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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屋里

2015-05-11程琴娇

创作评谭 2015年3期
关键词:燕子村子

程琴娇

1

有一回我走了一条旧路,回到老村。从古县渡镇到寺前村,沿着河背走。没有了柳堤的河背,狂长了杂树与荒草,过于庞大的凄惶,像巨蛇,在过人高的茅草里追着人。

老村没有了我家的房子,也没有了村人,但我必须来一趟。似乎没有交接,我在新村找不到踏实归家的感觉。即便我一大早把院子打扫干净,把屋前屋后的水泥路打扫干净,村子还是硬生生的,我找不到被温暖接纳的感觉,抚慰更无从谈起。我的故乡流漓失所,它带着我远逝的童贞,在某个地方,等我带她回来。

老村的模样,像一个流浪汉,鼻子、眼睛、嘴巴全埋在乱发堆里。诺大的晒场成了小片草原,萋萋迷迷。那如银的月色与孩子的喧闹,都低到乱石堆里,长成一簇簇野花草,房子的温暖化作风雨场,颓败中的生机令人心惊肉跳。最温暖的记忆被篡改成这样,岁月果然残忍。然而细思量,又觉得就得是这个样子,别无其他,好像年少时已预知过,预览过,要走30多年的时光才抵达。眼下不过是把预览打印成真切的一页纸,对着亮处晒,图文果然毫无差池。虽然有些东西一晃而逝,稍纵即远,没有抓住,闭了眼历历,抬眼望岧岧,到底没有法子。

我以为自己会洒两滴泪凭吊。那些时日似乎有点脆弱,像春水涨满的池塘,嫩草丛生的草地,生命过于鲜活,不免敏感,一丝儿风便满目涟漪,渐行渐远渐生,无休无止。但面对荒草断垣,我只有记忆,没有眼泪。

腊月隆冬,那个银装素裹的村子,高低错落,白皑皑的背景下一定有父亲。我是跟在他身后的小红点,小心地踏着雪,努力踩在父亲的脚印里,不忍破坏雪地的纯净。红棉袄像一朵花,或者一滴血,孤单醒目。我们会遇上一只刺猬,一只寒鸦或一只野兔。父亲的长篙一挥,树上积雪纷纷披披,一只受伤的鸟裹在积雪中落下,振翅难飞,稍作挣扎,便躺在雪地里,血红雪白。

父亲在雪中成了一名勇士,为了一群馋孩子战斗着,巡行村边的山林,带着猎物凯旋归来。鲜美的肉味、惨淡的寂寞与伤。没有人知道,一滴热血在雪地流淌的温度会灼伤一个少年的心。

那时父亲的身体还很强健,未经岁月腐蚀,可以脖子上驼着我去邻村看电影,可以在戏散场时背上一个,怀里一个,将睡思昏昏的我们送回家。似乎我们不小心就长大了,离了家,蓦然惊觉父母的老,发现他们被岁月消融得如此干瘦弱小,一阵风便可吹倒,一场雨即可融解。人生这本书,太多的细节被漏掉被忽视,等你醒悟,却无法重读。

2

风暖声过社鼓高,

鸡豚村酒赛东郊;

年年此日依人燕,

有约归来垒旧巢。

这首诗叫《燕社春风》,是我在节假日闲得无聊,听富元伯伯说起族谱,便借来翻阅时读到的。诗是一个叫史宏誉的秀才写的,共16首,叫《霍溪十六景》.史宏誉与鄱阳著名的西门史家是否有关系,我尚无考证,霍溪到底是哪条河,村里人茫然不知。但诗里写的燕社就是我的老家燕屋村。燕社是燕子聚集的地方,是燕子的家。燕屋村大名叫龙燕村,也叫燕社村,是程姓人的村子。我们自己的叫法是燕屋里,通俗亲切,带着笑意与温度,是富有语调和表情的。燕子与我们村子的渊源很深,谁家没有燕子来,是不祥之兆,会让人心里发慌。

燕子的到来,总早在你未察觉之时。一天你听见屋檐上有声响,抬头见两只燕子,口衔草丝一前一后正从外面飞来,梁上已经有了窝的雏形。心想春天到了哦,一种生动的愉悦暗流贯穿了身心,无论接下来的时日是幸福还是苦难,快乐还是痛苦,人便倍增了希望与担当的勇气。

在燕子的呢喃里,抖擞一身寒气,走出屋子,看山看水看花看草去。远远的草色正向村脚潜行。田埂上有玩皮的绿与无名小花,蜜蜂飞过来唤你说:看花看花。水感动了,眼波闪动,欲语还休。

