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社会舆情场:结构性特点及演进趋势
2015-05-14喻国明
喻国明
根据《中国社会舆情年度报告(2015)》中关于当前中国社会舆情场的结构性特点及演进趋势的数据分析,中国社会舆情生态演变是个“政治-技术-社会”三方力量博弈的动态变化发展的过程,这三方力量不断动态博弈,进而推动着中国社会舆情整体生态的不断演变。政治力量依然是中国社会所有资源配置中的绝对主导力量,其在整个社会话语场域中也一直扮演着绝对主导者的角色;媒介技术作为重要的社会变革力量,不断对社会政治力量进行试探与边缘突破;民间社会力量在整个社会话语场域中从萌芽到不断壮大,并且在与传统力量的博弈中渐次凸显自己的存在感,并表现出越来越大的舆论影响力及社会动员力,在某种程度上开始进行一定强度上的话语对抗,表现出“官方舆论场”与“民间舆论场”两极鼎立之趋势。
在社会力量成长的过程中,技术力量扮演着重要的“助推者”的角色,我们有理由相信,未来技术将会继续成为左右两者力量均衡与否的重要砝码。关键在于,谁能够善于从技术发展的主流现实中发现可“为我所用”的新的技术能量与资源。
社会舆论话语平台所依附的载体以及发生了巨大改变,传统媒介的平台价值已经风光不再
在已经过去的社会舆论生态演变的三十多年中我们可以看出,社会舆论话语平台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时刻处于一种结构性的变动当中。关键在于:谁更接地气,谁的接近权、表达权、控制权更多地向昔日的受众、今天的用户倾斜。从历史发展的脉络看,中国社会舆论的话语平台最早依附于报纸媒体,以当时的《人民日报》为核心、为代表;90年代随着电视机的逐步普及,又进而转移到以央视为代表的电视媒体;新世纪之后,网络的勃兴和数字化技术的方兴未艾,进而转移到以PC端为代表的互联网中,突出代表是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的猫扑、天涯和凯迪社区等。而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崛起和社交媒体的普及,社会舆论话语平台意见明显地呈现出向以手机为“第一媒体”的移动社交平台的话语空间转移的趋势,目前主要的社会话语平台是微博、微信和新闻APP产品,移动社交入口级平台意见已成为社会舆论话语的中心平台。
媒介技术是社会舆论生态不断边缘突破的主要推动力,所谓顺应时代发展的潮流和趋势,其实就是从这些最新的技术发展的现实中“借势”
加拿大传播学者麦克卢汉曾提出“媒介即信息”的著名论断,这一论断对传播媒介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进行了高度概括。他认为媒介本身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信息,对社会个体来说,媒介最重要的作用是“影响了我们理解和思考的习惯”,对于社会来说,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信息”不是各个时代的媒体所传播的内容,而是这个时代所使用的传播工具的性质、它所开创的可能性以及带来的社会变革。因此,媒介带给人们的不仅是一种角度、一种简单的介质,而是使社会话语权力和社会话语资本在社会成员中重新分配。现象学研究传统的马丁·海德格尔认为,在现代世界,技术构成了人们的基本存在处境,但他强调技术绝不仅仅只是人类生存和存在的手段和工具,技术在本质上是座架是对自然的促逼和对世界的单向度的解蔽,“我们以‘座架一词来命名这种促逼的要求,这种要求把人聚集起来,使之去订造作为持存物的自行解蔽的东西。” 换句话说,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技术作为座架,为人们的理解和生存设置了固有的框架,人类所有的思考和生存方式都必须发生在这个由技术座架限定的框架背景之中,无法逃避或站在这个框架之外,即人类生活在这一技术的世界之中,就被“促逼”得只能在这一框架下来“解蔽”世界,根据技术的秩序理解世界,这是现代人的宿命。根据海德格尔的理解,网络就是当代人的宿命,正如数字之父尼葛洛庞帝所说的在今天“计算不再只和计算机相关,它决定着我们的生存”。互联网作为一种新的传媒技术,作为“座架”,“促逼”着人类只能以信息化的方式、在信息化的框架下来解蔽世界,从而产生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工业时代的全新的社会活动场域和环境,即后现代的社会生态及地景地貌。可以说,“网络空间与资讯技术,在根本上就和其他技术一样,是特定社会关系的揭显与设框,是牵涉人类生存条件的特殊模式”。
