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鸾凤止阿房
2015-05-14林小红
林小红
楔子
雪又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我穿着厚重的服饰站在紫宫外的悬崖边上,看着晶莹的雪花落入深不见底的悬崖已经心如死灰,我只觉得这雪都下到我的心里去了,可怜我堂堂前燕的清河长公主,如今却要用这种方式了却我蝼蚁般的一生。
雪依旧在下,好像要把整个世界淹没一样。远处传来了稚儿正在寻找我的声音,似乎还有凤皇在叫我阿姐,雪花和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使我所看见的事物都是支离破碎的形状。
“阿姐,阿姐。”是凤皇,他的声音由远及近,我努力分辨着,看着视线里的一团黑色逐渐扩大,直到可以看清凤皇穿着一身铠甲站在我面前:“阿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玩了?”
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只是在我看来,却是虚伪。
我抬头看着凤皇,我曾经一直保护的弟弟,他的长发被雨水打湿披在肩膀上,眸子明亮得可以映出我狼狈的倒影,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都是一父所生,他却比我一个女人还妩媚。
“阿姐?”凤皇有些焦急。
我不再看那张令我心生厌恶的脸,我冷笑一声,我等这么久就是为了让凤皇来,为了向他说出我这辈子最恶毒的诅咒:“慕容冲,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罢,我便跳入万丈深渊。
山间刺骨的寒意不断向我涌来,再猛烈的风也无法阻止我身体的下沉,冷意迟钝了我的思想与动作。我不想再挣扎了,我已经累了,就这样静静的坠落,长眠于紫宫外吧。
风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渐渐模糊了我的意识,我最后的记忆只有雪花片片以及凤皇在悬崖边撕心裂肺的大叫:“阿姐。”
我的脑袋里突然走马灯似的想起我过往的一生,想起我仍在前燕时父皇对我宠溺疼爱的目光,我和凤皇在宫里玩耍的情景。可是我又想起前燕已经成为废墟,苻坚对我厌恶的脸,还有凤皇软语香侬的偎依在苻坚怀里说着调笑的话。我听见心里有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说:很不甘心吧?
嗯。
混沌中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我看不清他的脸庞,只看见他的嘴唇在一张一合:“那我给你一个重生的机会,若是你能在三天后让韩延杀死慕容冲,你便可以真正地活下去,再无他人与你争宠。”
“好。”
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托起,而后眼前突然一阵白光闪过,我的手脚突然奋力挣扎起来,我听见周围只有一片混乱,只有稚儿欣喜的声音却还清晰:“清河公主还没死啊,快来人啊,快救救她。”
我彻底昏了过去。
但我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清河公主,有的,只是一个为了复仇而重生的魔鬼。
壹 荒魂返故乡
“醒了,醒了。”
周围的吵闹声突然变小了,我慢慢睁开眼,强光让我的眼睛很不适应,待到适应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凤皇焦急的脸。
“阿姐,你醒了。”他突然抱住了我,力气很大,像是害怕再失去我一样,声音有些喜极而泣的颤抖,“幸好你没事,我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幸好你没事。”
我闻着凤皇颈间的桐花香味,突然记起以前在前燕时,凤皇害怕雷电,在每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他总会依偎在我怀里,我就抱着他小小的身体,闻着那桐花香味,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他入睡。
只是如今,我不会再轻拍他的后背,我冷漠地推开他,语气疏离:“我累了,你让他们都退下吧。”
凤皇点了点头,细心地替我掖好被子:“阿姐,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说罢担心地看了我几眼,便匆匆走了。
我看着凤皇离开的身影,在暮色下十分落寞。
我与凤皇,到底变成了这样。
