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小妖衔珠来
2015-05-14归墟
归墟
楔子
起初,玄苍闯入应玉山,向我求一枚忘忧蛊的时候,我是拒绝的。他毁坏了我的防守机关,把我的萝卜小兵打回原形。我挽起衣袖,怒气腾腾冲到玄苍身前:“怎么,找抽啊?”
他拱手道:“求应玉山主赐一枚忘忧蛊给在下。”
我挥一挥衣袖,赐了个火球给他。
他侧身躲过,从袖中取出一副的妖骨砸在我面前:“不知这份酬劳,如何?”妖骨迎风生长,很快恢复到两人高的规格。
我惊得下巴差点掉地上,赶忙换上生意人的笑脸:“哈哈……我刚刚是跟您闹着玩的呢……您方才说您想要什么来着?”那副从妖兽身上剔除下来的完整的妖骨,骨头微微泛着淡蓝色光芒,一看就是用来制蛊的好原料。就算我跟他过不去,也断然不会跟这妖骨过不去的。
“忘忧蛊。”他没有显露出半分不耐的神情,从袖中取出一个施过术法的瓷瓶,“这是从她身上截取下来的那段记忆,还请山主尽快为我制出蛊。”
话毕,他转身走了。
“还不知阁下的名字?”我弯腰拼命拖动妖骨,随口问了句。
山风将他的声音带到我耳畔,依稀只有两字,玄苍。
好像九璃宫的那位魔君也叫玄苍,我想了起来,顿时被自己的找死行为吓得胆战心惊。
我叫轻未,是应玉山唯一的仙者。我擅长制各种蛊,也时常会遇到前来向我求蛊的访客。而玄苍,是我制蛊两百年里,第一个向我求忘忧蛊的来客。
毕竟种下忘忧后,能够成功的可能,只有一半,倘若未能成功,被下蛊的人便会死去。
回到房间,我打开瓷瓶,那些记忆如一轴轴画卷,争相浮现。
那是一个名叫阿羽的女子的记忆。
1.
一百九十年前的长安城,暮雪纷纷,玄苍被陈府的管家撵了出来:“呸,就这点技艺,还敢妄称是捉妖师。”
玄苍是一名半吊子捉妖师,为陈府捉拿狼妖时,不慎烧毁了陈家祠堂里的祖宗牌位,被管家给赶了出来。他拾起散落地上的几枚铜钱,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的腿被狼妖咬了一口,渗出的血浸湿了半条裤腿。刚走出城,玄苍一个趔趄摔倒在了茫茫雪地上,他便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阿羽的。
彼时的阿羽是一只三百来岁的琅羽鸟,半人多高,青羽红喙。冬天觅不到食,她顺着血腥味跟了玄苍一路。
慢慢地,玄苍不挣扎了,她觉得这个穿着灰色布袍的凡人大概是要咽气了,于是扑翅上前啄了他一口。玄苍忽地睁开眼,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一人一鸟厮打起来。
大雪纷飞,如一只只白蝴蝶。
过了半晌,阿羽精疲力竭,玄苍也没好到哪里去,身上被她啄出不少新伤。不过是在玄苍失神的刹那,他怀中一条肉脯掉了出来,她眼疾嘴快,叼走肉脯咽了下去。
玄苍一跃而起,将降妖所用的九璃珠挂在阿羽脖子上,捏了个诀将她化成人形。十四五岁的青裳女子坐在雪地上看着玄苍,说出的话令他大吃一惊。
“你要是还有肉脯的话,我就可以考虑不吃你那条腿了。”
他怔了片刻,一把拧起她:“小浑蛋,要不是我家老头儿死前给我弄了个封印,你以为我会打不过你?”
