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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

2015-05-11朱强

创作评谭 2015年3期

朱强

1

岁末的意思,就是这一年的光阴在你的手上已经用尽,需要伸手向新年索取。新年近在咫尺,但因为自己是一个索取者,心里总觉得亏欠旧年太多。新旧中间,常常会给自己筑一堵高墙,用以遮羞。

岁末适合独处,索性将自己反锁屋中,或一个人在街上低头走路。戴顶破旧的帽子,眼睛埋在帽檐底下,象山路上那些水泥建筑,此时被金色的阳光涂抹,窗台上的竹篙,厚薄不均的棉被,还有生长茂盛的应景植物,以及深藏在后面的红润或枯槁的面孔,都在圣洁温暖的光线中得到升华,生活的味道,有时并不拘囿于形状。在形之外,物体表面附着的种种色调,以及它们所散发出来的种种隐幽的气息,意义才最重大。譬如天气如若晴朗,人与草木脸上俱充满喜色。一切事物皆格外亲切真实,不再像阴沉的天气那般阴怖,散布森森的霉味。

折近象山北路的一条小巷。

在一家熟悉的水饺店找熟悉的位置坐下。门面太小了,只能容下三两张方桌,老板是对夫妻,现在堆叠在他们脸上的皮肉,都已经被时间拉扯得渐渐松弛,他们自己也说不清这些年来,剁了多少肉馅,捏了多少饺子,这些饺子,一律被倒进滚烫的沸水里,然后用漏勺捞起,盛进食客的碗里。那些吃饺子的人,吃着吃着,脸上的肉,也渐渐松弛了,沉沉下坠,下坠到尘埃里。我是在听一个扎着粗大辫子的女人和老板娘的对话里,知道这个店铺已经是老大年纪。

“我总记得20年前,你那时模样还是个姑娘。 似乎刚结婚不久吧。我来这店里吃水饺。饺子皮嫩,肉美,两头尖尖的,十分地俊俏。转眼20几年了,饺子还是那么漂亮。”这言外之意是,人却被时间折腾得不忍细看了。

尽管身体被庞大日常细节所淹,可我心里明白这里毕竟不是故乡。

为了能够在故乡呼吸新年的空气,当天夜里,我有意借助火车把自己送到赣州。夜色已经浓黑下来,饺子在腹腔里也已经渐渐地消化了。可下午象山路上的那些水泥建筑物表层的金色阳光却在我的身体里渐渐弥散,温暖如春,光芒散发于夜色,让各种事物透出一层光亮。

龚君文瑞就在我的下铺。我与他随便说些闲话,闲话在火车的轰鸣声中,时断时续,时间快速推进,我与故乡的距离迅速缩短。困倦时候,我便安静躺下,小睡一会。我觉得这一年来,生活固然滋润,但因为我骨子里长期浸染的惰性,以及某些本应该收敛却没有来得及收敛的欲望而受其牵累,这些负面因素,让我始终没有办法走上坦荡大道。美丽之花未曾绽放,就已凋零了,这是我所不想看到的结果。我的一个朋友,年纪比我略小,毕业之后,始终在南昌杭州等等地方游荡,我劝他为何不找个固定工作,安稳过活,他说他很享受于当下的这种穷困潦倒,漂泊无定的时光。他的处境我当然能够理解,想必他亦理解我所说的话。许多美好的事物,我们未必需即刻抓住,我们急需要练就的,是抓住美好事物的本领,因为得到此,和失去彼,常常处在一种平衡的状态上。收获的路上,总是在不断地丧失着,许多美好的品质,就在不断地获取中慢慢被消磨掉了。

在赣州,生活总是闲适万分的。在古城上登高望远,沉浸在个人的世界里。偶尔掏出手机和远方朋友通讯,傍晚,再去北门周围的园子闲走。熟悉的事物总是容易让人思想沉静,步子舒缓,往事被眼前景物唤醒。身体被幸福感充满,通红的夕阳淋洒在身上,一声乌啼,周围如有红色的烟雾悄然上升。人被这种力量托举,恐惧与悲伤都被过滤得十分干净。

在熟悉的路上行走,我习惯了用手机去挽留一些关于桑梓的碎片:

赣州五中后面有一方爱莲池。池子与周敦颐的《爱莲说》有关。现在,爱莲池里早已经没有荷花了。池水下落,可以看到水底的暗苔,绿得幽深。树和云朵从池子里生长起来,倒影在水波里弯曲着。我在青砖砌的围栏上呆坐着到日落。自然界随处都充满着空。可是用以填充空的事物也无处不在。池子空了,天空和树的倒影自然俯就。并且姿态顺其自——无拘无束。

在东门的某条巷子,看到一张租房启事。上书:有套房一间出租。此语令人发笑。“套房一间”想想也确有道理。我们在简单也复杂的环境中呼吸,言笑,有时泪流满面,俯仰之间,以为陈迹。当所有喧嚣已经成为遗迹,所有的纷杂已经冷却,世界只剩下一个简简单单的外壳。世界的本质是空。因为空的无限广大才有育化无数的实的可能。单间用它的孤独,冷清以及空萌生了这个世界的春色。