稚儿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慕容将军是怎样向苻坚求情,我才没有被打入冷宫,我却没有在听,只感觉周围的人与事物都远了起来。思绪又回到了前燕。
我的前燕的清河公主,而凤皇,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是弃妃之女,虽贵为公主,地位却十分低下,只有凤皇,在尔虞我诈的深宫中,帮我挡了许多人的刁难。并真心对我好。
我仍然记得凤皇小时候的脸庞,明眉眸齿,是不输于女孩子的好看,甚至连我这个做姐姐的,有时也会心动。他在清晨时分,仍在睡梦中的容颜,更是举世无双。每到这时,我就只好狠下心来,朝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一巴掌:“大懒虫,快起来啦,太阳都晒屁股了。”
他的嘴巴也很甜,睡眼惺忪地向我撒娇:“好阿姐,再让我睡会吧。”而我也只能缴械投降。
我十岁那年,凤皇才七岁,他不小心打碎了王后最爱的琉璃盏,而父皇那时候就要册封凤皇为中山王。
是年少的懵懂无知,总以为这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我安慰惊慌失措的凤皇:“阿姐去替你承认,你别忘了今晚帮我多留一份饭。”
小小的凤皇红了眼眶,他点点头,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保护弟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后来,我就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地跑去承认了。
皇后本就不待见我,现在更是怒火中烧,她让我只着单衣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
我冻得直打哆嗦,脚下的冰被我融化成雪水一点一点渗入我的肌肤,我的全身几乎都要麻木了。
凤皇在子时跑来,他难过地看着我,他脱下鞋垫在我的膝盖下,然后光着脚站在雪地里将他偷偷带出来的饭一口一口喂给我吃。
他一边喂一边哭,俊美的小脸哭得一塌糊涂,他认真地说:“阿姐,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寒冷的夜晚,有了凤皇的陪伴,也渐渐温暖了起来。
贰 慕容小儿惊四方
凤皇在十二岁的时候,他的军事才能便初次显露,父皇封他为大司马。
我也是在那一年见到苻坚。
我还记得那天是暮春时节,满树的杨花次第开放,刚发芽的柳枝也随风飞舞,我拂开柳条,去练兵场看凤皇骑马射箭。
我看得太入迷,丝毫没有发现一支乌矢泛着黑光朝我射来。
然而有柄长剑,斩断了那泛着寒意的箭,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后怕地摔倒在地。
眼前光影皆被遮盖,一只手伸到我眼前来,它的主人的声音温润如玉,掷地有声:“公主,没事吧?”
我抬头,那人逆着光,我只能模模糊糊地分辨他的样貌,虽没有凤皇那样惊为天人,却也棱角分明,足以叫女孩子心动。
后来站在一旁的叔父慕容垂告诉我,他是苻坚,是秦国的皇帝。
我在那时候体会到了不同于和凤皇在一起时的情愫,这就是小宫女时常说的情窦初开吧?
慕容垂见我这般,心里猜透了两三分,开玩笑地说:“清河,你想不想嫁去秦国啊?”
耳边是少年爽朗的笑声,我害羞地低了下头,却也轻轻点头。凤皇听到了,便急忙跑过来,对慕容垂叫道:“不行,我不要阿姐嫁给别人,阿姐要永远陪在我身边。”
慕容垂大笑起来,而苻坚却只看着凤皇,那目光里除了惊艳,满是我猜不透的意味,像藏了许多事一样。
这目光,让我隐隐有些不安。
叁 双飞入紫宫
变故来得太快了。
我还在满心欢喜地做我的待嫁娘,城外就传来慕容垂叛变联秦取燕的消息。
我打开门的时候,宫人在四处逃窜,我立刻跑到凤皇的寝宫里,他正蜷缩在角落里,一脸惊慌,我心疼,跑过去抱起他。安慰他说不怕。
宫门很快就被攻破,有士卒破开房门,将我和凤皇抓了出来。
面前突然有一片阴影,我抬头,是苻坚,如初次相见一般,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他又变得高大了些,不同于当初的书卷气,他换上了一身铠甲,染上了一股杀戮之气。
有士卒报告:“还有两个燕国的遗孤。”
我闭上了双眼,也赶紧捂住凤皇的双眼,我认定我们是必死无疑了。
然而我听见苻坚的声音:“带他们回去。”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苻坚的夫人。只是这却是以燕国的灭亡、亲人的死换来的。
我坐在灯火通明的紫宫,只觉得周身冰寒,不住地颤抖,我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如何忍受一夕之间,只剩下凤皇一个亲人。
我忽然想到了死。