玄苍把阿羽带回了破庙,弄了个法阵困住她,问道:“小爷我需要个打下手的伙计,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她摇头,拼命扯脖子上的九璃珠,却怎么也扯不下来。
他冷笑:“琅羽鸟群居而生,像你这种落了单的小鸟妖,定熬不过这个冬天,不是被大妖吃了,就是被冻死。”大概是被这番话吓到了,阿羽有些惊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你胡说,你们捉妖师最爱胡说了。”
玄苍不再理会她,他入行十多年,越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帮手,还得找那种命硬扛打的,想来想去,觉得抓一只妖过来养比较划算。正巧,从陈府降妖回来,就遇到了这只想要吃了他的琅羽鸟。
虽然这只鸟笨了点,道行浅了点,但能捉到就已经很不错了。
次日雪停,玄苍去长安城买了些肉脯回去。阿羽仍然被困在法阵中,他递了块肉脯过去,她抽噎着吃了。他不顾她的瑟缩与惊惧,伸手抚了抚她的头,放柔语气:“小妖,别哭了。”
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渐渐地竟止住了哭声。
未过几日,阿羽趁玄苍外出降妖,偷偷逃了。
待玄苍负伤回来,破庙里早没了琅羽鸟的身影,他拾起九璃珠,很快追踪到了阿羽的去处,桃木剑冷横在她身前。
她这次倒没被吓哭,只是仰头看他:“我不要你的肉脯了,我想走……”她眸中似是蕴含着一汪清泉,目光盈盈似流淌的泉水,玄苍从她那双眸中依稀看到了几分故人的影子,一腔怒火霎时被浇灭了。倘若换算成凡人的年纪,这小妖的心智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他将九璃珠重新系回她脖子上,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声音降了下来:“为什么想走呢?”
“你要我帮助你捉妖,可我根本打不过它们。”阿羽想了想,鼓足勇气继续道,“你生气了还会打我。”
“其实是这样的。”玄苍一本正经同她解释起来,“那些大妖我也打不过,所以几乎不会接这种大单生意。而你要做的,是在我接不到小单生意的时候,去扮成坏妖吓吓人……当然,我不会真的伤了你,咱们装装样子就行了。”
阿羽:“……”
2.
阿羽渐渐摸清了玄苍的脾性,他就是一只纸糊的老虎,根本吓不倒她。
玄苍待她不差,他会给她买她喜欢的肉脯,也会把捕获的妖的内丹炼制丹药,用以给阿羽增强修为。
他传授她法术,指点她的修为,偶尔得空,教她读书写字。
玄苍教授她写字的时候,会从身后轻轻揽着她。她趁机偷看他,他的神情总是极其认真,无半分绮意。玄苍发现了她不用心,倒也不恼,只是说:“字写得这么难看,以后出去了别跟别人说,你的这手字是我一笔一画教出来的。”她霎时因为自己的走神,羞愧不已。
她已不再惧怕他,更不是初见那时只会低声哭泣的小妖。
玄苍将她按回床榻上,覆身吻上她的唇,瞳孔流火。他伸手去解她的衣带,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了……
夜风入室,带来阵阵寒意,阿羽往玄苍怀里缩了缩,听到他在轻声唤一个名字。
不是她意想中的“嘉禾”,而是“洛锦”。
4.
玄苍从没想过他俩的关系最后会发展成这样,他觉得他那晚喝得有点多了,再加上她本就有着一副好容貌,美人如酒,他便没有把持住。可转念一想,她身段玲珑,肌肤温润如羊脂玉,他还是很乐意享用这样一具身体的。
离开夏国王城的那日,玄苍同嘉禾郡主道过别,转身上了马车。阿羽在卧榻上小睡,他知道她没有睡着,轻手轻脚将她抱到怀中:“她已经走了。”玄苍俯身吻了吻她,他没有向阿羽许诺什么,也觉得,阿羽不需要他的许诺。
往后的五十年,是他们相识以来度过的最好的一段时光。她学着做饭打扫,他努力捉妖赚钱,他们就像尘世里的夫妻那样相处。
她发现玄苍的修为在后来的几十年里突飞猛进,也大抵猜到了他并非普通的捉妖师。即使他的身世成谜,她也依旧选择跟着他。
玄苍的修为越来越强大,捕获的妖兽渐多,时常会喂她一些丹药之类的。阿羽从未生疑,因为她打心底里相信,那个在蛇妖面前拼死护住她的玄苍,必然不会害她。
魔界的人是在他们相识百年时找过来的,直至那时,阿羽才知道玄苍的真正身份,他是魔界少主。
两百年前魔界大乱,魔将陈渊杀了魔君继位,将少主玄苍囚于无量山,后来玄苍失踪。新任魔君陈渊手段毒辣,十分不得人心,有不少魔将起兵反叛他。
玄苍隐匿于尘世,做了一名捉妖师,他慢慢解开老魔君在他身上设下的封印,身上的气息再也掩盖不住,于是老魔君的部下来到人间寻到了他,想要他回到魔界重掌大局。
他依旧穿着那身布袍,负手看向跪了一地的部下,他的志向,始终不在这红尘俗世。
玄苍问阿羽,愿不愿意跟他走,她摇头:“我想修仙。”她一直都想飞升为仙,进入九重天,可误打误撞遇到了玄苍,荒唐地与他相伴百年。
如今他要离开了,她得重拾旧梦。
他离开那时,暮雨泠泠,她为他收拾好行囊,撑伞送他出去。到了约定地点,阿羽取下九璃珠归还给他,他挑眉笑了笑:“这个都不愿意留下了?”
