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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提杨柳醉春烟

2015-05-14许轻轻

飞魔幻A 2015年8期
关键词:解缙

许轻轻

楔子

建文帝二年,通往济南的官道上,马蹄嗒嗒声络绎不绝,一路卷起烟尘无数。

坐在茶寮最外面的客人感慨道:“自从太祖病逝于应天,陛下一继位便极力组织削藩,听闻燕王朱棣也反了,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啊!”

店家叹道:“谁说不是呢,眼下朝中名将竞相折损,情况委实不妙,就是不知最后帝位花落谁家……”

然而话音未落,却有清朗悦耳的声音张狂接口道:“自然是花落燕王家。店家快给我们上些茶水来。”

茶寮众人堪堪抬头,便瞧见有数匹骏马立于茶寮前,接话的少年身着血红衣,身负双剑,容颜俊秀如诗。

店家踌躇道:“敢问阁下是……”

少年粲然一笑,先正色道:“燕王帐下先锋纪纲,前来接收济南城。”

在众人齐齐变的神色中,少年又看着济南城的方向幽幽补了一句:“顺道来接老子女人回家。”

【一】

烟花三月,柳絮纷飞,原本极是繁华的济南城本该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景象,然而却因为燕王大军的到来,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爹,您不一起走吗?”

宛筠手脚麻利地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了普通百姓的粗布麻衣,见自家父亲高贤宁依旧挺直了脊背立于厅前,不由得急道。

宛筠你自己走吧相信,我的女儿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许是听到大门外传来的撞门声,高贤宁深深地看了爱女一眼,便含泪再度回过了身:“燕王差人来招降,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食朝廷俸禄多年,绝不能负义投降,否则这几十年所读的圣贤书都算是一并辱没了。”

宛筠的娘亲去世得早,她爹便一直极力希望将她培养成一个虽没有进入学堂,但读书人该有的气节,她却一样也不会少的那种巾帼不让须眉的大家闺秀。

然而可惜的是,比起死板的四书五经,高宛筠更喜欢折子戏里面那些鲜衣怒马快意江湖的侠女。

是以当高贤宁话音一落,她便一把扯下了肩上的包袱,而后几步上前深吸一口气,用力拽住了高贤宁的胳膊:“爹,我敬佩你的想法,但我不同意你的决定!人死如灯灭,谁还会在意你生前读过什么书?更何况,你死了,为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廷殉节了,又能改变现在战乱的现状吗?不能!你只会让你的女儿失去父亲,仇者快亲者痛罢了。”

高贤宁微微侧头,心中既感慨又悲伤,刚准备开口说话,谁知原本加固后的铜门却在此时被人轰开,不过眨眼的工夫,整个高便被鱼贯而入的侍卫彻底包围。

率先从灯火阑珊处走出来的是一个身负双剑年纪极轻的少年,肤白胜雪,眉目如画,一袭红色锦衣在夜风中被吹散,恍若黄泉岸边徐徐盛开的妖冶彼岸花:“宛筠,好久不见了。”

而高宛筠原本平静无波的眼,也在看清楚少年模样的瞬间,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讶之色:“纪纲,你怎么会来这里?”

见她不曾忘记自己的存在,少年边笑意愈深:“我会来这里一是奉了燕王殿下的命令,二是我想来见你啊!宛筠,一别四年,你可曾想念过我?”

听闻他的话,高宛筠先是一怔,本想怒斥他为何要与叛军为伍,可转念又想到初见他时的情景,所有的话便变为一声长长的叹息:“纪纲,你该唤我小宛姐姐。”

只此一句,便让原本还在温柔微笑的少年瞬间敛去了所有的神色:“可是我从头到尾都说得很清楚,我从来都没把你当过姐姐。以前不会,以后更是绝无可能。”

【二】

宛筠记得,初次遇见纪纲是在建文元年。

彼时她刚好去临看过身体微恙的姑姑,刚准备出城返回济南,谁知马车便在街头转角处猛地颠簸了一下,她还未来得及发问和稳住身形,便察觉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而后脖颈处一凉,她一抬眸,便瞧见了一把泛着寒光的袖珍小刀横于颈侧。

“你的马夫和丫鬟都已经被我点了穴,带我安全出城,我便放了你们,否则我走不了,你们也必须为我陪葬。”

