天;凌晨三四点,她骑着绑有水桶和笤帚的三轮车,运送着小区的垃圾;她还学着别人在深夜的街头卖夜宵。她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在冷库里当搬运工,将成箱成捆的冷冻食品分门别类,然后装进货车或冰柜。这是她最满意的一份工作,在这里上班,即使到了夏天,她也可以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裹起来,而不会引起他人的过分注意和怀疑。但长时间的冷气环境,却让她膝关节发软并持续酸痛。晚上,当她摊开手脚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时,能听见“咝咝”的冷气在她的关节和骨头间像火车一样穿梭来往。

她知道,她离风湿已经不远了,除非想瘫在这里,不然就只有离开。

幸而,这些年里,她虽然吃够了苦头,但总算攒了一些钱。去北方的路费是够了———那个梦想中最冷的地方,当她一次次坐在灯下计算着每月的积蓄时,总有一个声音在内心呼唤着:

等着吧,阿秀,我马上就带你一起走,去那个最冷的地方。

一股香气从碗里溢了出来。

“真香。”女人揭开碗盖,把桑梅的那碗面推过来,热心地招呼道,“早饿了吧,咱赶紧趁热吃。”

桑梅客气了一声,她看着女人嗞溜溜地吃起来,犹豫了几秒,然后一横心,端起面碗,挑起一口塞进嘴里。一股熟悉的味道立即涌入口腔,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酸嗝,仿佛被这个突然的响动惊醒了似的,一阵恶心的气味从她的胃里翻涌出来。她连忙侧身,垂下头,一股让人作呕的酸水立刻从嗓子里涌出来,她紧紧地抿住嘴巴,手伸到包里摸索着,拿出来一个塑料袋。

“唉哟哟,你这是怎么了姑娘,快快快,塑料袋!”女人帮她把塑料袋接在嘴边,担心又不解地拍着她的后背。

桑梅朝袋子里吐了一阵,歇了会儿,又喝了几口女人递过来的热水,这才慢慢觉得心里好过了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桌上的那碗面,没有犹豫就将它厌恶地推到桌角。

几年过去了,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将方便面的味道从记忆里切掉了。

她试着向女人解释,“不好意思,我的胃不太好。瞧,面都浪费了———”

“不要紧不要紧,多喝点开水,我这里还有饼干,你要不要吃一点?”

“噢,不。我吃面包就行。”

三年了,整整三年,这股挥之不去的味道一直弥漫在那间地下室里,像浓重的雾气一样层层叠叠地包裹着她们,伴着这股气味的,还有墙角浓稠的尿液和没有及时处理的生活垃圾,从墙壁和地底下钻出来的动物的霉味和腥气……出来后的这五年间,桑梅没有再碰过方便面。以至于刚才,在她第一眼看到方便面时,她还以为自己能够重新接受它。

“一定是工作没规律落下的,我丫头就是这样。这些天,我在她那里住了几天,跟着她吃喝,觉得自己的胃都快顶不住了。一日三餐根本就没个准头,又经常加班,今天说好休息的,结果刚把我送到火车站电话就来了……”

桑梅扶着脑门,用力驱赶着闪回在她脑海中的混乱的记忆。

女人仍在那里温和的絮叨着,桑梅微倾着头,时而冲女人友好地一笑。有一瞬间,女人说话的神情,让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和她父亲吵架后喝了农药。她被人从学校叫回来时,母亲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床旧布单盖着她因药物开始变形的身子。

现在,她已经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了,但那张蒙着她的床单还扎在她的心底,那是一条白蓝相间的格子床单,间隔有序的条纹像焊死的波浪。

那学期结束后,她从学校拿回了书包,开始接替母亲的工作,喂猪赶鸭放牛,做饭洗衣,照顾两个弟弟。农忙时节,就下地帮父亲收谷、栽秧、种菜、浇水。

过了几年,随着南下打工的潮流,她跟着村里的一帮姐妹到城里开始自食其力。二十一岁那年,她被一个老乡骗到洗脚屋,受尽折磨和恐吓。后来,她没有坚持住,开始慢慢地往堕落里坠下去,到最后竟以肉身赚取生活。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浮华,她将用身体挣得的钱,一笔笔地往家里寄,帮助两个弟弟读书、成家;支撑父亲每年大大小小的药费和家用。她还给家里盖了一座新式的两层楼房。而她的亲人,在以她为耻的同时,又乐于享受这一切。他们甚至从没有追究这些钱的来历和她背后的辛酸生活。