她将珠子塞到他手里,他攥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将九璃珠重新挂回她雪白的脖子上。
“留下来,陪着我。”
这是他第一次挽留她,也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出如此动情的话。
她握着竹伞的手一直发颤,许久没有答复他,就在他几乎以为她是默然拒绝的时候,她轻声说:“好。”
5.
阿羽果真跟玄苍回了魔界,情况比玄苍想象的还要糟糕,陈渊被部下杀死,原本属于魔君的地盘几乎被瓜分殆尽,九璃宫的势力范围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
魔族见他带了只四百来岁的琅羽鸟回来,不禁嘲笑他:“莫不是走投无路了,才想着抓一头小妖过来做帮手吧?”
玄苍召集了他父亲的旧部,举兵平叛。他用了五十年时间收复包括无量山在内的大半河山,渐渐地,他的名声在魔界传荡开。但魔族讨论得更多的,是他身边那只琅羽鸟,它一直跟在他身边,随他出战。
有好几次,他们围剿玄苍,差点就能杀了他,可他的琅羽鸟拼死冲入阵中带走他,它身受重伤,青羽染血,却始终没有抛下过他。
五十年后,他稳稳坐上了魔君之位,阿羽仍然跟随在他身侧。
那时的她换成了一身张扬的红衣,那双血瞳里总带着冷意。可玄苍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需要她了,大势已定,各块封地的魔族为了讨好他,时常会送些貌美的女子到九璃宫。阿羽从不说什么,这条路本就是她自己选的。
只等玄苍完全收回失地,她就离开魔界,潜心修仙。
不久之后,玄苍将她召至寝殿,他卧在床榻上看她,眼中的意味她再清楚不过,阿羽迟疑了片刻才走过去,罗帐落下。
玄苍一寸寸抚着她的肌肤,抚着那一道道疤,她瑟缩着双肩,轻声说:“我快要走了。”
“是吗?”他的吻流连在她耳畔,“那再帮我做一件事好吗?”
他要她去无量山,取回一个女子的元魄,因为只有她才能飞越陈渊当初设下的十里业火池。
那女子名唤洛锦。
阿羽去了无量山,顺手救了一个青衣男子。那时他昏倒在山下,手里握着一盏灯。她替他扑灭了衣角的火苗,掬了捧水洒到他被熏得焦黑的脸上。他醒过来后,攥着阿羽的衣角问她:“你是谁?”