持刀的双手莹润如玉,极秀气漂亮,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而其开口说话的声音虽然稚嫩纤细,却没有半分女子的娇媚,所以饶是他现在用黑巾蒙着面,可略微一细想,她依旧很轻易地便猜出了少年的身份。

伸手动作优雅地抚了抚鬓边微乱的发髻,高宛筠轻声开口:“前不久钦差崔大人被杀,听闻杀人者便是他平日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厮,现如今临邑城中到处都是巡查的官兵,想必追查的对象便是阁下了吧。”

几乎是在她话音一落的瞬间,少年手中的刀便割破了她颈侧的肌肤,鲜红的血顺着雪白的蜿蜒流下:“就算你知道了那又如何?哪怕你现在大声呼救,我手中的刀也一样可以在那些官兵到来之前取你性命。”

“你以为我要把你交给官府?”高宛筠秀眉轻挑。

少年冷哼,瞥了一眼高宛筠朴素的装扮和穷酸的马车后,凉凉道:“那些狗官把小爷的赏银开到了黄金千两。”

也正是因为如此,不止城中的士兵就连好些普通百姓也自发出动查找他的下落,让他的出城计划一再落空。

然而却不曾想,听闻他的话,高宛筠眼中非但没有丝毫贪婪之色,反而显出了几分爽朗的笑意:“可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姓崔的那种只知道鱼肉百姓的狗官,死了倒也算清净。你杀了他,对朝廷而言是死罪,可对百姓而言,你却是在为民除害了。”

许是没有料到高宛筠居然会说这样的话,少年握着刀愣了好半晌,方才有些不敢相信道:“你不仅不会叫来官府的人,还觉得我杀得好?”

宛筠点了点头,在过少年纤细单薄的身影后,语气又多了几分无奈感慨:“姓崔的狗官本身没什么本事,却仗着有一个权势滔天的岳父方才能爬得这么快,他名为钦差,从未为民办过一件好事倒也罢了,反而每到一处地方便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若看到长相漂亮的姑娘也会一并强掳进府中,这些年在他手中的无辜人命早就不计其数。若非我只是一介女子又不会武艺,倒还真想在他途经临邑的时候取了他的狗命。”

“那狗官一向戒备心很重,可你年岁如此稚嫩,想必能成功杀了他,定是受了很多苦。”到这里,高宛筠又顿了顿,看着少年的目光越发怜惜,“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城,你无须担心。”

少年握刀的手颤了颤,抬手在高宛筠的脉搏上又用内力试探了一会儿,在确定对方对自己完全没有威胁之后,他便扯掉了脸上的黑巾把刀也收回了袖中,淡声道:“不要妄想耍什么花样,我活,你活,我死,你死。”

许是觉得两个人如今已经被绑到了一条船上,又许是因为这些年心中实在累积了太多沉重的负担,纪纲闭眼在马车内放松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

也是那时,高宛筠方才知晓,这个比她小四岁,如今才十三岁的少年叫纪纲,宿安人士。从小无父无母,被乞丐收养长大,但因为样貌生得好,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便被卖进了楚调教。

因生路坎坷的缘故,纪纲很小便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以往在被乞丐虐待得浑身是伤在街头乞讨的时候,他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脸做出最可怜最惹人同情的模样要到最多的钱;之后被卖进楚馆,他亦知晓逢迎调教的妈妈,努力学习将来能增加自己身价的君子四艺,而后又利用自己人小嘴甜的特点讨好护院的武师,在他那里又学了不少粗浅却极为有用的功夫。再后来,为了摆脱奴籍也为了自己的命运不再被他人左右,他便果断让自己暴露在了姓崔的狗官面前,利用自己的聪颖和他的贪婪之心,由馆的储备头牌变为了官家小厮。

姓崔的狗官看中了他的机灵劲儿,从带他回去那天便给他下了药,教导他卑鄙阴险的手段。只要他觉得有利可图的事,便会让纪纲不惜一切去办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纪纲用了整整三年时间去赢得他的信任与欢心,最后在姓崔的狗官以为纪纲终究被他驯养得死心塌地而对他放松警惕之时,纪纲用他最初赠与他杀人的刀,结束了他的性命。