死后只是一抔黄土而已,却可以保存慕容氏的气节,即使我还爱慕着苻坚,我也要一死以表自己的清白。
只是凤皇,他还那么小,还没好好地享受自己的童年便要随我一同死去,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凤皇住在南边,我带上一瓶毒酒去找凤皇一同赴死。
南边与东边相距不远,可是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不停地迷路,赤着脚被石头划伤,我顾不上许多只不断地流泪,我知道,今夜过后,这世上便再无清河与凤皇。
这里似乎比东边热闹。
里面不时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是苻坚,还有凤皇?我擦干眼泪,走上冰凉的台阶。
透过门缝我向里看,那是我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回忆的画面。
我的胞弟凤皇,竟以男儿之身侍奉苻坚。
我脑中一阵眩晕,那瓶毒酒也跌落在地,瞬间腐蚀了地面。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转身,亦不知道如何跌到在台阶下,捂着嘴不敢大声哭。
我一直在紫宫侧角等到晨露浸湿衣裳苻坚才离开,我立刻跑过去,推开大门,一屋子的暧昧气息令人作呕。凤皇身上满是苻坚留下的瘀青。
凤皇背对着我娇笑:“你不是才走吗,怎么又来了?”说着缓缓转头,看到是我后,大惊失色,“阿姐,你……”
我从凤皇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双眼浮肿,浑身湿淋淋的,如鬼魅一般,我不理他,径直走过去,沙哑着声音问他:“凤皇,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他垂下眼,低低地说:“阿姐,如今我们是亡臣贱俘,想活下来只有讨好他。”
“慕容冲,”我大叫一声,抄起桌上的茶杯、书狠狠砸向他。
“是小时候太宠你了,让你在这种时候成为懦夫。你要做他的娈童,我不反对,只是今后,你再不是我慕容鲜卑氏的人。”
肆 昔有鸾凤止阿房
后来,我便一人在紫宫里寂寞的老去。
宫外盛传苻坚对慕容冲的宠爱更盛,甚至一夜之间拔光全城树木栽梧桐,只因凤凰栖梧,涅火重生。他们还说紫宫有个不受宠的夫人,徒有美貌,却还是比不过一个男人。
我每夜都看着那梧桐树入眠,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好似凤皇的娇笑。
我以为我已经心如止水,即使房门前的杂草越长越高。可是我还是恨苻坚的无情,明明第一个见他的人是我,为什么他宁可要凤皇,也不喜欢我?
这都是因为慕容冲。
我第一次有了要杀凤皇的念头。
就这样过了几载,一日清晨,我照镜梳妆,赫然发现眼角有些许皱纹,才发觉我在紫宫已经寂寞了这么多年,如今人老珠黄,苻坚更是不会临幸于我。
稚儿轻轻进门,对我说:“公主,慕容将军求见。”
凤皇?再次记起这个名字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是我们阔别三年之后,再次相见。
他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小男孩了,他越发高大挺拔,容貌也更加倾城,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我在小阁楼里看着他,他锦袍猎猎,身旁一匹白马,就要出发。
苻坚经王猛劝谏,为堵悠悠众口,便封凤皇为平阳太守,将他调离宫城。于是凤皇就从苻坚的娈童变为人们口中的慕容将军。
凤皇每次回宫时,带回来的都是打胜仗的好消息,他的名气在紫宫也渐渐大了起来。
我终究是没有下去见他。
我以为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一切沉淀,可是,再见到凤皇那越发俊俏的脸,我的恨意又卷土重来,就是这张脸,让我只能独守深宫。
我曾买通秦国刺客刺杀凤皇,也曾在宫中广布流言,凤皇要叛秦。可这一切的一切都伤不了他分毫。
我只能看见凤皇偶尔回宫,向苻坚带来打胜仗的好消息,他越意气风发,越衬托出我的可怜可悲。
我要让凤皇付出代价。
伍 终其一生为谁忙
既然我动不了慕容冲,那我就责打他所带的军队以泄我心头之恨。
我借口一个小卒冒犯了我,实行连坐,让三千御林军在烈日下暴晒,没有我的命令不得离开。
果然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凤皇就怒气冲冲地到我宫里来:“阿姐,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伏在躺椅上不去看他,抿了一口茶,我才慢慢地说:“慕容冲,你我君臣有别,见到本宫为何不下跪?”