有时,她会将这一切怪罪于自己的母亲,因为她过早地抛弃了女儿,才让她走上这条耻辱的下坡路。而有时,她又怀疑,即使她还活着,也难保她不会和父亲、弟弟们一样,对她的生活保持残忍的沉默。否则,在她受苦的那些年里,在她差点死在阴冷的地下室里时,她为何不用梦境的方式来帮助她,甚至连安慰的暗示都没有。

女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响着,桑梅有点倦了,她扭头看着窗外,外面仍黑乎乎的,连先前那些微弱的光星都找不到了,只有模糊的山群的轮廓潦草地起伏着。

“阿姨您在哪里下车?”

“噢,我在歇儿庄下。我看看,快到了吧———”女人欠起身子,脸贴着玻璃窗。“我们现在好像在靴家坳,要不了半小时就要到我那一站了。”

“这么晚了,有人来接你吗?”

女人笑笑,脸上的抽痕也跟着扭了扭,看上去怪怪的,像蠕动的一条虫醒过来抖了抖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她丈夫打的。桑梅想,她的父亲也爱喝酒,他可以用馒头配着酒,一喝大半天,村人给他冠名“酒麻木”。和母亲一样,桑梅没有少受他父亲疯酒后的打骂,皮带是他的常用工具,还有火钳和竹条。

“接来接去的多麻烦。况且这个时候家里早睡下了。我每回都是在镇上的招待所住一宿,然后清早走一段山路,到家时正好赶上做早饭。”女人重新坐到位子上,问桑梅道:“对了,你在哪里下?”

“候山镇。”

“哦,离我们村子还有一脚。那里出产红薯。你这是回家吧?”

“不,是去看一个朋友。”桑梅说,阿秀的脸在她眼里晃了一下。

女人面带微笑,听得很认真,样子也安详平和,好像是在鼓励桑梅继续讲下去。

桑梅想了想,开口道:“我们以前是同事,后来她生了一场大病就回家了。”

其实是难友。她想,要不是她,阿秀就不会落到如今这悲惨的境地。

六年了,她还记得当初那个男人从中介所将阿秀带上面包车时,阿秀问她的第一句话:“你也是在这家公司上班吗?”

桑梅在心里挣扎了一下,她想用什么法子提醒阿秀,小心地暗示一下她危险的处境,尽管她并不确定这个可怜的女孩能否明白她的意思,但起码,从她自己这方面来说,她的良心会好过一点。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表示出什么,男人凶狠的目光立马“啪”地甩了过来。桑梅立刻就怕了,她仿佛又听到铁链在头顶“唰唰”作响,每次她试图逃离那间地下室或对男人稍有抵抗时,那个恶棍就会用这个方法对付她。在她衣服包裹的身体上,遍布着各种暴力留下的伤痕,抽的、扎的、刺的,她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所以那天,面对阿秀的问题,桑梅只是快速地点了点头,然后按照男人预先的设计,她告诉阿秀,她在这家公司已经做了两年的营销工作。

“公司待遇还不错。”她说,“你应聘的是文案工作吧?这个挺轻松的。”桑梅注意到男人的目光从驾驶室的后视镜里瞟过来,一直盯着她。她小心翼翼地介绍着公司的情况,尽量将音调控制在男人满意的程度上。

阿秀认真的听着,脸上带着笑,桑梅觉得有一把尖刀在心脏里搅动着。

这全是那个男人的计谋,打着招聘的幌子,四处物色急于找工作的年轻女孩。有时男人还会把桑梅带在身边,当然,她被严格限制在男人能控制的范围之内,只是被要求坐在车里,按男人的需要露一露脸,讲一讲谎话。这一招虽不起眼,却很灵,使那些初走上社会,本来就很单纯的女孩们放松了警惕。桑梅恨这个差使,她反抗过,有一次在中途,她甚至起了逃跑的念头,可惜她的这一举动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男人发觉了。那次,她被男人毒打了一顿,结果,在地窖里她迷迷糊糊地躺了五天。活过来后,她真希望那次能死去。

男人一共物色了四个女孩,她们被关在一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阿秀是最年轻的,也是桑梅唯一骗过的女孩,她早已作好了被她厌恶或报复的准备。然而,意想不到的是,阿秀明白自己的遭遇后,并没有对桑梅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甚至连一句攻击和责问的话都没有。