燕窝是少不了的,屋前屋后的桃树梨树也是少不了的,柚子树总在某个院子或村道边做着忠诚的卫士。桃树不张杨地开,梨树高姿态地白,月季花最爱少女的发梢,桅子花香着女人的胸襟。日子色泽丰满、语调圆润。即便桃子还没甜软就苦涩涩酸溜溜进了孩子的嘴巴,梨子吃起来一嘴渣。苦中作乐,是燕屋里倔强的面貌。那汪汪的大片田野里,耕种的牛带着人从容地耕作,吆喝声在白鹭的飞翔中起起落落。燕子飞进飞出的忙碌中,麻雀散落在电线杆上闲聊旁观。大阳辣起来,村头的大樟树大枫树集结了孩子,牛、鸟,以及带着一群猪仔的母猪。

龙燕小学在村子中央的戏台里,只有一到三年级,读四五年级就要去龙潭小学。燕屋里离圩堤有一里路,进村有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光溜透凉,夹道垂柳,信手撸两根柳枝编一顶草帽,爱俏地缀上路边的野花,顶着漂亮的草帽,赤脚踏着青石板,心情像两边的池塘一样碧蓝透绿。背着书包穿越花团锦簇的原野,跳跳蹦蹦走在田间小路上,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男孩子们从远远的后面奔来,忽从边上冲到前面,吓唬女孩子,女孩子笑骂或者不笑骂,心里眼里都欢喜着。便是夜里,从龙潭小学夜读归来的孩子们举着煤油灯穿过有月色或者漆黑的田野,男孩使坏一路说鬼故事,故意鬼哭狼嚎,女孩子尖叫着夺路而逃,大家眼里的欢喜还是在黑夜里闪动。

这样的村子里养育的童年,蓄着无尽的欢喜,似乎一辈子是消耗不尽的,必须一代一代接下去。像一杯不断被注满的酒,任你小酌或狂饮也不见浅。霍溪十六景是:龙潭夜月,燕社春风,箕山三桂,剑岭七星,溪桥帆影,古寺钟声,滩沙雪雁,坞柳晴莺,华岭云矗,蒲涧烟屯,石矶晚钓,坎里暮春,村湖牧笛,渡市鱼灯,长林樵径,洪洞仙踪。以燕屋里为中心,向东是桥头、大屋里、寺前各村,向西到石上、程家渡、龙船叽,向北追索到坎冲里、花深里。一个村子是一首诗,一个村子是一幅画,村村诗,村村画。程家老祖伯符的一脉,在某年某月,游弋到此,落地生根,繁衍生息。有过战争,有过饥荒,洪涝频繁光顾,天灾人祸不计其数,也许并非一直现世安稳,岁月却绵延不绝,经世经年的静好。

贺年的炮仗此伏彼起,泛黄的簇谱在灯下消然沉睡。

3

老村的房屋都有梁,正中的大梁,有一支差不多是为燕子准备的。新屋刚做好,燕子便衔来草屑与泥土,结结实实垒了一个窝。突然有一天,窝边上出现一圈小尖嘴,稚嫩的叫声从头顶落下来。老燕终日忙进忙出,一只只小嘴伸出来喳喳乱唤。接着是小燕“颔窠”,试探地飞,谨慎地飞,终于能一振翅飞到大门外了。这时春天已经远去了。

一代代人像小燕子飞远了。年华老去了,老父亲老母亲们,干着嘴,木纳着脸,枯干着手,依门守候,望眼欲穿时,正是春打六九头。春节是一面旗帜,老父老母吃力地挥臂,大孩小孩就都翻山越岭地回村了。

燕子都在新村的楼房檐下垒了新巢。一栋栋楼房装饰华丽,小院里种上了花草果树。水泥铺展的村道四通八达,道上停满了各种私家车。而我,正在忙着新村与老村的情感交接。现在老村连荒草萋萋都不再了,正被推平、翻耕成一洼洼田地。黄土新鲜,一切都被彻底地深埋,重新成为处女地。我在田野里走走停停,把柚子树种进新院里,把自己的惦记从老村迁到新村。

油菜花开过了篱笆,在路边招摇;机耕道又宽又结实,不再像从前泥泞坎坷;田垅上机器收割后的印迹里,几头黄牛啃着禾茬野草;大片的田地裸露着,打工归来的人数着五位数以上的存款,嗤笑着啃种田地的父辈——大叔的儿子买了新车,二叔的儿子添了新丁,堂妹做了奶奶;东家的社保问题,西家的地基纠纷;堂弟说孩子成绩倒是很好,就是整天关在屋里不出门不理人,邻居说你帮我教教孩子,他就是不肯用功读书。我不知如何回答,只知道,酸甜苦辣悲恐惊,将填写满这个簇新的燕屋里。更多没有记载的事件与情感,将散落在村子里的角角落落,丰沛着燕屋里的新历程。田野的长臂伸展着,拥着村子拥着我,那么紧,那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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