他一愣,随即接口:“我们是君臣有别,可是我们也是姐弟,我从未听说过见亲人也要下跪行礼,况且这殿上谁该跪谁,你我都心知肚明。”
“放肆。”我大喝一声,拂去桌上的茶盏,水泼了一地。
凤皇看着茶杯的碎片,失望地说:“阿姐,你变了。”
“变的是你。”我怒极反笑,“你还记得我们的亡国之仇吗?若你还记得,就不会以男儿之身侍奉苻坚,就不会一次一次助纣为虐,就不会与我争宠,我也不会落到如今这地步,变的是你,凤皇。”
凤皇的脸色有些惨白,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低下头:“阿姐,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事情惹了你,但我希望你不要再为难他们,他们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我要保护好他们。”
说罢,他跪下朝我行了礼,才退下。
我要除凤皇的决心越来越强烈。
一早,我正在梳妆打扮,却见苻坚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紫宫来。
“今日大王怎么会到我这儿来?”看见苻坚来,我很是高兴,在兴奋还未爬上嘴角时,便僵住了。我看见苻坚身后泪流满面的稚儿。
我让稚儿下毒毒害苻坚的嫡长子,并骗稚儿说只是嫁祸其他夫人。
“公主,”稚儿伏在我身下不断磕头痛哭,“我不知道你要害的人是慕容将军,否则当初我是万万不会做出此事的。”
稚儿喜欢凤皇。这是我一早就知道的,只是,她真的为了凤皇,不顾她从燕国时就服侍我的情分。
我的脸色惨白,想要解释什么,苻坚却像要躲避什么脏东西一样将我挥开,他捏着我的下巴,眯起了眼睛:“亏你还是公主,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弟弟也容不下吗?”
“弟弟,你还知道他是我弟弟。”多年来的不满在此刻土崩瓦解,我顶撞苻坚,“那你为什么还要碰他?你要让全天下的百姓取笑你有龙阳之癖吗?”
苻坚伸手打了我一耳光,我嘴里似乎有血腥味,他转过头去,说:“鲜卑慕容氏,品德败坏,从今往后打入冷宫,终生不得踏出冷宫半步。”
我不想再反抗,我只希望苻坚能回头看我一眼,只是一眼,可是他自始至终都只背对着我。
稚儿流着泪说要到冷宫去照顾我一生,她又说只要等到慕容将军回来向苻坚求情,我就有救了。
我要害凤皇,回头却要他来救,真是天大的笑话,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不如死了算了。
于是在半路上,我挣开束缚,跑到紫宫外的悬崖上,想要自杀。
却意外重生,获得了一个能够杀死慕容冲的筹码。
陆 早晚唤阿房
那日落水后,我患了风寒,连日都不曾出宫门,苻坚也不提将我打入冷宫的事了,而凤皇,又领兵出去打仗了。
距离三日之约只剩两日了,三日之后,我与凤皇之间,只能活一个人。
宫门的号角在夜半时分吹响了,我知道,凤皇又凯旋了,我挥退侍女,一个人悄悄地跑到大殿的帘缦后面,看着凤皇单膝下跪向苻坚行礼。
他依旧是那身铠甲,铠甲上还沾有未干的血迹,他的脸上也添了几处新伤,他说:“大王要微臣办的事已经办妥,微臣还请大王遵守诺言。”
苻坚笑得高深莫测:“朕自会休了清河。”
休了我?