“对不起。”桑梅想了好久,最后对她说出的只有这么一句。

“我知道你是被逼的。”阿秀说,“我看到了你身上的伤。”

桑梅没作声,抽泣起来,一边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阿秀拉过桑梅的手,安慰地一下一下拍着,“我知道。我不怪你。你比我大,以后,我就叫你姐吧,咱俩一起想办法。”她小声说道:“一起想办法逃走。”

后来,阿秀就真的这么称呼桑梅,一直到她们被解救出来,阿秀仍这么叫她。

“姐,我恐怕是好不了。我天天做梦,梦见铁链、皮带、针头和药,我还梦见自己和小月、兰姐一样,死在了地下室里,变成了一条大蛇……”

那个时候,阿秀已经被他父亲领回家了。桑梅则在医院继续躺着,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医药费一日日地往上涨,并一日一日地威胁着她,不仅仅是这些,令桑梅感到伤心和怨恨的是,事发后,家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前来探望她,更别说接她回家了。

她知道,家里害怕她回去。她现在可是人们眼中的热门人物,尽管她有意避开那些新闻,但她想像得出,她破烂而肮脏的一生正像热播剧一样在报纸和电视上轮番放送。对此,她感到耻辱。因为,被囚禁的四个女性中,只有她是以招妓的名义,被男人骗来的。一想到这件事正被无限地放大,成为人们热闹的谈资,她就感到痛苦,似乎那些封存在她心底的情感又复活了过来。她想逃离它们。

医院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待下去了,可回家的路又显得那么渺茫。有时,她绝望地想着,是不是该从六楼的病房里跳下去。

可是,一想到阿秀,她又下不了决心,她总觉得自己欠着阿秀,需要用什么去补偿一下她。好在,她父亲终于来了。他解释他迟来的原因:地里忙,农事太多,甚至还举例说明。当然,最重要是医药费的问题,他跑了许多家亲戚才终于凑齐这笔钱。

她看着她父亲喋喋不休地说着钱的事,她无法忽略他厌弃的目光,这倒使她产生一股抵抗的力量。反而觉得先前对死的想法是对自己的侮辱。

为什么要去死?为什么不回家?何况,这个家还是我用沉重的代价换来的。如今,她落得这步田地,他们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她到底是回去了,带着一股彻骨的恨意。在电话里,她咬着牙地对阿秀说,“阿秀,你要学我。我才不会乖乖地让他们欺负到头上。”

“姐,其实他们也挺为难,毕竟这事太不光彩了,村里人———”

桑梅哼一声,她可不像阿秀,能忍气吞声。他们不让她出门,她偏要出门。她在心里叫道:凭什么对我翻白眼?我可是受害者啊,受害者不是应当获得同情吗?———于是,她照样挎着篮子去菜园摘菜,去塘边洗衣服。碰到别人好奇的目光,她毫不胆怯地堵上去,恨不得剜他一眼。有人热心地来屋里看她。她知道她们想看什么。但她偏不给他们看,她故意扭着,把帽子拉得低低的,穿着黑衣长袍,脖子上缠着围巾。哼,他们休想从她这里看到什么。

直到那天,这个时候候她已经回家半个月了,她以为她会一直挺到最后。但那天晚上吃饭时,为了筷子和碗的事,她和弟媳吵了起来。

“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病?你有什么资格规定我使用一次性的东西?”

“有没有病你自己不知道?我说了都怕脏了我的嘴巴!!”她大弟媳还击道,咧开的两片嘴唇像刚磨过的刀,寒光直闪。

她走上前去推了她嫂子一把,她哥立刻从后面冲了过来,“啪”,一记耳光抽在她脸上。她晃了晃,眼前黑了一下。绝不能倒下!她给自己打气,把嘴巴抿得更紧,身体摇晃着,一只手慌乱地伸出去,救命似地扶住了墙壁。

她大弟张着嗓门嚷道:“你还回来干什么,自己不知道丢人吗?都失踪三四年了,哪个不当你是死在了外头。”

她眼睛发胀,泪水挤在眼眶,她想忍着收回去,没有成功,泪水像泄了闸似的涌了出来。她想冲过去,还那个白眼狼一个耳刮子,却见他转过身,叉着腰,对站在厅堂角落的父亲指手画脚道:“都是你做的好事,谁同意你去接她回来的。她治病借下的钱,可不要找我们还,你送出去的就由你来负责,明天你们就都搬出去吧。”

