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莲
2015-05-14橘文泠
橘文泠
(一)
镜华真人的心魔化出了实体。
这可是件稀罕事,诚然群仙皆有心魔,修行中有很大一部分功夫也是为了制御心中的魔性,但能将之化为实体的,镜华真人似乎还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所以天天有神仙来水峿居看新鲜也就不奇怪了,不过来的神仙虽多,像夜重上仙这样口无遮拦的倒也是绝无仅有——
“噗哈哈哈,镜华啊,你的心魔怎么还是个母的?是不是你早爱上了大仙我,所以心心念念变个女体跟我相好?”
夜重一边抓着那只小奶猫查看“重点部位”一边满口胡柴,群仙听了想笑又觉得不妥,一个个脸色扭曲地跑了出去。
虽说每个神仙都谈之色变的心魔实体化了之后居然是这副柔软可欺的样子是有点儿……那个,但夜重能嘴贱到这个程度也是太出人意料。
所以最后夜重被镜华一脚踹出水峿居的时候,没一个神仙同情他。
反正这两人闹绝交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没事。
而日子一长新鲜劲总会过去的,一天两天,找借口来拜访的神仙越来越少,最后一个来看那只心魔所化小猫的是百花阁新晋的小仙,未语还羞的腼腆少年临走时见小猫卧在镜华手里蹭啊蹭的样子,忍不住问:“真人,留着它不要紧吗?”
言有未竟——到底是心魔,留着不怕养虎……养猫贻患?
镜华浅笑:“要杀它,随时可以。暂且留着也当是做个伴。”
小仙听了若有所思,看了看除镜华外再无一人的水峿居,再看看神情冷清的真人,再没有说什么。
自从夜重的师父凝玥上仙失踪后,他已经在这水峿居独自住了三千年。
即便对仙人而言,也是颇为漫长的时光了。
是夜,太阴星东升西坠,银光如练,普照天界。
镜华在水峿居后方的池边探看人世,拨开水面的莲叶,一泓碧水幻化如镜,映出下界人世百态——公子皇孙,帝王将相,或是倚楼扶柳的红颜,或是风尘仆仆的归人……
凡人挺有趣的。
忽然水中映出了一张脸,二八年华俏丽明净的样子,是一个女孩子容光最盛的时候。
又看到她了。
真人向来平静无波的表情起了一丝涟漪。
“嘻。”
一声轻笑,惊得他打散水面,回过头去,却见那只幼猫以一双后肢站立着,仿佛人形。
而后,它还真就化出了一个人形。
是女体,那模样与他方才在水镜中所见的凡女一般无二。
“真没想到,传闻中最寡情冷清的镜华真人,竟会对一个人间女子动心。”少女低低地笑着,“你看了她一世又一世,怎么就不到下界去亲近亲近?”
这魔性所化的妖物行径也是轻佻至极,一边说着,一边就柳腰款摆着纠缠上来,他想要避,双手却又不由自主地环上了少女的腰。
“你留着我,不就是要做个伴?”她贴在他的耳边轻笑,呵气如兰,销魂夺魄。
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仙人栽在自己的心魔手上,或削骨堕凡,或灰飞烟灭。
实在是这诱惑对你知根知底,根本无从抗拒。
放弃抵抗的时候他这么想,为自己数千年修行如此轻易便毁于一旦而轻轻叹息了一声,却又像是多少年的期待终于得偿,于是心满意足。
(二)
自此少女便在水峿居住了下来,所幸这里平日甚少有仙人来拜访,近日里则更加顾不上——传闻魔界新任魔尊登基,群魔蠢蠢欲动。
所以就连一向来的最勤的夜重也很少露面,不过他每次来少女也会化为幼猫的样子,并不曾露出什么马脚。
只是有一点令人颇为不安,夜重来拜访的间隔一次比一次久。
也就是说,形势愈紧。
一天夜里,夜重又来了,带着百花阁新成的枯木酒,这酒自从千年前初成就成了夜重的最爱,每次来水峿居与他共饮带的都是这一种。
这一次,夜重酒量不比寻常,几杯就醉了,醉眼蒙眬地抓着他说:“这次魔界来势汹汹,你当真还要窝在这里?”
他抽回了手:“我起过誓,你知道的。”
夜重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临到门前忽然回头睨了他手旁的幼猫一眼:“这种祸胚,还是早日处置了好。”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酒都饮尽了。
夜间的莲池,一池白莲仍旧只是打着骨朵儿,一株不开。
白莲是何时起不开的?似乎也是那时……
他斜倚在池边的青石上,一足入水,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往事,直到有人来打断。
“你在想怎么处置我吗?”少女蹲下身,向他撩了一记水花。
他笑起来:“我在想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
少女愣了一下。
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凝玥,这个名字好不好?”