他跟了阿羽一路,不断问她的名字,有好几次他被魔兽袭击,阿羽冷冷看着他,岂料他踩着魔兽尸体站起来,对她说:“你的血瞳挺漂亮的。”阿羽更加笃定他是个傻子。到了业火池,他无法跟进去,便大声对她说:“小红衣,我在这里等你。”
阿羽听到他给她取的名字,险些气绝。
业火池中央的祭台上只有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珠子,那是魔族寂灭后留下的元魄。她小心翼翼地拾起珠子,刹那间,满池火焰陡然升高。
她拼死逃出业火池,一身青羽历经业火焚烧,幻化为血红色。青衣男子果然在外头等着她,他初见到她的赤羽,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惊讶。
阿羽深知她的血瞳赤羽,很是骇人,可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化为人形了。
青衣男子将她带去了幽昌城,他告诉她,他叫云隐,是这里的少主。他照顾了她一小段时日,她等伤势好了些,把身上的值钱的物事都留在桌上,悄悄回了九璃宫。
玄苍在九璃宫等她,他接过她递来的珠子,淡淡道:“唤个医官过来给你瞧瞧。”言毕,他转身离去,目光再未在她身上驻留片刻。
婢女为她包扎身上的伤口时,她轻声问道:“洛锦与君上,可是有过一段情?”婢女吓得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奴婢不知,还请阿羽姑娘莫要再追问。”
阿羽笑了笑,疲倦地闭上双眸。
她一身多处被业火灼伤,医官说就算伤口好了,可能也会留下疤。玄苍站在床边,冷冷问道:“可有什么方法不留下疤痕?”
的确有办法,医官生生剜去了她伤口上的肉,用药物蕴养,促使她生出完好的肌肤。
阿羽痛得死去活来,玄苍死死按着她的双肩,用她很久不曾听到过轻柔嗓音哄她:“小妖,你乖。”
她当真安静了下来。
6.
阿羽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玄苍再次来看了她,他接过婢女手里的汤药,亲自喂她。
“今日九璃宫设宴款待诸位城主,你怎么过来了?”她轻声问玄苍。
“抽空过来看看你。”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容,“顺便解答你的疑惑。”
忽地,侍从押送一个婢女进来,是曾经伺候过阿羽的婢女。玄苍侧头看去,那婢女惊慌地跪在地上磕头:“君上,奴婢什么也没说。”
玄苍复又看向阿羽,冷笑:“你想知道洛锦的事情?”他挥手命侍从把那婢女带下去,大殿外传来杖责声与哭泣声。
阿羽起身要下床,被玄苍按住,他盯着她的血瞳,可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无论是谁都无法取代她,包括你。”
他与洛锦自幼相识,也恋慕她多年。后来陈渊叛乱,重伤了他,将他囚禁在无量山。洛锦偷偷为他送药被发现,无量山的守卫当着他的面打伤洛锦。
那时候的他,除了看着洛锦挨打,什么也做不了。
陈渊得知此事,决定除去玄苍。洛锦抢先一步盗来守卫的钥匙,偷偷放走他,她对他说:“去人间吧,老魔君将自己的修为渡给了你,又在你身上设下了封印,你身上的气息已经被掩盖住,他们必定寻不到你的。”
洛锦变幻成了他的模样,以拖住前来刺杀他的人。分别的时候,他对洛锦说:“你等我回来。”
事情败露,她被囚禁无量山,被陈渊放逐在业火池中,苦等他回来。
三百多年后,他命一只琅羽鸟去无量山业火池,带回了她的元魄。
阿羽没能挣脱开他的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玄苍,你放了她,是我多嘴问了她洛锦的事情。”
殿外的哭声渐渐没了,他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到门外。她看着那婢女的尸体,缓缓流下两行泪。
他将她打横抱在怀中:“方才幽昌城主向我求一个有着血瞳的女子,因为他的傻儿子前往无量山为结魂灯取业火的时候,遇到了那个女子,他喜欢上了她。”
阿羽惊慌失措:“不,你不可以把我送过去,你答应过我,帮你办完这件事情,你就送我离开的。”他低头吻了她,“可是幽昌城主愿意用那盏结魂灯,向我交换。”
那盏可以凝结荒魂的结魂灯,倘若有了它,也许他便能寻到洛锦的魂魄,为她造出一个新的身体。
起初他把阿羽留在身边,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伴。
他不惜用无数丹药给她增进修为,就是为了让她日后能够有足够的能力飞跃无量山的业火池,给他带回洛锦的元魄。
如今的阿羽对他来说,一无是处。
玄苍从来就不需要她的爱,他只需要她的忠心与不离不弃的陪伴。
她是妖,怎么可能有感情。玄苍将她抱回寝殿的时候,心想。
婢女为她换上新衣后,玄苍屏退众人,亲自为她描眉上妆。
她木然如同毫无知觉的傀儡,玄苍取下她脖子上的九璃珠,阿羽突然握住他的手:“你不要我了是吗?你当初说要我留下来陪着你,我一直很乖很听话。跟随你来到魔界,你要我去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可如今,你不要我了是吗?”