快要咽气的时候,姓崔的厉声质问:“本官这些年待你的心血,就算是条狗,也该知道感恩了,纪纲,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他用干净的绢布,细细擦掉刀尖上的血后,便缓缓蹲下身,将染血的绢布丢在他的脸上,声音似:“如果是狗,恐怕早就被你那些恶心的虚情假意驯养了,只可惜,你看中的崽子,从来便是隐藏了利齿的白眼狼。”

直到亲眼看见他死不瞑目地咽气,纪纲方才重新站了起来,慢慢挺直脊背看上去就像是一株被雪压弯了枝丫的青竹,正抖落身上的铅华,在绝地招摇而生。

那天谈话的最后,纪纲轻声微笑,明明年纪不大的少年,笑容恍若八九旬老人一样的苍凉:“那姓崔的真好笑,他喂我剧毒,控制我性命,让我装作天真无邪的模样去博取那些官家夫人的怜爱,从而混入他人府中为他杀人的时候,我才九岁。他怎的就没想过,在质问我有没有良心之前,他自己的良心又到哪儿去了?”

【三】

宛筠最终还是带着纪纲平安出城了。

临邑城中要寻找的是模样漂亮的少年,可她却将纪纲换上了丫鬟的裙裳,打扮成了一个面貌丑陋的哑巴小姑娘,再加上她父亲也属朝廷命官,所以并未受到过多盘查,便成功混了出来。

在出城后没多久,纪纲本打算就此离开,谁知却终究因为伤口失血过多而再度跌倒在了马车内。

“小姐,我们要把这家伙去官府吗?”先前被点穴的丫鬟看着面容苍白的少年,咬牙切齿道。

“阿,我要救他。”然而高宛筠却在伸手触碰了一下少年滚烫的额头后,神色坚决地摇了摇头,“一会儿到前方的镇上我们先找家客栈落脚,到时候你再去寻个大夫过来。”

“小姐,且不说我们现在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盘缠。”丫鬟急道,“若他伤好后想离开,又觉得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我们谁也不会是他的对手啊。”

听闻此言,纪纲又紧了紧藏于袖中的刀,准备找准机会动手,谁知高宛筠想也未想,便伸手拔下了发间唯一一支翡翠发放到了丫鬟手中:“把它当了,足够我们回到济南。”

丫鬟顿时摇头惊呼:“小姐,这可是夫人留给您唯一的念想了。”

宛筠幽幽看了丫鬟一眼:“难不成我守着这个发,我娘就能活过来了?又或者,没了这个发,我就会忘记我娘了?”

,不管丫鬟再怎么苦口婆心地唠叨,高宛筠都始终没有改过主意。

她脸上始终带着浅笑,丝毫看不出任何心疼和悲伤,但纪纲原本紧闭的眼帘,却微微颤了颤。

纵使他从未有过双亲,却也知晓,母亲唯一的遗物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

傍晚到达小镇之后,高宛筠果然请大夫来看过他的伤,之后丫鬟掌握不了药性火候,还亲自守在小炉前替他熬药。

纪纲从不是矫情之人,然而一口饮罢了极苦的药汁后,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明知道不会有任何回报,也依旧要救我?”

将药碗回桌上,又抓了一块果糖递给他后,高宛筠这才浅浅笑道:“我爹说,我娘是生我弟弟时难产死的,如果我弟弟尚在的话,如今也应该和你一般大小。”

“弟弟……”纪纲微微扬了扬嘴角,漂亮的眼里依旧一片漠然,“可是我一点也不想有你这么蠢的姐姐。”

“纪纲,总有一天你会知晓,这个世间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坏。”

对于纪纲的冷嘲热讽,高宛筠早已习惯自如,所以伸手替他弄好了被后,便神色如常地走出了门。

诚然她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遇上的很有可能是有着伤人利齿的小狼,但当她看着纪纲眼底无喜无悲的漠然时,却总是忍不住怜惜他的不易,总想着对他好些,让他的眼底不再只有孤寂和冰冷。

对她而言,年纪比她小那样多的纪纲是弟弟,也是一个暂时走错路的孩子,所以不管纪纲再如何挑衅,她也始终温柔以待。

可对纪纲而言,在他有记忆的人生当中,从来便没有谁对他这样好过,她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给了他生的希望,就算明知道他所有不堪的过去,也未曾对他有过半分鄙夷,始终平等如常地待他,既不刻意谄媚,也不会过于疏远,却让他真正感觉到寻常亲人之间最无微不至的关怀。

除了想要活着,他对未来原来没有任何的期待,可与她一路相处,他竟发觉自己越来越渴望永远与她在一起。

不是对亲人朋友的渴望,而是渴望以男子的身份与她执手偕老。

但高宛筠每每在他面前的自称都是小宛姐姐,甚至无数次地叹气希望他能那样唤她,他便知晓在她眼里,是真心把他当弟弟,可他却一点也不想要那样的关系。

在快到济南城的前夕,他语气踌躇地问她:“若你很想要一样东西,可是它却注定离你太过遥远,此时此刻根本不可能属于你,你该如何是好?”

