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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23”

2015-05-11罗铮

创作评谭 2015年3期
关键词:上车乘客上海

罗铮

十年前的上海,黄浦区武胜路,夜幕下灯光闪烁。20:15左右,年轻十岁的我准时出现,前后误差不超过5分钟,若是偶尔延后15分钟,那准是在路边的小店吃了碗炒饭或拉面。疲惫侵袭着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近乎无意识地晃着,黄色的单肩包零乱地耷拉着。好不容易挪到人民广场,悄然排进等车队伍的最尾端,望着人流的移动,计算着自己属于第几辆车。不时有人直接挤进队伍的前端,招致一片骂声。后来,专门聘用了两名协管员,在金属栏杆上系了两根绳子,每来一辆车,他们就站在上车口,一手牵着绳子,一手拍在车身上,用绳子和身体灭绝插队的可能。只在车上的座位全数占尽后,才放下绳子,任由无需座位的插队者鱼贯而入。等我坐上车,再回望窗外的候车者,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愫:早三五分钟坐上车的优越感?对排队的同道尚需等候的同情?终于有了歇脚之地的无意识观望?自己也说不清楚。当然,如果学校有什么急事,我也只好充当不要座位的乘客,让本已酥软的身躯再多忍耐好一会儿金属盒子的晃荡。

进入晚间的上海并不太堵车,昏黄的灯光逐个照进车窗。普安路、浙江南路、中山东一路、海宁路、溧阳路……站名已经熟悉到不用往脑海里寻觅便自动跳出的境地,雾气腾腾的“兰州一拉”、夜夜爆满的“锦江之星”、人头攒动的夜外滩、往返于两个校区的T大学情侣们,也都准时地往我眼球里报到。约摸50分钟,终点站只剩下我和仅有的几名乘客。

这就是我的“123”,一条承载我多年、填充着众多记忆的公交线路。

123路线不长,总共只有12(返程13)站。在动辄超过20站的上海公交路线中,算是难得的短途,价格也是青一色的1块钱(空调车2块)。不过,它却是连接F大学南区上万名学生和市中心的一条重要渠道。每天早晨,行色匆匆的学子一拨接一拨走出宿舍,来不及吃的早餐在手中剧烈摇晃,在耳机里流行音乐的陪伴下,600米的路程转瞬即到。123路的汽车上,就陆续登上一批学生装模样、洋溢着青涩的乘客,车开动后,一股浓烈的煎饼馃子味儿夹杂着淡淡的奶茶香,飘荡在车厢内外。

坐123路,基本上是天然的选择。我还记得,10年前五月那个在上海地图前的我,在铜版纸面密密麻麻的线条中,搜寻着F大学到文锦大厦的公交路线。前面的路线基本省略,只是沿着123路的既定轨迹评判着转车的最优路径。结果很令人欣喜,可以坐到倒数第二站上海书城,转49路再坐上四站即可。

那是院系给大三学生固定安排的实习课程。由于成绩较好,我和另一个同学被老师优先分配到《青年报》。当我们一并到文锦大厦报到时,负责接待我们的老师却说,现在报社人手较多,只能接纳一个实习学生。接着就把我分配到下属的《生活周刊》,“你可以在楼下坐49路到常熟路,只有三站。”说实话,这个分配于我而言,不啻于一个巨大的打击。我本怀着满腔的热情,想在享誉盛名的《青年报》做出一番业绩,写出几篇像样的通讯稿,结果却被发配到附属的一份更适合小姑娘的时尚类刊物,一周一期,着实心有不甘。

此时仅有的一点安慰,便是不用再去求助斑驳的地图,费尽眼力查找另一条路途。

三个月里,早晨随着学生流坐上123路和49路,晚上再独自坐着49路和123路返回,形成了自己的上海地图里不可或缺的重头部分。每天,车外的风景既相似又不同,车内的装饰基本一致,只是上上下下的面孔不停更换。年轻人给老弱病残孕让座是常有的事,急着下车相互争吵两句也是司空见惯。提着公文包、长相斯文的白领,扛着大行李袋、皮肤黝黑的农民工,背着书包、与世无争的中学生,乃至不合时宜的奇装异服,都不约而同地汇聚在123路的各趟大巴上。

一天上车落座,平日一直低分贝的123路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旋律,下意识地以为是车载电视的外放功能得以改进,正想表扬两句公交系统的服务,不料,一袭黑衣、墨镜几乎遮到头顶、塞着一只耳机、拨弄着吉他琴弦的中年男子闯入眼帘。上海的公交轨道系统严禁卖唱,可好一会儿,并无人抗议,兴许是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充分满足了乘客的听觉,抑或是乘客们实在不忍扰乱一脸黑黝的沧桑传递出的如痴如醉。他的外貌酷似电视剧里独来独往的艺人,没有伴侣,居无定所,历经风雨打击,挫折坎坷不断,只能把生命中的感悟都融进虚拟的旋律。因此,他的歌声、曲声荡漾着一股看破红尘的穿透力,直刺心脾。一曲又一曲,乘客上上下下,竟丝毫没有喧闹声和交头接耳,只有大巴本身的机械发出的摩擦声打着有力的节拍。每曲毕,他都会鞠上一躬,送上几句简短的祝福语,向配合的观众表达谢意。有的乘客送上掌声,有的朝他点点头以示共鸣,还有的直接掏出现金送上。售票员和司机也出奇地沉默,歌声淹没了报站的喇叭。他在,渐渐地,更像不在。