她再也受不了,索性撕下脸皮,破口大骂起来:“你个畜生,你有脸有骨气,为什么还住在我修的房子里?你要真有本事,为何要用我的钱娶媳妇。既嫌我的钱不干净,你现在就统统还给我,还给我,你倒是还给我呀———怎么?你清白,你有种,你倒是别用婊子的钱往脸上贴粉贴金啊……”

她发了疯似地哭嚷着,没料到她哥会冲上来,且不管不顾地“啪啪啪”三个耳光一个接一个抽过来。打得她懵了一阵,等她回过神来,想回敬过去时,她爸却跑来,拉住了她。

“你就不要再犟嘴了,都忍忍吧……我们家的笑话还不够吗?”说完,她父亲竟然像头驴子似的呜咽起来。

桑梅的心彻底凉了,她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知道这个家里是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她就带着几件行李,没给任何人打招呼离开了。

她发誓再也不回去了,她还想把阿秀也接出来。

“你等着,到时候我把你也接出来!我们自己过。”她和阿秀每隔一星期就通一次电话。

她知道阿秀的情况也不好,说到底,所谓的家,只不过是她们的第二座地狱。但她还是在电话里安慰阿秀:“现在科学这么发达,等我攒足了钱,咱俩就去做激光。听说那东西特别厉害,只要一照,什么都能除掉。”

桑梅当然明白,这不过是哄劝阿秀的话。当初,她被警察解救出来送到医院后的第二天,就向主治医生咨询过激光的事。不说手术无法保证能消除那些纹身,就是能够消除,那笔钱对于到处打零工的她来说,也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天文数字。

但是,给阿秀一点希望总是没错的。她不也是靠着一点点面包屑似的希望支撑着慢慢往下走的吗!

“激光真的可以吗?可面积这么大,我有些担心,而且,那得要好多钱啊?”阿秀的声音怯怯的。

“放心吧,我不信这一辈子会挣不下那笔钱。等攒够了,先让你去做。”如果真的有这笔钱,她一定会让阿秀先去做。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欠着阿秀,更因为她觉得阿秀和自己不一样。阿秀可是清清白白的。而她呢,只不过是个早已堕落的人。

由于阿秀家地理位置偏僻,她们的通话效果一直不好,但总算能够勉强交流。桑梅知道阿秀没有经济来源,每隔一段时间就往她的手机里充些话费。她们的通话一直持续了一年,后来,有一次,她们失去了联系将近两个月,焦急中的桑梅,才等到了阿秀的一封信。信中,阿秀告诉桑梅,她的手机彻底坏掉了。

按照信中的地址,桑梅第一次萌生了去探望阿秀的念头。就是在那一次,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攒点钱,将阿秀带出来。

如今,两年过去了,她一心盼望着阿秀能奇迹般地好转起来。她已经花了四年时间攒足了去北方的路费。她想好了,先去哈尔滨看看。

听说那边的城市几乎大半年都是冬天,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她们。她们可以放心地整天包着手脚和脖子,而不必担心被好奇和狐疑的目光盯上。

桑梅拉了拉帽子,对她的这一身装扮,女人似乎并没有感觉意外,从她们开始谈话以来,她就没有对此表示出丝毫的惊讶神色,这让桑梅感到安心。

离到站的时间还差十来分钟,女人已经回铺位上清理行李去了。桑梅靠着车壁坐着,准备和女人告别后,再回床上躺会儿。

下车前,女人一再邀请桑梅返回时来她家里玩,桑梅客气地应和着。心里却知道,她们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女人走后,这节车厢里就剩下桑梅一个人了。她回到床上,虽被沉沉的疲惫压迫着,但却并没有睡意。她索性从包里掏出阿秀的信。这是阿秀两个星期前寄来的,信末有一行字让桑梅记忆犹新:姐,很想你,如若有空,想见你一面。

她当天就给她回了信。在信里,她说打算把冰库里的最后一季度工作做完,结完账后就立即来候山镇带她走。

她还想告诉她,她要给她治病,然后在北方某个最冷的地方两人一起生活。她想当面把这些计划说给阿秀听。

桑梅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直到窗户慢慢由红变成明黄,然后突然间,整个车厢都变得明亮起来。