“这不是你师尊的名字吗?”那魔性化的妖物听了眨眨眼,哧哧地笑了起来,“你竟给我起这样的名字,难道你对你师尊……”
她不说下去了,只是挤眉弄眼一脸暧昧。
他听了从青石上下来,跪坐到她面前,笑着说:“我的确倾慕师尊,只是不知师尊是否也心悦于我?”
这话是对她说的,话甫一出口,两人脸上都已没了笑容。
他神色认真,她目光森寒。
一滴清露从白莲骨朵儿上滑落,激起一个小小的涟漪。
也就是这么一瞬的时间,少女站起身来,而当她挺直了身形的时候,她的样子已经变了。
不再是那凡女娇丽甜美的容颜,此刻映着银辉的脸清冷而倨傲,发绾乌云,指排削玉,若不是那对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还有些微寒光,真要让人以为这是一尊极北处玄冰玉雪所塑的雕像。
水峿居失踪了三千年的主人,凝玥上仙。
“原来你早已认出了我。”凝玥冷冷地看着他,语气不善。他却又笑起来:“我怎会认不出师尊……”
说着便不顾凝玥周身的戒备,扑上去抱紧了她:“昔年都是我不好,不该借着窥视凡人来试探师尊的心意,害得师尊一念入魔,都是我不好……”
他言辞切切,凝玥到底在他的怀抱中软化下来。
“既然如此,今日你可跟我走?”她在他耳旁问,他放开手,但见她微微一笑,仍是他记忆中的光风霁月——
(三)
他当然跟她走。
“师尊失踪那日我便立誓,不见凝玥,不出水峿。”随凝玥一同绕过天界的护卫法阵,他对她说起这三千年中的种种,只是除却相思,还有隐忧,“可是我也想过,天界如何许我们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男欢女爱有伤清规,师徒不伦更是耸人听闻。
“师尊可有良策?”
他问凝玥,凝玥只是对他笑了笑。
他忽然觉察到了异样——
太安静了,平日群仙往来的天界,今日不闻一声。
“镜华,你看。”跨出南天门的结界,凝玥指给他看千里外云雾蒸腾之地。
黑云压阵,魔气缭乱。
云气中是数之不尽的魔物,似人非人,似兽非兽,多有着丑陋的外貌,与正和它们对峙的群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是……
“如今魔界已经一统,我便是新的魔君。”
凝玥笑着对他说,曾经寡言温柔的女仙,如今眉目间却有一番嗜血的杀意。
“不反了这天,你我就不可能好好在一起。”她向他低身,他握住她冰凉的手,腾身而上,像是要给她一个拥抱。
却是另一只手忽地化出灵剑,径直刺进了她的心口。
这么近,避无可避。
“你!”凝玥杏眼圆睁,想要拔剑,但一碰剑柄便痛苦得难以动弹。
“别妄想拔剑了,别忘了此剑本是天帝赐给你督导群仙的,以噬骨蛭的灰烬炼制,正好压制你的仙骨。”他退开,“自你入魔失踪那日我就在等着今日,我就知道以你的性子必不甘心,听闻有魔界新君登位,我便猜那是你,你迟早要回来找我……”
他骄傲的师尊从不会服输,无论权势抑或情爱。
凝玥目龇欲裂,随着他的言语,她的眼底也渐渐漫上了一层血红。
狂性。
当她厉声尖啸的时候群魔仿佛得了号令,呼啸着发起了猛攻,而众仙亦仗剑相迎,云气相卷,一时间仙魔难分伯仲。
在震天的杀声中,凝玥化出了魔相。
通体雪白的狮子,身躯庞大得如同那些撑天破地的上古神兽,低沉的吼声几乎令结界震动。
可他只是纵云浮空,居高临下冷冷地俯瞰着她:“瞧瞧你这样子,凝玥,你真是仙家的败类。”
雪狮狂啸,随即向群仙扑去。
发了狂的魔物,只剩下弑仙的本能。
这是一场震动三界的大战,魔物丑陋的尸体坠落凡尘,重伤的仙家则化烟飞散。
连死,亦有别。
而自始至终,他只是仗剑守在南天门前,并未参与任何一方。
直到尘埃落定。
周身浴血的凝玥化回了人形,被夜重拽着长发拖到他面前,仙人一样是血染衣袍,神情却是欣喜的:“镜华,多亏了你。”
他微微一笑。
这一场仙魔大战,他居功至伟,但是当天帝论功行赏时,他却只讨要了凝玥。
曾经的女仙被穿了琵琶骨,仙体亦被锁住,留她一命不过是要她在日后千秋万载的岁月里受无穷无尽的痛苦。
“你要她做什么?”夜重对此很不解,而他只说了一句——
“她是我的耻辱。”
(四)
自家的师尊因为恋慕自己而入魔,这种事毫无疑问是整个天界都喜欢的那种笑柄。
当年凝玥初初失踪便成谈资,他在水峿居避世也正是为此,而如今这么一闹,前因后果尽人皆知,他自然更加要成为话题神仙。