“是不能放弃,非要不可吗?”

纪纲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方才沉吟道:“那就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用尽手段抢过来吧。”

宛筠是个有底线有原则的姑娘,所以回答的是,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

而纪纲是连原则二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的薄少年,所以便理所当然地忽略了她的前半句,却唯独记住了后半句。

但他也知晓,若自己本身不够强大,没有护住珍宝的本事,那么就算得到也只会是暂时而不会是永远。

思及此,纪纲终是在次日清晨,未留下只字片语便转身离去。

因为姓崔的狗官,他极是厌恶现在的朝廷,所以在听闻燕王朱棣此时在他家乡宿安之后,他便径直前往了那处。

他想,待他归来那日,便是她永远属于他时。

【四】

宛筠,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强行被我带走,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你的父亲成为阶下囚。”跳跃的灯火下,纪纲含笑的眉眼俊美如,“二是你自愿跟我走,然后我会下令放你的父亲归乡,并保证他能够一生无忧地活着。”

宛筠没有答言,只是沉默良久后,微微扯了扯嘴角:“纪纲你是在威胁我吗?”

“没错。”纪纲颔首,爽快承认,“而且据我所知,你至今未曾嫁人,素日最在意的便是你的父亲,这应当是对你最有效的威胁。”

看着他神色间的志在必得,和四周手持各类武器的士兵,高宛筠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我跟你走,但你须得保我父亲平安。”

眼下燕王手下良将众多,可朝廷手里却再无良将可用,约莫不过今年之内,江山便会易主。

在大门被撞破之时,她本以为此番已无半点生机,可如今既然有机会能保全自己的父亲,她也不会矫情地去拒绝。

只是心底却依旧忍不住失望和难过,毕竟威胁她的,是她一直在心底当作弟弟的少年。

苦劝良久,又竭力保证自己是自愿留在纪纲的身边后,高贤宁方才一步三回头地在士兵的护送下离开。

也就在目送父亲离开的当夜,纪纲拎着两花雕,微笑着推开了高宛筠的房门。

他说:“今天是这四年以来,我最开心的日子,因为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他本意不过是想和她共庆再次的相聚,然而她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解开了身上单薄的夏:“你放了我爹,我理应为这付出带价。”

“然后,我若强要了你,我这辈子恐怕在你心中剩下的都只会是恨吧?”他定定地看着她,眉间所有意瞬间退却,他那样喜欢她,自然也了解她骨子里的骄傲,“我知道你留下的决定很不情愿,可现在这是乱世,只有将你留在身边,我才能给你最周全的保护。”

强扭的瓜是不会甜的,否则他四年前也不会那样离开。

他捡起从她身上滑落的衣衫,仔细替她好之后,方才再度开口道:“我想让你明白,我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废物,我已经成长可以保护你的男人。我记得你说过,喜欢的东西,就要用尽手段抢过来,但我明白,抢过来的若是人,便会心生怨怼。我想要的是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而不是短暂的一夜欢愉。”

宛筠攥着衣襟,怔怔抬头,视线所及却刚好到他的胸口,一别四年,她丝毫未变,可是他却早已成长了需要她抬头才能仰望的英挺少年。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对她做出半点轻薄之举,只是在推开门准备离开的时候,背对着她再度轻声开口:“宛筠,我会努力往上爬,只有站的位置越高,才有能力更好地保护你。”

他是如此对她承诺的。

而之后,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虽说眼下朝廷无良将可用,可建文帝的拥护者依旧不在少数,因此燕王企图直取京城的计划便几番受阻。

然而真正的普通百姓只要能过安居乐业的日子,实际上对谁当皇帝并没有在意,所以在与军师们的几番商议之下,燕王觉得要想尽快城,最好的办法便是杀掉那些建文帝的拥戴者,再煽动普通百姓打开城门。