清晨七点,火车沙哑的报站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一声长长的鸣笛,把山也震动起来,回声像波纹在车厢里荡开,又一层层地弹跳出去。

桑梅从镇上找到一辆带客的三轮摩托车,循着两年前的记忆,一路颠簸着往阿秀所在马家村驶去。

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了,一路上,荒废的田野,空旷的谷场,散落在山坡和河边的村庄,连飞在半空中的鸟,都和桑梅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看到的情景差不多。

唯一有变化的是这里的山,从前寂静的山岭里,现在却回荡着机器的轰鸣和炸炮声。一座座白色的简陋的采石屋竖立在山破上,碎石机不耐烦地在那里聒噪着。

从摩托车上下来,桑梅裹紧衣服,沿着记忆中的那条土路走去。她先还担心会在路上遇到什么人,但村子里静悄悄地,偶尔经过一个锁着的院门时只听到里面发出一两声单调的狗吠。有老人坐在半敞开的院子里劈柴,见到生人经过,也只是漠然地抬眼望了望,并没有走出来询问。

阿秀的家在村东头一个拐角上,留在桑梅记忆中的那棵古老的樟树还在,粗壮的树干和枝桠从篱笆墙里耸出来。桑梅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她深呼出一口气,待到情绪平复下来,才朝院门走去。

“有人吗?”竹制的院门半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一个坐在石凳上正熟练地织着毛衣的女人抬起头来,她茫然地看着桑梅:“你找谁?”

桑梅也定眼望着她,从她的身形和装扮来看,她猜出是阿秀的嫂子。第一次来时,她给她倒过水。不过,两年没见,女人老了许多。桑梅估摸着她现在大概有四十几岁了,短发,宽脸黑眉,睛睛细长,耳朵上钉着两颗金耳环。她似乎并没有认出桑梅,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是谁?找哪个?”

“我是阿秀的朋友,来看看她。她在屋里吗?”

听了桑梅的话,女人没什么应,而是继续低头织着手中的毛衣。

桑梅有些尴尬,正想冲屋子里喊阿秀的名字,却听女人缓慢地说道:“阿秀不在了。”说着,她将针换到另一头上,然后停下来,抬起头。

“她去哪里了?”桑梅问,她没有听懂女人刚才的话。

她走到女人身边,探着身子去瞧阿秀以前住的那间屋子,到这时,她才发现屋子变了,窗上的木板卸了下来,透过几节木窗棂,她一眼就看见堆放在里面的柴禾,还有带着节疤的长柄农具,那应该是锄头。

“阿秀去哪里了?她不在家吗?”桑梅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女人没有回答,她淡淡地看了桑梅一眼,指了指石凳,等桑梅坐下来后,她才伸出目光,紧紧地从上到下扫了桑梅一遍,一阵冷意穿过桑梅的身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你是不是叫桑梅的那个?”

“嗯,我是桑梅,阿秀她———。”

“阿秀死了。她给你留了些东西,说要是你来就交给你。”女人没有停顿,冷淡地说完事情后,她从石凳上站起来,等着桑梅,见她没反应,便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进来看看吧,她留给你的东西。”

阿秀的床还在,被竖起来靠在柴禾堆上,看样子,是准备当柴烧掉的。糊在墙上的报纸也在,泛着陈旧的黄,有些地方划破了,像一块块的烂肉横在那里。

女人从一个快要散架的桌子底下抽出一个鞋盒,用衣袖抹了抹上面的灰尘,说道:“东西都在这里。”看见桑梅仍立在边上,便问道:“你还好吧?”

桑梅点点头,身子像飘着似地走了过去。等女人转身出去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

一支带有兔子装饰的发卡,变干了的指甲油,小巧的圆型镜子,还有一些她寄给阿秀的信。在一个没有封面的练习本上,桑梅看到了阿秀最后的笔迹:梅姐,我决定走了。我不想让大家因我而感到为难。而且,我知道我的病是好不起来的。我爸够苦的了,他能供我上到高中就很不错,这在我们村里可是稀罕事。他在矿上挣的那点卖命钱只能存着给我小弟娶媳妇……真想和你去最冷的地方啊,我千百次地想象过那个地方……但我的身体恐怕是不允许我去那个地方了……我发现呆在井里也很不错,冰凉凉的……姐,你要好好活着。把这些东西带到最冷的地方去吧,让我感觉像是自己也去了那个地方,而且是和你在一起。

“阿秀———”桑梅失声叫道:“阿秀,阿秀———”她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那口井呢?那口井在哪里?”