我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麻木地站在那里看着苻坚走下龙椅扶起凤皇,用手轻轻拭去凤皇脸上的血迹,凤皇略微垂下眼帘,并未挣扎。
我觉得心中有一团火,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想让凤皇死无葬身之地,妒火把我变成了一个魔鬼。
凤皇啊凤皇,你口口声声说不会让苻坚再将我打入冷宫,然而此刻却要他休了我,恐怕你也是心怀鬼胎,将小时候的情分忘得干干净净。
三日之后,只能我活,凤皇死。
我回到寝宫内,卸下浓妆,化了淡妆,再换上一件翠绿色的襦裙,凤皇小时候最喜欢我这样打扮。
我让稚儿去请凤皇过来,稚儿离开后,我往炉上点了一味催眠香,并自己先服了解药,然后伏在床上等凤皇到来。
“阿姐,”凤皇推门进来,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新铠甲,后面的披风随风飞舞,好不英俊:“你唤我何事?一会儿我要去练兵。”
他看见我的时候眼睛一亮,我笑着拉他过来,将他按在椅子上,看着镜中有些受宠若惊的凤皇,说:“阿姐好久没给你梳过头了。”
也许是不适应我这样,他有些不自然:“我已经是男人了,不需要再像女儿家那样讲究了。”
我不理他,摘下他的头盔,让他的头发垂下。
凤皇小时候的头发都是由我帮他梳的,凤皇闭上眼,似乎在享受什么一般,对我说:“阿姐,你还记得那时候你总喜欢把我打扮成一个姑娘吗?”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我总讥笑凤皇生得过美丽,怀疑他莫不是看错了性别,便伸手要去扒他的裤子,凤皇羞红了脸,气得来打我。
我还经常趁他睡觉时,给他抹腮红,然后第二天看着一脸茫然的他哈哈大笑。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只可惜一去不复返。等我回过神来,凤皇的声音已渐渐低了下去。
我看着烛光下凤皇安静美好的睡颜,冷笑一声,挥了挥袖子,我传唤了一个士卒:“传令下去,今夜三千御林军整顿休息,慕容大人患了风寒,明日再练兵。”
柒 凤皇凤皇止阿房
已是子时,寒意料峭,我添了几根焦炭,看着璎珞在灯火下不停摇晃的影子,抿了口茶,等着韩延开口。
韩延是凤皇身边的亲信,曾跟着凤皇出生入死好几回,对凤皇忠心耿耿,我迷倒凤皇,便是为了召见韩延,让他在三日之后杀了凤皇。
“我要你杀了慕容冲。”
烛火似乎抖动了一下,韩延抬起头,我看见了那张年轻的脸,虽然有点惊慌失措,但还是在极力保持冷静:“娘娘和将军不是姐弟吗,娘娘怎么会……”
“少废话,本宫只问你,做还是不做?”
“请娘娘恕罪,微臣无法做到。”
我就猜到会是这样,然而我相信再坚固的感情,也有它的弱点,就像苻坚于我。我于凤皇。
我有抿了一口茶:“是吗,就算是让你全族人因你被斩首,你也无法做到吗?”
死一般的寂静后,我终于听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臣遵旨。”
他离去时,一脸惨白。
我回宫时,凤皇已经醒了。
他冲我无奈地笑了笑,说:“阿姐,我怎么睡着了?”
我换上一副伪善的面孔,也对他笑了笑:“或许是近日练兵,你累着了吧。”
他点点头,失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我看着他,就这样沉默着。
东方既白,偶尔有野猫叫唤,整个皇宫都陷在沉睡之中,我却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阿姐,”凤皇突然说,“又过了一天,这样离你落崖那天,已经过了两天吧?”