玄苍抽出手,她眼中的那点希冀的光芒骤然熄灭,他转身离去,命婢女将她送上鸾车,他走得很快,一步也没有停留。
日暮时分,玄苍登上百丈高的塔,看着阿羽乘坐的鸾车远去,他嘴角扬起一抹笑,她不可能逃回来的,他命医官在她的汤药里下了几味灵草,那些灵草足以削弱她的修为。
至此,她除了被困幽昌城,再无去处。
7.
三十年后,幽昌城主病逝,云隐接任,老城主的旧部不服这个傻子来掌管他们,起兵策反。
消息传回九璃宫,玄苍怀里搂着美人,问他的臣子们:“诸位以为当如何?”他的臣子劝他按兵不动,等幽昌城平定下来,云隐被杀,再敕封新的城主。
可玄苍执意出兵,因为那里有他的一个故人。
十日后,魔兵踏破幽昌城门,他在城主府再度见到了阿羽。她抱着云隐安抚他,眸中的柔情如三月春水。
他执剑走过去,杀了一个个挡在他们身前的侍卫,如同炼狱里走出的修罗。
到了最后,阿羽挡在云隐身前,他看见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已经有了身孕。
他用滴血的长剑挑起她的下巴,她的目光平寂如一潭死水。云隐扑上来咬他,他一掌将他格开。他踩着云隐的头,举起手中的长剑,对准云隐的心脏。
有一只手攀上他的衣角,阿羽跪在地上,她仰头看着玄苍:“求求您,不要杀了他。”
他当真因为她这句话,有了片刻的心软。他挑断云隐的手筋脚筋,命侍从带走了云隐。阿羽依旧跪在地上,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拽走,毫不怜惜地把她塞进了一辆鸾车。
很久之后,玄苍才去看望阿羽,她绝食绝水,消瘦得不行。
她瑟缩在床角,惊慌地看着他。玄苍伸手去摸她的头,问她:“他对你很好是吗?”好到你甘愿损耗自身修为,为他怀孕生子。
云隐真心待她好,他请来巫医为她调理身子,想方设法寻些小玩意儿哄她开心,也会带她溜出城主府,去看幽昌城的上元夜盛景。她始终郁郁寡欢,他问她为什么不开心。
她说:“我想离开。”
他当真放她走了,幽昌城主派人抓回她,云隐却对他父亲说:“我不喜欢她了,放她走吧。”幽昌城主大怒,拿灵鞭抽打阿羽,云隐抱着她为她挡去,又说,“父亲,我真的不喜欢她了。”
云隐的眼神,骗不了任何人。
他一身是伤地站在她床边:“抱歉,我一定会劝我父亲放你离开的。”所有人都嘲笑云隐,可他依旧觉得阿羽值得。
后来他再次想办法送阿羽走,再次被幽昌城主发现,幽昌城主直接下令诛杀阿羽,云隐依旧护着她。她哭了,她已经快忘记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
她告诉云隐,其实她并非好妖,之前也跟过别人,这样的阿羽,他是否还愿意要。云隐怯怯地牵着她的手说:“那我等你忘了他好吗?”
阿羽早已忘记她答复了什么,只知道,她漂泊半生,终于有人愿意真心实意将她放在心上。
幽昌城主死后,她不顾自己怀有身孕,布局谋划,为他平定叛乱。可没想到快要成功之际,玄苍率兵攻了过来。
她以为,她与玄苍,此生都不会再见了的。
阿羽默然,玄苍将手轻轻覆在她的小腹上:“小妖,放弃这个孩子,回到我身边来。”她离开三十年,他从来不愿意听到有关她的消息,可如今再见,他却发现他舍不得她了。
他舍不得阿羽把曾经对他的好,全部分给别人;他舍不得她眼底的柔情,全是因为另外一个人;他舍不得那只,陪伴了他将近两百年的青色琅羽鸟。
玄苍抚了抚她被汗濡湿的鬓发:“我们重新开始。”其实他深知,他们早已不能重新开始,他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阿羽摇头,眼里有了泪光,他制住她,亲手将那碗药灌了下去。
如果他将一切痕迹抹掉,他们之间是否还能完好如初……
8.