此事关系甚大,燕王觉得唯有交与亲信方能万无一失。

而每每这时,纪纲便会主动请缨入城进行暗杀。

他没有实力强大的亲族,也没有肝胆相照的兄弟,他想要成为以后的天子近臣,想要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出生死去军功来赢得燕王的看重和信任无非是最快的办法。

而被列入暗杀对象之人,自然也知晓自己是燕王的眼中刺,防卫方面自然无比慎重,越靠近京城,惜命的官员们便越是防范得密不透风,因此纪纲的任务也一次比一次困难,他受的伤也一次比一次重。

最危险的是他在南京暗杀守城将领的那次,那将领本身便武功极高,手下更是调教了无数功夫不弱的兵士,再加上他擅长布阵和谋算,纪纲带的人几乎是一进入他的府邸,便折损了大半。

那一战纵使她未曾亲临,却也能想象到其中的艰辛,纪纲带去了五十人,最后却仅有他一人浑身是血地提着那将士的首级返回。

直到他将首级放于燕王面前,众人这才发现,他左边肩膀早已被利箭穿透,而原本光洁如玉的后背更是早已布满刀伤血肉模糊,为此燕王十分动容,而所有谋士更是统一称赞了纪纲的骁勇和忠诚。

唯有高宛筠在近身照顾他的时候,听到他一脸紧绷地梦呓:“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着回去,我死了,宛筠怎么办……”

那一刻,高宛筠终是忍不住伏在他身上,泪如雨下。

她自称姐姐,可是一直以来却被这个少年牢牢护在身后,她何德何能才能被他如此看重。

【五】

辗转从昏睡醒来的那日,纪纲看着在身旁替自己忙碌的高宛筠,心中甜蜜非常,只想着若能再得她温柔相待,就算再伤重几次也是无妨的。

待到稍微有力气挪动手臂时,他便一把抓住了她拿着绢帕想要为他拭汗的手,柔声道:“宛筠,待到燕王登位,我便请他替我们婚可好?”

指尖一顿,高宛筠默了,终是摇了摇头道:“纪纲,待到燕王登位,京城的名门淑女自可认你挑选,可我已经老了……”

纪纲抬若星辰的眼定定看着她良久,方才慢慢道:“这都是借口吧,你不过是早已有了心仪之人罢了。”

几乎是他话音一落的瞬间,高宛筠右手端着的药碗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察觉到她的慌乱,他漂亮的眉眼越发弯了弯:“我还知道,他叫解缙,字大绅,号春雨,吉水人。五岁时,教之书,应;七岁能文,赋诗有老成语,是著名的神童。之前被贬河洲卫吏,现已经召回京师,任内阁首辅。”

在他明亮的目光下,她终是点了点头:“如你所言,我确实喜欢着解缙。”

宛筠记得,那年正值春雨纷纷的时节,她抱着笔墨纸砚去书院送与父亲,路径拱桥的时候,因雨天路滑,险些一头栽进河里,好不容易扶着岸边的垂柳站起身,可笔墨纸砚早就没入河里不知漂到何处去了不说,连脚也扭伤了。

彼时她虽然年纪尚小,却也知晓那些笔墨纸砚几乎是父亲变卖家财倾家荡产所得,再加上脚踝疼痛万分,便蹲在柳树下嘤嘤哭泣。

然而就在她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突然察觉冰凉的春雨骤停,她堪堪抬头,便瞧见身穿淡蓝文士的俊秀少年,将伞撑在她头顶,神色温柔地看着她道:“我记得你是贤宁兄的女儿宛筠对吗?是带去书院的笔墨纸砚掉了吗?”

