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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王

2015-05-14填坑小元帅

飞魔幻A 2015年9期
关键词:鲜血孔雀

填坑小元帅

楔子

“我杀了他。”

红九娘喘了两口气,嫣红的唇张开,丧心病狂的笑声仿佛从胸腔挤出。她手中的剑滴着血,鲜红刺目。

少年难以置信地倒退两步,看着他的师父笑过便哭,好似魔怔了般。是了,将最爱的人一剑毙命,又怎能不悲恸。

连爱人也可以痛下杀手,更何况他这个族内仅存的弟子?

夜里,他悄悄推开房门,却对上院里红九娘冷冷的目光。

“漪罗,好徒儿,你要去哪里?”

少年握紧手中的剑,警惕地望着她。她却嫣然一笑:“我知道你们都怕我,连爱人也可以手刃。罢了,你走吧。只是为师要叮嘱你一句话,也省得你如我这般,堕了这轮回的宿命……”

午后的江南,细雨沥沥。

雨水将鲜血汇聚成一条血色的溪流,溪流尽头,白色孔雀展屏而立。在一旁,立有一人。

他撑开伞,肤色在殷红血迹下,分外白皙。水洼映出婆娑倒影,被星星点点的雨打碎,漾起永不止歇的涟漪。

越过一地凌乱尸体,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旁,将伞举到她头顶。

袭霜发丝滴水,湿透一身红衣。她眼帘半垂,攥着剑,另一端将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钉在地上。剑下夺目的红,映着他苍白肤色,说不尽的诡异妖娆。袭霜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贺子期,贺将军,你死在我手里,可甘心否?”

地上那人冷笑了一声,容貌被鲜血衬得越发狰狞,不复昔日风采:“我早料及会有这一日。然而宿命轮回,终须有报……女帝杀戮之事做了太多,我奉劝你不要再助纣为虐,也算是出于……”

他忽然一笑,濒死之人却露出几分促狭,竭力凑近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袭霜一怔,手中的长剑向前送了几分,冷笑着:“都要死了,你竟想着这些。”

那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缓缓闭上了眼。袭霜拔出剑,看着剑上的鲜血出神。直到身边撑伞的人低语:“东头山上,有一座寺院。”

袭霜回身,见他半边身子已被雨水淋透,却将伞一味只撑在她头顶。目光再顺着地上蜿蜒的血河,望向了远处薄雾之下的青山,那里雾散钟鸣。

她有个奇异的嗜好,总喜欢在杀了人后,来不及拭净身上的血气,便要去寺庙里诵几天经,好像这样便能化解了那沉甸甸的杀孽。

他也总觉得袭霜这点是自欺欺人,可偏生他就是喜欢她。

寺庙是山间小寺,袭霜跪在佛像前,虔诚地祷诵经文。忽然便觉耳边一阵吐气如兰:“袭霜,骗自己的感觉好吗?”

袭霜偏头,目光上移,望入他眼底。他口上数落她,目光里却带了些柔情的意味。引得她莞尔:“漪罗,解决了贺将军留的边关战事,回去向陛下复命,我们便可以成亲了。”

漪罗闻言微笑。他容貌似美玉琢成,一颦一笑皆流露出高华之态,身边又总带着族中瑞兽白孔雀,是以江湖人称“孔雀主”。

大约谁也没有料到,早年拜入红九娘门下,南疆灵族最后的传人,也有这样温和的一面。

贺将军因拥兵自重,被女帝下旨,秘密杀于江南。

而做了刽子手的人,如今却坐在佛寺禅院里,一脸淡然。

漪罗倚着茶桌,面前放了碗粥。手里把玩着一柄长剑,寒光毕现,还有隐隐的血腥味,不知是多少人的鲜血浸酿而成。

就那般坐了许久,直到粥冷了,他再起身去热一遍。

因袭霜早年受过灭族之苦,落了些病根。他就日日为她熬药粥,里面加了他们族中世代相传的秘药。为了叫她趁热喝,他不厌其烦一边热着,一边等待。

如此反复几回,直到粥变了味,也不见袭霜身影。

漪罗回想起她昨日杀贺将军时的神情,打了响指,白孔雀飞到他面前。

他启唇,说的却非人语:“她去哪里了?今天……做了什么?”

孔雀乃百鸟之王,操控百鸟探听消息不在话下。而他被称为孔雀主,真实原因乃是听得懂孔雀之语。

此乃族中秘术,天下情报也能了然于胸。

孔雀仰天长鸣,少顷,对着他啾啾叫了几声,他握紧了剑,眼神渐渐冷了几分。

夜里袭霜姗姗归来,寺里已是一片月华。漪罗淡然地问道:“去了哪儿?”