另一个上海老男人的形象同样镌刻在我的记忆中。雨日,123路的车厢水汽氤氲。从始发站开出约三四站模样,前门照例挤进新鲜的面孔,最后一位可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阵浓郁的上海话传进车厢,随后一把折叠伞“倏”地收了回去,一位架着黑框眼镜、头发灰白的老人家倒着“退”上车来,口里依然不停。车轮缓慢前行,窗外一个气愤的老太太从玻璃上滤过,揭示了吵架的理由。本以为消消气也就算了,不曾想老人家一直用标准的上海话愤怒地絮叨着,边说边从车头走到车尾,又从车尾走回车头,把窄窄的一条过道当作自家后花园一般泄愤,雨伞的水滴把过道淋得更湿,将新上的乘客逼得避而远之。直到我在上海书城站下车,这位老人家依然没有停嘴的迹象。

这些奇闻逸事(或许称为闲杂琐事更为恰当),与实习期间跌宕起伏的经历一道,为自己的上海地图增添了宝贵的注脚。

我一直认为,每个人在各个城市的漂泊,都必将绘制一张属于自己的地图,在这个广阔的空间版图上,无论走到哪里,或长或短,或相对平整或七拐八绕,个人的游走行迹图总是独一无二的。从这个意义上,我又得感谢那位安排我的老师,本来只到《青年报》的路程,由于他的一句话,意外延长了三站的距离,使个人的上海地图里的粗线条得以伸展数十厘米。

但无论如何,123路,当仁不让成为我的上海地图中最浓墨重彩的一条路线。

在这次密集地乘坐123路之前,我十分偶然地来到远离学校的市中心,在蜿蜒的胡同和金属气十足的高架下寻觅目的地,陌生空荡的高楼在夜幕下弥漫着隐隐的恐惧感,自己仿佛从未曾来过这个叫做上海的地方,尽管对外颇为自然地将它作为日常的栖息地,它的名字也总是在嘴边脱口而出。在此之后,“123”把我真正融入了上海,从心理的郊区送进了事实的闹市。

于是,坐123成了一种习惯。到上海书城,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饱读一日;到人民广场,转车赶赴神往的周庄;到外滩,吹着江风欣赏璀璨的东方明珠……不用担心时间的早晚,因为,往人民广场方向的头班车是早晨四点半,反方向则是五点,最晚一班都要持续到将近午夜,间隔也短,高峰期三五分钟就有一班,淡期最多十分钟,可以完全由着性子,任人流渐稀。

只是有时,看着123上同样拖着疲惫身躯的“上漂”(相比“北漂”,人数并不少)一族,心绪难平:一个人在偌大的都市拼搏,不敢有前景的预期,只在超负荷运转之后的月光下,躲进茫茫楼宇中与都市外表极不相称的破旧小屋,勉强安置透支的身体,日复一日……

在上海坐其它公交车,时不时地见到各式小摩擦,尤其是高峰时段。比如说旅游5号线,一到下午五点,人就从各个方向涌向站台,翘首以盼。车身隐隐闪现,人群就簇拥着向前,争取占据有利地形,待车子一停稳开门,便纷纷抢步上前,生怕没了座位。这里不乏用手拨的,用肘推的,用包挡的,更有甚者,两手张开,身体倚靠在前面的人墙上,不断往里压,像包粽子似的,引起骂声一片。可是123路,却难得一见。

毕业前,我专门坐了趟123。这一次,不带任务,没有目的地,随已熟悉到大脑皮层的一个个站名不断前行,用最认真的神情注视着沿途的每一处风景,尽管只能算一次可有可无的温习。到终点站,我绕到实习时排队的金属栏杆内,再温习一遍对面的风景,算是以我的方式对“123”,以及它的轨迹,和我的上海地图,道一声“再会”。

回到南昌,123路变成了2路,同样是连接我家附近众多居民与市中心的重要线路,同样是通往一个叫“广场”的地方,只不过由“人民广场”变成了“八一广场”。头几次坐2路,窗外的风景让我觉得有点生疏,按理说17年的积淀总该比7年来得刻骨铭心吧,更何况南昌话总比吴侬软语更为亲切。可是,破旧的车身、转弯时车顶电揽的摩擦声、站名的巨大差异,给我的身体注入了强烈的不适感。慢慢地,我才逐渐把思绪的频道调回,适应着2路的八一桥、省人民医院、儿童医院、青山路口等“陌生”的站点。

随着经济的发展,南昌的公交车也逐渐向上海转变,座位变成前面两排各三座、中间左四右三、后面左五右四的格局,乍一上车越来越有上海的味道,倒也增强了乘车的亲切感。

前段时间,难得地回到上海,特意挤出时间弯到黄浦区武胜路,又坐了一次“123”,又欣赏了一次600米小道的风景,又温习了一遍熟悉的“兰州一拉”、“锦江之星”、外滩和T大学的新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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