我疑惑凤皇为何说这样的话。
“离你要杀我的时间,也只剩一天了。”是肯定的语气。
我的心猛地往下沉。甚至一刹那间不能呼吸,窗外的野猫叫声此刻也越发凄厉起来,凤皇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凤皇转过头来看着我,似乎要看穿我的心一般,明亮的眼睛里映出我的惊慌失措,他对我苦笑道:“阿姐你不知道,你落崖的那天夜里,我照顾了你一个晚上,你在梦里说了这件事。”
“那只是梦话,不足为信。”我强装镇定。
“我也希望那只是梦话,可是阿姐,如果要你相信这只是梦话,你能做到吗?”
我哑口无言,此刻却也只能摆出鱼死网破的姿态:“既然你知道了,你杀了我便可。”
“我是不会杀阿姐的,”凤皇苦笑,“我从小就被阿姐保护着,也希望能保护阿姐一次,就算是我和阿姐之间只能活一人,我也会把生的机会留给你。”
我不确定凤皇是不是又在演戏,只是越发讨厌起凤皇的脸来,对,就是这样一副无辜的表情,将苻坚迷得团团转。
我问他,你是否知道我要如何杀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看见他眼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下去,他摇摇头。
我松了一口气,幸好凤皇还不知道我派韩延去杀他。
我说:一日之后,我必定会取你的命。
捌 凤皇绝笔
今天便是第三日了,苻坚给了我一纸休书。
我在众臣的跪拜下缓缓脱下锦衣,换上布衣,天边黑云翻墨,风雨欲来,像是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我与凤皇之间,在今天终于要有个了断。
我一整天都没看见凤皇,顾不上疑惑,只随着稚儿爬上马车,最后一眼看了下囚禁我十几年的紫宫,然后离去。
自我上车起,稚儿就低着头,我命她抬起头,才发现她在哭泣。
“这是慕容将军给你的。”稚儿从袖中取出一份血书,递给我。
我的心跳不知为何又加速了,我打开血书,映入眼帘的便是凤皇娟秀的字迹——
阿姐,凤皇用血写就这封书时,已经决心一死了,临死之前,我不求阿姐原谅我以身侍秦,只求你,能将我的骨灰撒在燕国的土地上。
凤皇一生凄苦,唯有阿姐是真心对我好的人,即使是阿姐一直想置我于死地,我也不曾怨过你,因为我知道你心中的苦痛。这灰暗的人生中,有阿姐陪伴,足矣。
我曾经说过,要一辈子对阿姐好,凤皇便不敢忘,苻坚将我们绑回宫时,我知道以阿姐的性子必会一死以证清白,可是我不能让阿姐死,便只能主动去见苻坚,让恨成为你活下去的唯一动力,虽然我脏了,但我希望阿姐能清清白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阿姐被打入冷宫,凤皇自信没有能力求得苻坚原谅,便行军四十里,攻打蛮军,即使那一仗打得十分辛苦,凤皇也不曾停下脚步,我最终可以救得了你。
凤皇不喜战争,但也未忘血海深仇,我一直假借平阳太守之名,招募军队,勤加操练,只盼早日杀了苻坚,还你一个自由。
让苻坚休了阿姐,也是保证阿姐的安全,让我再无后顾之忧地报仇。
凤皇忍辱偷生这么多年,或许唯有死,才能谢罪。
只是阿姐,凤皇心甘情愿地将命让给你,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凤皇绝笔。
磅礴的泪水从颊上落下,晕开了凤皇的笔迹。
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骗我。我甚至想得到凤皇咬破手指时,脸上的神情,让我心疼。他还是当年我的小弟弟,从未变过。
阿姐不是好阿姐,我说过要保护你,可是如今,却将你一人留在阿房,将你一人留在那儿抵挡苻坚的千军万马。
我抓住稚儿,问:“凤皇呢,凤皇他在哪儿?”
“将军知道今日会死,已经进城去杀苻坚了。”稚儿哭着说。
“那韩延呢?”