这是羞耻,当然的。
所以夜重再没说什么。
他将凝玥沉入水峿居后的莲池内,隔着水波看她伤痕累累的容颜,随后招来玄风,瞬间封冻了整个莲池。
冰下,凝玥犹然睁着眼,她当然还活着,只是寒冰困体,能看不能说,能知不能动。
旁观的夜重发出了一记嘘声:“你够狠,镜华。”
他没搭理,夜重一个人演独角戏也是难受,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就摸着鼻子告辞了,临走时又提醒了他一遍:“瑶池的庆功宴,可别忘了去。”
“自然。”他说,不知道是自然不忘还是自然要忘。
不过最后他当然还是去了。
瑶台盛会。
百花齐放,御香缥缈,天帝默许了狂欢,劫后余生的群仙在宴席上也就没了矜持和礼数,他踏入宴席时众仙家酒正半酣,夜重看见他,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来。
夜重向他敬酒,他嗅了嗅味道,笑道:“你竟不喝那枯木酒了吗?”
夜重嗤笑:“谁要喝那个,又苦又辣的……”
真是醉了,他想。
不然怎会吐此真言?
真正的枯木酒因为有万年神木的木屑,所以就该是又苦又辣的。可夜重每次带给他的酒甘美无比,是因为那是以噬骨蛭的血肉所浸,这种异虫最爱吞噬仙骨,周身充满了无色无味的毒素,是仙人所惧怕的东西。
所幸它们很稀少,当然也就很珍贵。
用这样的东西来毒害他,如此大手笔是夜重做不到的。
他看向宴席上空荡荡的主位——天帝不在,不知是在庆祝仙魔大战的胜利,抑或咬牙切齿竟不能留下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来折磨……
心魔,只要是仙家便都有的,天帝自然也有,那心魔若化人形,就该是凝玥的模样。
天帝倾慕他的师尊。
这是他在凝玥失踪很久之后才发现的秘密,之所以会发现,是因为他在莲池边思念凝玥的时候,赫然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方才明白长久以来天帝看向自己的师尊时,那种炽热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然则求而不得,抑或不敢求不能求,即便群仙之主也要被逼疯。
所以……这恨意转嫁到他的头上来也就不奇怪了。
天帝大约早就探知了凝玥入魔的事实,也想到她终有一日会回来天界找他,便将所有的功夫下在了他的身上。
长年饮用浸了噬骨蛭的酒,他周身都是毒素,只是他从不爱与其他仙家交往,才一直都没有觉察到。
这样的他,与凝玥亲近,呼吸间都在无声无息地伤她性命。
即便没有那一剑,她最终也不会是天帝的对手……
只恨他觉察得太晚,直到沾染了她的魔气后才觉出那枯木酒的不妥,奈何回天乏力,便只能想出这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苦肉计来。
如他所料,天帝不会杀凝玥,也无法拒绝他这“功臣”的请求。
再好不过。
除了凝玥,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本体正是水峿居中那一池白莲,他将凝玥安置在里面,她便可吸收他本体的仙灵来自愈。
待到蛭毒全清,她便可轻而易举地脱出。
到那时,雪色的九头狮将现全相,九首一身,足踏业火……
当然这么做他或许会因为仙灵受损而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能为凝玥而死,是他的心愿。
“镜华,愣着干什么?喝酒啊!”忽然夜重醉醺醺地横过来一只手,琥珀盏,葡萄酿,其色如血。
他看着夜重,想起初入凝玥门下时,自己和他偷酒喝的往事。
他最好的朋友,出卖了他。
算了。
他把过盏来,一饮而尽。
待到凝玥脱出之日,这里所有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血债血偿。
不反了这天,他们便没有好日子过。
抹过嘴角,他笑了起来,远处传来一丝破冰的清鸣,于是他静下心,在这觥筹交错的一派喧嚣之中,听见了冰上,白莲花缓缓盛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