从这个意义上说,媒介技术的不断革新为社会话语的释放提供了无限可能和遐想,媒介技术在社会舆论生态演变中也扮演着普罗米修斯般的“盗火者”的功能和角色,它不断对被政治力量庇护的、铁桶一般的社会舆论场域边缘撬开可能的空间,进行着边缘突破,无论是网络论坛、微博还是微信及新闻APP客户端,都在进行着这样的尝试和突破,一定程度上,媒介技术是整个社会舆论生态演变的最直接推动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社会向网络社会的迁移本质上是一场由技术所引发的社会革命,而所谓顺应时代发展的潮流和趋势,其实就是从这些最新的技术发展的现实中多大程度上“借势”——越是得风气之先者,越能成为这个社会的主导者。
社会民间力量在社会舆论场的生态变化中得以重现、回归和逐渐成熟,促成了社会双方得以“再生产”,最终实现了当下中国的社会和政府的双向互动、进步及相应的制度变迁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多元的社会利益格局的滥觞,社会舆情的内涵和诉求也逐步多元化起来——不同阶层或“圈子”的社会力量得以再集结,尤其是2008年汶川地震救灾,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事件,数以万计的民众自发地从四面八方争相向灾区提供帮助,很多非政府组织扮演了重要角色,政府顺应民意要求第一次允许这些组织参与救灾,这些组织也自觉地遵守相关规定,加强救灾活动的管理,争取了民众的支持。同时,社会民众通过网络热点事件发生后的社会讨论,逐渐培养了民众对社会事件的独立看法和意见的表达,使“草根”具备了独立思考、彼此交流、意见对冲的能力,从而提升了其作为现代社会公民的基本素养,启蒙了他们的权利意识。同时,这个过程也建构了社会群体的行动逻辑和行动框架,而这些框架反过来又进一步提升社会群体的社会动员和社会行为能力。
因此,网络技术尤其是社交媒体技术的勃兴和中国转型期的社会表达方式的重叠不仅仅促使社会与国家之间发生互动,并且“社会”力量得以重现、回归和逐渐成熟,促成了社会双方得以“再生产”,最终实现了当下中国的社会和政府的双向互动、进步及相应的制度变迁。
以网络意见领袖为代表的社会话语的精英阶层远未成熟,难孚民意。他们还需经历整体上的“羽化成蝶”,才有可能真正担当起未来的社会责任
随着微博等社会话语场域的新兴平台的迅速普及,在网络虚拟公共话语空间出现了一大批网络意见领袖群体,他们由于具备各种因应网络时代的特点而得到较多的“社会赋权”,通过在社会公共话题讨论中的鲜明观点和社会公益行动中的动员能力,成为网民关注的明星人物,进一步演变成为虚拟社会中的“新意见领袖”,其一篇博文、一种意见和主张的提出,常常就可以引发网络民意的啸聚。但由于这一群体素质参差不齐、鱼龙混杂,并且这种话语表达方式一般不被现阶段的主流意识形态所接纳,因此,他们虽然具备了现代公共知识分子的雏形,并可期成为未来的社会发展的中坚阶层,但在其崛起的最初阶段,用于缺少社会精英阶层的成熟整一的社会素养,各种奇葩现象和缺乏底线的行为层出不穷,颇有些“先天早产、后天缺养”之势,显然,这类网络“新阶层”们目前在整体上还难孚民意,还需要在未来的发展中经历进一步的磨砺,通过“羽化成蝶”的自我更新,才有可能真正成熟起来,担当其未来的社会责任。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明显看出,目前的政治管控与互联网等新兴技术发展之间的关系是“零和博弈”的竞争关系——政治管控多一点,新技术发展的空间特别是它所带来的话语释放空间就少一些。政治管控总是希望将技术力量带来的任何话语表达的松动状态再通过“舆情的治理”行为重新收紧和管束起来。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时代的发展和技术的进步是潮流和趋势所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因此,长期以这种“零和博弈”的逻辑去管控新媒体条件下的舆论生态,其政治管控的效力必然处在不断递减的态势中。如何从技术发展所造就的舆情生态中寻找和确认社会治理合法性有效性的“基因”和应用逻辑,将两者关系转变为“非零博弈”的共生关系,是未来舆情生态治理中至为重要的关键所在。
英国历史学家和未来学家汤恩比曾经说:“一部人类的历史,便是在挑战与回应中前进的历史。”当传播技术尤其是网络的崛起改变了整个社会结构和人类生存方式时,我们唯有毫不犹豫地去面对和顺应其潮流,才能从容前行。传统社会在网络等新媒体技术的冲击下不断消解、解构,社会熵(即非稳态和不确定性)不断增强,初现雏形的网络社会的扁平化、去中心化等特征,再加上网络等新媒体技术使得社会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联性及有机化程度增强,社会危机不再是一个个突发的、孤立的破坏性事件,而成为一种此起彼伏的社会常态。人类社会生活的网络化生存,再加上中国转型期的特殊社会环境和结构,使得未来的社会舆情将呈现鼎沸之势并不断演化成为具有一系列崭新特点的中国社会舆情生态。
(作者: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人民大学舆论研究所所长)
责任编辑:宋明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