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活在这世间

2015-05-11曾平

创作评谭 2015年3期
关键词:世间树木生命

曾平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 冯至《十四行集》

第一次看清自己,是母亲抱着我站在有镜子的衣柜前找东西,我无意间伸出小脸蛋偷偷看到的。她的脸贴着我的身子,我的小嘴巴嚼着一根杂草。我很兴奋地看着另一个自己,我摇头,他也摇头,我傻笑,他乐呵呵。我可以肯定地说,那时的模样可不像如今这般消瘦,却如一个皮球,胖嘟嘟的时不时滚在母亲怀里。

现在的时光,一路随我长大,一路催我衰老。我仿佛在众多的光影里看明白了自己和他人,忧虑和寡欢。母亲抱着我,亲我,一如当初降临于世时的兴奋和激动。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千辛万苦寻求到的种子,只待生根发芽,成熟结果。或许她完全想象不到视若珍宝的我,若干年后,也会如尘世间的泥土一起沉于地底。我还未完全走完,我只走完了人生的前20多年,我就想到了。

对于死亡,我常常是怀有莫大敬意的。我尚且还不能行走,被母亲扛着,就亲历过死亡。记忆模糊,却镜头清晰。我亲眼看见闭眼没多久的爷爷,被花被子裹着装入黑色的棺木里,我挣脱母亲的手,伸过去想去抓爷爷的白胡子,被父亲一只硕大的手掌迎了上来。我嚎啕大哭。

哭声,在屋里,在门前的老树林里,在惊弓之鸟飞跃的草丛里,回响。母亲抱着我,慢悠悠地在屋前屋后转着,荡秋千似的悠着,奶奶靠在门前,眼泪不停地流,看着我转回来就扮个鬼脸来引诱我。可是那一回,我的眼神里,藏着多少天来都没有的严肃。我不再微笑,不再调皮,我老实的模样甚至让众多的亲人难以置信。他们都说,我病了,而且不轻。

母亲一听,吓坏了。赶紧冲进屋内,喊父亲。父亲扭掐了掐我的小脸蛋,摸了摸我的额头,一声不吭地带我出了门。等所有人浑然不觉我醒来的时候,家里的一切恢复了正常。说笑的说笑,打闹的打闹,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母亲听见姐姐的呼唤,从屋旁的菜地里直奔床边,把我抱起,我瞥见了墙上挂着祖父的像。黑白交织,冷清异常,似微笑如昨。

就这样,即使我选择忘记死亡的样子,死亡的形状,死亡转瞬即到的那一刻,我也和生活中绝大多数人一样,一头栽进自己的命运里。也许此刻,母亲正在故乡的土地上看着我,用一种捉摸不透的眼神念叨我。只是,小时候亲身经历死亡的我,现在可以坦然接受来自世间的温暖和蹂躏。死亡会将人的肉身消损,思想也可能无声无息地枯竭。只有灵魂还在。

活在这世间,我常常思索。得到或失去,何为永恒。每每遇到类似的疑问,我便时常绞尽脑汁,迫不得已,难以自拔。我的身体一直在向东行走,寻找日出东方,心坎里却怀着向西的构想,静待日落西山。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本身了无差别,人心不足而已。

在这里,我明知道我能带走的很少。自己却一直在犹豫,犹豫自己的生活状态,是否跟得上灵魂的节奏。窗外的树木属于夏季的,如今也已至秋。夏的物配上秋的景,俨然是一幅美图,但少不了些许的苍凉和悲调。我想,母亲是最痛恨我这样的状态。口袋里可以装下很多,实际上手里能握住的却很少。就如沙子。

我就如此,和瞬间长大的孩子一样,对周边的一切甚是新奇。我新奇他们的眼睛、眉毛和滔滔不绝的永远张开着的嘴巴。他们走路的姿势、激动和撕心裂肺时的表情。一个个的动作、语言乃至精神上的微妙之处都不自觉地投影到了自己的身上。我得仔细寻找不同或相同,寻找自己多年隐藏在生命暗处的迷茫和秘密。

然而,多年以来,忘记了路,却也站在十字路口,一动不动;忘记了呼喊,竟也不记得过去的日子里如何称呼自己,不懂疼痛。感觉大地就是我的生者,我无需再对他人有所寄托。远处的风,吹散了岁月的梦。我的头发剪了又剪,只是一天天下来,还是如春天万物复苏的草一般疯长,有气息,有生命,也经历生死。我常常在某个时刻,会独自取出,藏在床底下的玻璃罐里,或者夹在我最喜爱的书刊里。倘若被我最烦躁的面孔看到了,就会毫无悬念地揉碎,微笑之时触摸到了,便会让风吹散他方。尘归尘,土归土。世间万物都是一场毁灭,只因有了归宿。

小时候,母亲也说,她是离不开属于我们的这片土地的。就如我从母亲的身体里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就注定我们是永远分不开的。我不止一次去和周围的世界下这样的赌注,有时,站在屋后的竹林里,望着近在咫尺的山坡,感觉远方不远,甚至那边的树木丛林我都可以一一数出。我万般肯定地说,我要离开这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那——生活到老。只是在未知的视线里,我又一次将自己困在了葫芦瓶里,断了出口。一座山,翻过去还是一座山,山山相连,才恍然发现,其实我眼中的一段路,竟要走上大半辈子。

活在这人世间,难以说清的除了死亡,还有很多。比如幸福,比如那茫茫无知的命运。儿时,我躺在母亲怀里。时间长久了,就是习惯。当有一天不能了,心里就生出好一阵的失落。然后独自黯然神伤。那时的自己并不知道,幸福是失落在人身上埋的伏笔,眼泪作的铺垫。只知晓失去就是最大的痛苦。如深秋萧瑟的背景折射冬天的降临,冬天的雪融化了春日,流水潺潺。一阵的惬意,必定伴随着短暂的痛苦。挣扎过后,不是幸福,是生命最初的安静,是肉体和灵魂的平衡。当一切悲欢渐渐散去,从内心腾起的长久愉悦就是难得的幸福。所以,对于种种,我一直在追求简单。简单到一切在我眼里,都只剩忘却。走过的,爱过的,都不再是印记。

这些天,我一股脑儿地在回忆儿时的样子。只是大脑一片空白,想象的翅膀飞不起来,断线了许久。偶尔翻出十多年前的小学毕业照片,才断断续续地摸索出了片片孤影。可是我的感觉还是很灵的,我可以完全想象得出自己渐渐老去的样子。不至于多么落魄和孤寂,也不可能是别样的风光和迷人。我只在乎,我那时的行走,还能在万事万物前比照自己,可以找到出发和离去的路,可以一路有风,把我带去四季轮回,看淡四周景物。黑白就是最好的背景。

生于这世间,我和所有人一样,给肉体添加了太多的战利品。用来行走,用来存活,用来繁衍,用来欢呼。然而,长久经历的,在死亡来临的时候,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从身上乃至这个世界带走,我能带走的是母亲给我的生命。其他累累于身的都是已然作古的尘土。归于青山间,至少我还可以像树木一样,一棵棵,腐化而生长。

猜你喜欢

世间树木生命
所谓世间,不就是你吗
树木之最
不敢说的话才是最想说的话
这是用生命在玩自拍啊
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三角”
树木之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