“韩延将军也随着进城了。”稚儿说完,我感觉胸腔中一股浊气,我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我终于坚持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停车。”
我要救凤皇,我要保护他,我的好弟弟。
玖 高飞返故乡
终究是晚了。
我到达紫宫的时候,血腥味已经笼罩了这座城。
城门大开,四处都是奔走逃窜的宫人,仿佛前燕灭亡的噩梦又在重演,城门上的血红得惊心动魄,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尸体。
“凤皇,”我一边大叫着一边越过尸体,血液汇成了一条小河染红了我的裙摆,似乎远处还有隐隐约约的打斗声传来。
我在紫宫外终于见到了凤皇,他的右手臂都没了,鲜血染红了他的铠甲,他的头盔也没了,一头青丝散落,随风轻轻舞动,在暮色下有种落寞的美感。
“凤皇。”我的眼泪似乎就要落下来了。
凤皇回头,看见我时,鲜血浸过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笑意,他说:“阿姐,我终于成功了,我终于为燕国报了仇。”
我从来没有想过凤皇在我们之间的那堵墙上刻下的竟是这么柔软的情绪。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未忘家仇,一直忍辱偷生到有能力杀苻坚,可是我,清河公主,这些年来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假想敌一直视他为眼中钉,他的痛苦,无人理解,只能自己吞咽。
凤皇说得没错。变的人是我,我忘记了国恨家仇。忘记了凤皇曾与我情同手足。
只是现在醒悟已然太晚,凤皇与我之间。势必要鱼死网破。
凤皇吃力地对我笑了笑:“我们可以回燕国了。”
我不敢看他,我只能转过身去抹去泪水,我还有什么脸见他呢?
我看见了韩延。
他躲在紫宫之上,拉弓搭箭,目标是凤皇。
我来不及想那么多,立刻跑过去想要推开凤皇,我一直大叫着让凤皇快跑,可是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他张开仅剩的一臂朝着韩延的方向,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阿姐,你要好好活下去。
在如血的暮色中,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射向凤皇,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却无能为力。
我接住落地的凤皇,他好轻啊,我不敢想象在这副羸弱的身躯之上,他到底承受了多少苦痛。
凤皇的嘴角不住地流着血,我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对不起,对不起,凤皇,都是阿姐不好。”
他伸手,替我拭去泪水,说:“阿姐,你不要再哭了,我心甘情愿。”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看着怀里的凤皇渐渐闭目,像小时候一样蜷缩在我怀里,露出了孩童一般天真无邪的神情:“阿姐,我好累啊!”
“累了吗?”我像小时候一样拍打着凤皇的背,哼着前燕的歌谣,累了就睡觉吧,阿姐这次不会再很凶地让你起床了。
怀中的温度渐渐低了下去。我伏在凤皇渐渐冰冷的尸体上痛哭,等到满头青丝变为白发,眼里流出了血的时候,我又听见心里的那个声音,你赢了。
不,我输了,我输了凤皇。
那你可还愿意代替凤皇活下去?
不,当初我就应该死在悬崖里,我愿意用我的命换凤皇。
眼前闪过一阵白光,我又站在紫宫外的悬崖旁。
大雪纷飞。
凤皇的声音由远及近,我看着他被雪水浸湿的脸庞,想抚摸他却动不了,原来这十年间,我从未好好看过他,我要把凤皇的样子永远刻在脑海里。
“阿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玩了?”他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当真是满心欢喜的。
我想笑,我想抱住凤皇,我想对他说对不起,想对他说我有多么爱他,可是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说:“慕容冲,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这竟然,是我和他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秒,我便身不由己地抬起脚,跳下了悬崖,冰冷的风很快夺走了我的生命。大雪中是凤皇撕心裂肺的哭声:“阿姐。”
记忆的最后,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二十年前的燕国,凤皇还是小不点,他在铺满月光的小路上一蹦一跳,在梦的尽头,他转过头来对我倾城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