阿羽服下药后,失去了孩子,也因此昏睡不醒。玄苍抽空来了趟应玉山,向我求一枚忘忧蛊。他要她忘尽前尘往事,重新回到他身边,纵使成功的机会只有一半。
我收起阿羽的记忆,在藤椅上坐了好一阵,唤来萝卜小兵:“那妖骨还没割断吧?”它嫌弃地看了看手里的小锯子:“太大了,割不断。”
“那就好。”我舒了口气,“把妖骨上的割痕想办法掩盖好,再去修缮一下山上的机关,若是九璃宫的人过来,请他们到我的小竹屋里来。”
这么缺德的生意,我决定不做了。
等了三个月,终于等来了九璃宫的来使,我安装好全身上下的暗器,故作镇定地走了出去。那侍从行了个礼,道:“魔君说,忘忧蛊一事就此作罢,那副妖骨,就当是送给山主了。”
我怔了片刻,敢情世上当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馅饼还砸到了我的头上。
我是很久之后才得知有关阿羽姑娘的消息的。
她清醒过来,想要见云隐,玄苍哄她说,她身子不好,还不能去。她听信了他的话,后来半夜里听到外头喧哗。婢女们拦着她,不让她出去。阿羽闯了出去,竟见到了从地牢里逃出来的云隐。他一步步向她爬过去,身后是一路蜿蜒的血迹。
云隐对她说:“他们说,你不要宝宝了,决意回到他身边。”这话是看守他的守卫透露出来的。
阿羽抱住他,他低声又道:“那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他喉间咕噜涌上血,明明已经是很重的伤了,可他却还是撑着没死。
“不会的。”她拨开他额间脏乱的发,低头吻了吻他,拔下发簪插入他的心脏,为他终结了这痛苦。
她化成原身,赤羽熠熠。
那一夜,九璃宫惨遭血洗,她心中杀意翻涌,恨不得毁天灭地。
玄苍找到她的时候,她在他的密室里,手里握着那盏结魂灯。“阿羽。”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唤了她的名字。
她勾起嘴角笑了笑,眸中冷意慑人,缓缓地,捏碎了那盏灯。
他们之间一百九十年的情分,全部断在今日。
此后,阿羽的下落成谜,有说玄苍杀了她,也有说,玄苍将她囚禁在无量山,终生不得外出。
我想,玄苍对她并非没有感情,只是那样的感情,掺杂了习惯与留恋,唯独没有她一心所求的爱。
他不爱她,他的爱恨早埋葬在了四百年前的无量山,随着洛锦的离去,烟消云散。
多年后,我应邀上天参加蟠桃宴。
司命星君新收了一只坐骑,我仗着与他熟,便说要去看看。
“是只五百来岁的琅羽鸟,那时我奉天帝之命出使魔界。不知怎的,魔君玄苍养的那只琅羽鸟一念堕魔,几乎屠尽九璃宫的侍从婢女。后来玄苍出手制住它,它竟然想要碎了内丹寻死,被玄苍拦下。他把那鸟变成拳头大小,塞到我怀里,说是送我一份贺礼。”司命星君一脸苦瓜相,“我用了好久才洗涤尽它身上的魔气,又想办法抹去它的记忆,好在它本来还是只听话的妖。”
桃花灼灼,司命星君忽地伸手拦住我,远处一玄衣男子在喂食他的琅羽鸟。
他将削好的桃肉递到它面前,它吃得正欢,那男子伸手想去摸摸它的头。它低头避过,鸣叫一声,展翅向司命星君飞来。
玄衣男子施施然起身,淡淡道:“它还是有些怕我。”
正是多年前闯入应玉山的玄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