“陛下交代了些事情。”袭霜随口道,目光落在那碗粥上,笑了,“正巧,我是饿了。”她端起粥,才喝了一口,便觉得味道有些馊。

漪罗拿过,翻手将粥倒进桌脚的盂中,淡淡道:“等了太久,味自然就变了。”

袭霜一怔,听得出他话中有深意,却也不知是何故。

就像漪罗知道她骗了他,却也不知她为何总这样骗人骗己。

当夜,便有人摸着黑杀到了寺院里。

漪罗听力非同凡人,反应比袭霜快得多。对方一刀砍过去,眼看就要招呼到袭霜身上,漪罗急忙挡到她面前,将她推开,刀便直直砍入漪罗的肩窝,几乎卸掉他的手臂。

那闪念间,袭霜回望他一眼,只是乌云遮蔽了明月,漪罗看不清她的眼神里是否有痛心,只看到她转开了头。

鲜血从他肩窝汩汩地冒出来,袭霜趁着电光石火的功夫,举剑刺向那人,一剑结束了对方性命。

漪罗左半边身子几乎被鲜血染透,袭霜收了剑,擦净脸上的血,才回身扶住他:“你怎么样了?”

漪罗撕下衣角边料,简单包扎,不动声色避开她,淡淡道:“无碍。”

袭霜见他尚能行动,便不再担忧,回身查看尸体。她转身的刹那,没有看到漪罗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他被一刀砍中时,她毫无慌乱,无比镇静,甚至借着这个机会,窥探时机杀了对手。

若换了是她,她被这样砍中,他会如此冷静吗?假如今天的刀向下再深两寸,正中心窝,袭霜还会如此平静吗?

漪罗倚在墙角,微微叹了口气。忽然回想起师父的遗言,又想起初遇时的旧景。

袭霜探察无果,镇定道:“这里也不能久留了。我们先下启程去边关,可好?”

漪罗并没接话,良久才问:“袭霜,你爱我吗?”

前面那个身影微顿,然后不假思索:“那是自然。”

漪罗微微一笑,却有几分苦涩。

怎能忘了,她的话一贯要反着听的。

袭霜幼年是北地边民,因蛮族烧杀抢掠,屠了城,她侥幸活下来,为贺子期所救。那时贺将军在堆成山的尸海里,把她扒了出来,战火硝烟中,她脸上全是灰,被当成了哥儿,留在军营里几年。

所以奉旨接手了贺将军留下的战事,袭霜很熟悉这一带的布防,有了布置。

漪罗听她安排,带几路人马先行,直到月落乌啼,戈壁天际出现了黑压压的骑兵。

两兵相接的刹那,身后却无援军,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霎时间心中一片冰凉。

——袭霜,她拿他去诱敌!

戈壁的猎猎苍风,夹杂着刀剑争鸣,横扫百里,风中嗅得到血气扑鼻。孔雀啾啾长鸣,为他传递这一带地势,然后挡在他身前,在蛮族的一刀下血染白翎。

袭霜拿出去的诱饵很是成功,那场战事在半个月后终告胜利,而回了京,她却难得地有些怅惘。

她坐在床榻边,看着因伤昏迷多日的人。

肤色本就白皙,因失了血色,更显苍白。眉目深而精致,一如当年那个从神秘部族初来中原的少年,一如手里牢牢攥着的白色翎羽,干净无瑕。

她将手伸到他面前,却生出了不敢碰触他的心思。

袭霜忆起第一次见到漪罗的时候,他带着一只白孔雀,徘徊在摩肩接踵的集市上。

一身紫衣,虽然去了银饰,却依然可辨苗疆痕迹。就那样迷茫地站着,都亮了一隅的风景。

然而她倒并未像其他人那样,驻足于此人姿容下。

中原之地,孔雀难得,白孔雀更是少见。想到女帝寿辰在即,她饶有兴味地上前:“这孔雀,你多少钱肯卖?”

却不料那个少年抬起头,露出凌乱发丝下清澈的双眼。

他搂紧了孔雀,低声道:“不卖的。”

不卖,站在集市里干吗?那时的袭霜正是春风得意,气势逼人,一言不合,竟拔剑相向:“你卖是不卖?”

少年颈边迎着薄刃的丝丝寒气,平静道:“不卖。”

袭霜冷笑一声:“再加黄金五百两。”

“不卖。”

人行于世,欲求万千。然而归咎起来,总不过汲汲于名利,抑或赖活于人间。怎会有人没有软肋,怎会有人无有牵挂?

她才不信。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你。”

那少年终于转过眼,正视了她,她的笃定自信,她的春风得意。久久,抬手抚了孔雀的翎羽。“若要带走它,身为主人的我是必定要跟随的。”

天下奇闻,竟有买牲畜还送人的,这买一赠一的买卖倒是划算。

她勾起嘴角:“这生意,我做了,你反悔不反悔?”

“不反悔。”

“漪罗从不反悔。”

袭霜回忆至今,她不禁想再问一次:漪罗,你反不反悔?

为我利用,为我等待,沉浮三年,遍体鳞伤,你反不反悔?

漪罗未有反悔,她却有些悔了。

昏昏几日后,漪罗终于转醒。

府中已是张灯结彩,入目皆是喜庆的红。在这热闹氛围里,漪罗怔然片刻,却并未有意想中的欣喜。

他将视线转向袭霜,想问的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是问道:“假如……当日是贺子期,你会舍得叫他当诱饵吗?”