看到这个自己经常在父亲书院见到的少年,她不好意思再哭,只是含泪点了点头,便听他又道:“家母刚好替我多备了一份,一会儿你给贤宁兄带去,便不用担心被责备了。雨天路滑,你又受了伤,我与你父亲乃是平辈同窗,而你又年纪甚小,就算背你去书院也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她踌躇了一会儿,既担心父亲久等,又担心若拒绝的话恐怕今天真没办法离开堤岸,便终是伏在了他背上,替他撑开了伞。

少年的步伐却轻快而坚定,她左手抓着他肩上的衣襟,右手小心捧着他的笔墨纸砚,只觉得这微凉雨幕竟比那满山繁花都要来得绚烂。

心动,不过是瞬间之事。

就算听闻他已经成亲了,她也依旧没有找个人相伴的打算,她始终觉得婚姻必须建立在双方互相倾心的基础上,她只想固执地守候着对他的喜欢,不愿意白白耽误其他人的情。

再后来,她听闻他妻子去世,而他自己也受到了朝廷的贬谪,她想着他的失意难过,终是忍不住千里迢迢赶往他赴任的河洲。

她对他说:“解缙,就算你此生再回去京城,我也愿意陪你在河洲停驻一世。”

此时他已快而立,而她却年华正好,他自是不愿耽误她,刚想摇头拒绝,她却再度开口道:“解缙,那年春雨你背我回书院的那天,我便一直中意你。但我知道你有妻子,所以便从未曾对你说过这番心意。这么多年,我一直未曾松口亲,便是想看看自己是否还有机会。我不在意你是否有高官厚禄,也不在意河洲艰苦难熬,我只是喜欢你,从少女时期便想要一直陪着你,仅此而已。”

彼时解缙刚好在人生最低落的时期,丧妻,被贬,却有那么一个姑娘,哪怕他一无所有,也愿意对他不离不弃。

如此真挚纯真的感情,他根本就没办法拒绝。

所以最终,在快要到河洲地界的时候,他对她说:“你虽不介意随我吃苦飘零,可我却不愿你为我受半点委屈。”

“你想赶我走?”她紧紧攥着他的袖口,一脸倔强。

他却含笑着摇了摇头:“不,我的意思是,为了你,我一定会想办法重归京城,我给你最大的诰命,给你最华丽的婚礼,让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羡慕你挑选夫君的眼光。”

看他重燃斗志,她再欢喜不过。

因知道他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她很是乖巧地告别重回济南。

她不再害怕孤单,也不再畏惧人言,因为她知道,她的解缙一定会再度骄傲风光地归来。

【六】

她让他明白,她把他当作弟弟,是她除父亲外最重要的亲人,她同样可以豁出性命去保护他,可是她却无法爱他。

得知她的想法,纪纲既没有吵闹,也没有半分不悦,他只是微笑着对她表示,他身体不适,想要单独休息一会儿。

宛筠本也打算给他时间,让他理顺他们的关系,所以当下便起身告辞。

然而从那之后,直到燕王挥师入京,她也再没有见过他。

再后来她便听闻,建文帝失踪,燕王登基,封他为锦衣卫指挥使,亲军并掌诏狱,让他铲除建文帝余党。

时建文旧臣被诛数十,亲属受株连被杀者达数万人,其事多由其亲行,一时之间,京城锦衣卫色变,而闻纪纲之名更是吓得肝胆俱裂。

而作为纪纲心尖尖上的人,纪纲更是从未掩饰过她的存在,但凡得来的珍贵赏赐都一并给了她,让无数被纪纲英俊外貌所迷惑的姑娘们艳羡万分。

但不知为何,纪纲对她越好,她便越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惧。

纪纲以京城未定为由,限制她出门,所以她并不知解缙现在境况如何,但她却知晓解缙作为建文帝时期的内阁首辅,恐怕处境并不怎么好过,她知道现在纪纲权势滔天,便求她照看解缙一二,若解缙当真被永乐帝清算,她也希望他能看在她的面上,放解缙一条生路。

在纪纲的记忆之中,就算当初在济南城被困之时,她也依旧端庄定,可如今她却为了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如此卑微,纪纲怒极,而后便觉得胸口像被利刃狠狠剜了一块,让他痛不欲生。

挥手将手中的碧玉酒壶砸向地面后,他长臂一伸便扼住了她的下巴,凉凉道:“我以为只要我对你好,你终有一日会看到的,如今我才知晓,只要有解缙在一日,你心里便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

“纪纲……”

她颤声唤他,可他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高宛筠,你不求我,我还可能觉得他没有威胁而放过他。但现在,他只有死路一条。我不可能在明知道你喜欢他的情况下,还让他活着。”

也直到那时,她才知晓,就在她求他的当日,永乐帝便下令清查解缙。

眼看着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少年转身便一身冰冷地打算离开,高宛筠想也未想便提着裙摆想要追上去。