女人说了声:“跟我来。”她冷静地在前面走着,就好像早料到会有这么一件事而一直在那里等着似的。

她把桑梅领到屋后。那口井已经封起来了,砌了一堵半人高的围墙。

桑梅摸着围墙边往里探起身子,井口上盖着一块沉重的水泥盖。

“你说哪不能死人?偏偏把一口吃水的井给搞坏了。”女人在一旁不满地说道。

桑梅没有作声。她只觉得她身边的这些人都太残忍了。她仰着头,努力把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倒了回去。

现在,她后悔极了,她应当在一接到阿秀的信时就赶来,而不该惦记着那一季度的工作和工钱。她又恨阿秀,为什么不等她来呢,她竟然这样决绝地放弃了她在信中对她的许诺:带她去最冷的地方,然后两人一起生活。

“她是什么时候死的?”她听出自己的声音像铁一样,又冷又硬。

“十多天前,是夜里跳进去的。我们第二天打水时才看到。嗬———”女人惊颤了一下:“吓死个人,我还以为漂在井里的是一条蛇呢,你是没看到,脱得精光,那样子……”

桑梅不想再听下去,她打断女人道:“我想再回屋里看看。”

女人让开路。她没有再跟进来。

再次站在阿秀房间的桑梅,一点一点打量着屋子里的东西,试图在某个点上呼唤出阿秀的脸庞。

她的目光掠过床架、桌子、折叠椅,最后,她看着那糊满一墙的报纸,一个粗黑的标题让她蓦地一惊,她颤巍巍地走到跟前,对着这张报纸仔细读了起来。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地面对这起事件。

本月二十四日,警方在一栋废弃的仓库底下,发现了一个二十多米深的地窖,从而破获了一起令人震惊的性奴案。

犯罪嫌疑人是一个以纹身为职业的四十八岁男性,他以招妓和招工的名义,将女孩骗至地窖非法囚禁起来,然后对她们进行性侵害和人身损害。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他一共骗获了四位女性,其受害人年龄分别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其中,案发后,已有两人死亡,另两人被救出后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根据犯罪嫌疑人的供述,为了放松受害者的警惕性,作案时,他会带一名女性在身边。在三年的囚禁中,此人利用自己的纹身技术,利用简单的工具残忍地在受害人身上刺满各种动物形状,以蛇和蝴蝶为主。其施害面积分布在受害人身体的各个部位,有的甚至从脖子一直延伸到了脚踝,其中,两位女性的死亡与纹身有着直接的联系,她们的纹身面积都达到了百分之九十,连脸上都被刻上了蝴蝶……

房间里突然传出一阵异常的响动,女人连忙从院子里跑进屋里。

在靠近墙壁的一角,那个穿着奇怪衣服的女人瘫坐在地上,她的黑大衣像一块幕布拖散在地上,发出一股阴森森的冷气。在接近五月末的天气里,她还紧紧地裹着一条围巾,棕色的软帽紧扣在头上,连额头都被帽沿盖住了。

女人犹豫了一下,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过去帮她,她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听见那个年轻女人终于哭了起来,她的声音像被什么撕扯着,显得滞重而用力,好像喉咙里长满了刺藤。女人决定走过去,她试探着伸出手,想架住女孩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当她的双手碰过去时,对方却猛地抬起头,冲她不明所以地尖叫了一声,眼睛鼓鼓地瞪着她。女人吓了一跳,跟着往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她看到对方垂下了眼睛,自己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像什么也看不见似的,双手往前伸着,一步一步靠向墙壁,脸上满是被痛苦咬住的神情,最后,她站在墙壁前,手往墙上抓去,那样子显得既狰狞又绝望。只听“哗啦”一下,墙上的报纸裂开了,又哗啦一声,哗哗啦……报纸像碎絮一样在屋子里飞起来。黄色的土墙露了出来,她仍没有停止,很快,泥壁上就嵌满尖锐的手爪印,像一条条挣扎的河流。她一边用力在墙上抓抠,一边嘶叫着:阿秀,阿秀,不是说好了吗,咱们一起去最冷的地方。

一股冷气顺着女孩的声音喷过来,站在门边的女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她犹豫着要不要叫村里人过来,她觉得这个时刻真是太可怕了,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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