袭霜一愣,她早料到他醒来会兴师问罪,却不料他竟然这样问,一时睁大了眼。

漪罗见她久不作声,苦涩一笑,不再发问。虽是夏日,总觉得寒凉。他看着眼前的人,朝夕几年,如今却似看不真切。

她是朝廷人,他是江湖人,声名衬得起排场,不枉费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明明是一生中最要紧的日子,两人却都未见笑意。她以扇遮面,礼衣曳地,在红娘的搀扶下,神思飞了万千。

那年她把漪罗带回去,他像他的族人那样嗜酒,却又易醉。他在湖亭观雨,一掌将酒壶击碎,然后挥剑,在亭下起舞。那白孔雀与他一跳一和,竟成世间绝色。

那日袭霜也不知道自己在雨中站了多久,直到一舞毕,方觉时光寸许长,又寸许短。须臾间他起了一舞,须臾间她见识了天地韶华。

“我们族中,代代相传的,这一曲剑舞。”他没看她,却知道袭霜在,是醉亦非醒,摸着孔雀翎羽,有几分隐藏的恳求:“它伴了我很多年。不要带走它,行吗?”

这话穿过雨幕重重,落在袭霜心上,她说不出心里盘旋的是怎样的滋味,只挪开视线,半晌道:“我应了你。”

后来袭霜说,你这一舞不负这世间景。漪罗却想,若她在身边,世间景才更好。

直到现在,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就如那句我应了你,在他心中,竟是这三年来最动听的话。

因为这兴许是她唯一对他讲的真话,没有一分自欺欺人。

傍晚行了礼,袭霜被扶进了洞房。漪罗在外面宴酬宾客,有人恭喜他得偿夙愿,他只微笑,并不置一词。

待回了洞房,已是近午夜。袭霜早耐不住寂寞,趴在窗边远眺风景。

他朝她走过去,带着些酒气。这一日他等了很久,如今终于明白这份释然。

他不恨袭霜,只是偶有几分怅惘。

族中世代相传的规矩,相爱之人,总要将身心交付于彼此。若对方心存了敷衍,那便自己来取。

他要亲手来取,她的生她的死。

听他进门,袭霜回头冲他一笑,那笑容有几分熟悉的狡黠和俏皮。

他想,这个笑容很好了,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带了点飞扬、得意,烛火映在眼底明明灭灭间,闪过一两分算计。

就留你笑靥在这一刻吧。

下一瞬,他的剑已经穿透了她的胸腔,贯穿前后,下的是狠力气。

他觉得,他是从来没有这样狠地,刺穿一个人。狠到那鲜血顺着白刃滴汇成流,他也不舍得松手。

衣襟的胸口上,红色染深了一片。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全身心交付于她。而那人若应了你,却不肯同等待之,你最好杀了她,至少这一刻,叫她眼中心里都有你。

我们族中,就是这样,非此即彼,孤意决绝。就连族中圣兽,也不能染一丝花色,只能白得彻底。

红九娘临终前淡淡的嘱托,却深刻地叩击在他的心头。

“漪罗”二字,像涟漪那般,永不止息的宿命轮回。当年他的师父手刃爱人,现在轮到他了。

鲜血翻开了回忆,萦绕轮回的禅钟里,他在日出日落中等待她,而她却悄然安葬了贺子期,在他坟前跪了整日,回来后,她骗了他。那天夜里他放任杀手只为试探,她对他的刀伤无动于衷,他问她是否爱自己,她骗了他。大漠里她送他做诱饵,只为数年前屠城的大仇得报,他问她,她只沉默以对。

漪罗遇到她时,方逃出山下,正是最低谷的时期,而她遇到漪罗,正是大好韶光之时。因此他们的感情,注定不能平等,他总是要卑微一头的。

漪罗又回想起那细雨的午后,站在贺子期的面前,她笑得嫣然狠戾:“我杀了你。”其心其情,何似红九娘当年。而对方促狭一笑,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其实他听到了那句话——听得懂孔雀语的人,听力非同凡人。

贺子期说的是——毕竟你曾经爱过我。而她,怅然出神。

袭霜倚着窗,慢慢滑落在地。她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卸下,脸上多出了两分困惑。

漪罗问道:“你爱的是他,为何要对我说谎呢?”

袭霜困惑的眼神渐渐清明,终于明白了什么,她摇头苦笑。

“你总说我自欺欺人。曾经我也这样觉得。”明明杀了贺子期心中负疚,却宁愿跪一整日也不开口说一个歉字。

“我总以为我是不够爱你的,直到这一剑,我才知道……有多痛。”

到了这一刻,才能看懂本心,原来不靠欺骗,她也是爱他的。

漪罗怔在原地,他将剑猛地拔出来,漫天血雨中,恍如时光倒转,塞外戈壁、孤月高悬、江南细雨……那一幕幕,一场场。对上她的眼睛,眼泪忽然落下。

他总觉得她待他是敷衍,骗人又骗己,孰料这次是真的。

原来她真的爱过他,只不过……不到死,谁也不曾信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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