然而刚到院门,便被其他执刀的锦衣卫恭敬而坚决地拦了回去。

她知道纪纲素来说到做到,他此番前去,解缙必当凶多吉少,是以她便直接拔下了头上的发簪死死抵在了喉咙。

“带我去解缙府上,否则我便自绝于此。”

纪纲治下甚严,几乎所有的锦衣卫都知晓高宛筠对自家头儿的重要性,眼看着发簪尖端已经刺破了肌肤,其余锦衣卫再不敢迟疑,直接策马带她前去。

彼时的京城正值隆冬,纷纷扬扬的大雪堆满了街道,马蹄陷入雪中寸步难行。

为了抓紧时间,她解下身上厚重的冬,只素色单衣拼命往解缙府上奔跑。

饶是如此,当她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解缙已被定罪。

他周身氤氲着浓郁酒香,与她一样只素色单衣,静静倒在雪地里,浑身冰凉,早已死去多时。

没有一刀毙命,而是被灌了烈酒后,活活被人押着冻死在了雪地里。

而在他身前不远处,眉目如画的少年抱着绣春刀靠在凌寒初放的蜡梅下,笑容绝美而残忍:“有人对我说,若当真用尽方法也没办法得到一个女人的心,那不择手段地把她留在身边也是好的。你既然不爱我,那我也不容许你爱上其他人。”

忠诚的狗会谦让,而自私的狼,却永远只知道掠夺。

在解缙死去的当晚,纪纲便拿着永乐帝赐婚的圣旨在府中举办了他和高宛筠的婚礼。

他想,只要她成了他的妻,纵使她现在他恨他,可只要他一直对她好,终有一日,她会忘记那个早已死去的男人,重新爱上他。

可他却忘了,他喜欢的姑娘,温柔婉约的外表之下,更有着不屈的铮铮傲骨。

所以当晚京城的权贵统一齐聚的时候,他精心布置的新房内却被盛装打扮的新娘亲手点燃了大火。

屋内四处都泼上了易燃的油和酒,饶是他将轻功用到了极致,待到他赶到的时候,熊熊火海已再窥不见任何人影。

宛筠……”

他跪倒在雪地里,颤声唤她的名字,想着她最后抱着解缙尸体对他说的话:“纪纲,若心都死了,人活着又有什么用呢?”忽而,便明白了她当时的痛。

“解缙死了,宛筠也死了,那我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那夜的最后,匆匆赶来的锦衣卫们,听到自己前途无量的头儿,如是说道。

语气悲伤而又绝望,似对这世间的一切,再无任何眷恋。

【尾声】

同年,徐皇后病逝,永乐帝下诏全国大选,命纪纲监选

纪纲本就不想活了,只站在选秀的大殿上,只要看见哪个女子与宛筠有几分相像,特别是山东籍济南的姑娘,他便统统命人了牌子后,直接拉入了他的府中。

自从宛筠死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可如今他让那些女子穿上宛筠的衣衫,梳着宛筠的发髻,隔着轻纱陪着他的时候,他竟隐隐能眼睡上一会儿。

明成帝派人来府中捉拿他的时候,他正写了些话,让那个最像宛筠的山东姑娘穿着宛筠当初的嫁衣,念与他听。

姑娘知晓如何讨他欢欣,便学着宛筠的语调说:“纪纲,能嫁与你为妻,是我一生的幸事。过了今夜,我便不再是你的小宛姐姐,而是你的妻子,除了你以外,我再也不会喜欢旁人了。”

他痴痴应道:“除了你以外,我也看不上旁人。”

东厂的人持刀进屋的之后,本以为会遭到纪纲的激烈反抗,谁知那一袭红色锦衣的少年却任由他们将他绑上了绳索,只在快要出府门的时候,他回头看向那眉目惊惶的姑娘轻轻一笑道:“宛筠,奈何桥上走慢点,我马上就来陪你了。”

他记得《山海经》中有鸟名比翼,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必须两只并在一起才能够飞翔,若其中一只死去,另外一只也会不久身亡。

纵使他喜欢的姑娘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可在他心中她却是他唯一的妻,是他另一半的翅膀、眼睛。

她生,他生。

她死,他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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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缙笑煞一群牛
锋芒毕露的才子解缙
解缙巧作打油诗
妙对羞官僚
尚书嫁女
妙咏鸡冠花
绝顶“聪明”反致卿卿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