次日,又是阴天,与一大群朋友午饭,嘴上大嚼着美味,嚼着嚼着就聊到城里当年的大户人家魏氏,酒足饭酽,索性就丢下筷子,一行人,说去就去了,车泊在东郊路上,魏家大院深藏在这个城市的内里。费尽周折,饶了一个大圈,才摸索到路径。魏家的宅院门墙陡峭,在一条不甚起眼的窄小巷子里,我们终于找到进入这个院落的通道。

黝黑的梁柱,暗处的事物散发出阵阵霉味。外表阔气光鲜的宅子,现在却已经被四分五隔成许多门户,门洞之中电线密如蛛网,生活杂物拥堵了当年的走廊通道,看见一位老人在门前梳理稀稀落落的头发,向她说明原委,问起关于魏家的一些旧事,她说魏家人早早就撒腿跑掉了,听说好像是去了台北。房子遗落下来,不久就被许多外人分占,她嫁到这里来的时候,魏家子孙早就已经了无踪迹,唯独在它的后院我们有幸遇到了当年魏家马夫的后代,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她从黑暗里把门推开,一阵腐朽的木枢撕咬声从一道缝隙里缓缓溢出。开始她以为是盗贼光顾,后来看到我们摇摆自如,大方行走,这与她印象里的盗贼很不一样,于是面上渐次地盛开微笑,她说隔壁最近住进一个惯贼窃走了她许多财物。

傍晚,雨水又开始淋洗着这座城市。雨天的傍晚。我妈送我去往车站。天冷,她把雨伞塞进我包,转身就离开了。我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我捂着胸口的疼痛上了火车,火车的轰鸣声倒灌在耳朵里,可是这个声音持续了很久才被我听到。

2

最近,我发现自己会了一种神功,居然也学会了测算天气。以前我爷爷知道一些口诀。根据天干地支风向晚霞来测算阴晴雨雪。不仅于此,作为体育老师的外公也是这方面的行家,记得以前他说,东杠晴,西杠雨,南杠刀枪北杠虎,据说里面深藏有很多与天气有关的密码。或许这本领从他们血液里现在遗传到我身上,让我莫名其妙地也有了这项神秘的本领。最近我在朋友面前的几次断言,居然都有了应验。前不久看天色断言三五日之后便要天晴,早晨透过洗浴间的窗子,果真看到一大堆太阳光像一只花猫似的趴在对面人家的屋顶上。雨水把红砖墙弄湿了,红中泛出一点粉黄,太阳光罩在上面,特别润泽,很像一幅刚刚落笔的水粉。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因为面前的这个画面,愣了许久。我被它彻底吸引过去了,在色彩与光线面前,我总是有些难以把控住自己。

一个人在半边街上低头走路,突然间就想起了上月末九华山上遭遇的一幕:去小天台,要走二百多级台阶。因为路很陡,中间根本没有供人休息的平台,于是,便有一些轿夫候在山下兜揽生意,这种轿子看上去特别简陋,竹木材质,中间设有座位,前后各伸出两根竹竿,客人坐上面,两轿夫一前一后,共同使力。我们步行上山,中途遇到两个被轿子抬上山去的客人。一律灰头土脸,一手叉腰,一手不住地把额前的长发往后抿,努力把自己打扮成阔老爷的模样。

以往,穷人即使这样的愿望也难以得到满足。因为在古代,阶级是无处不在的,贵族与人民之间的界限十分明确,很多东西,并非用钱可以买来。而现在顶多也只有阶层一说了。即使穷人与富人的界限,也变得十分模糊,任何人的身份,都可能在一夜之间而彻底颠覆。

早晨去看汪先生的画展。画展的名字借用了苏轼《赠刘景文》里的“君须记”。悬墙上的多是一些瘦骨嶙峋的僧人,面孔都很怪异,脸上的骨头层层叠叠,画笔细致入微,线条流畅得像浸在水里的发丝。我以前很喜欢把玩这些会游动的线条,由这些变化多端的墨迹,很自然的就会联想到有一只力量十足,执笔灵活的手在纸上操纵着。目光如果攀岩手臂再往上走,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想象出有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着纸笔。因为这一层,所以,我每次去青云谱看八大山人的墨荷花鸟,就会联想起山人的那双眼睛,乌黑乌黑的眼珠子,圆鼓溜秋地一直盯着我看,直到把我看得头脑有些昏胀了为止。所以,我每次去,都不会逗留太久的,看一眼,就赶紧离开。

墙上有幅镜框装裱的山水,倒是我所喜欢的类型,笔墨很有点黄宾虹的意思,那些线条墨块看似凌乱,又完全可以从纸里抽出来,等到被完全抽出来,才发现原来是一根无限长的线藏在纸里。

参加画展的嘉宾里,有两个是地方上很受人敬重的大和尚。他们身上的僧袍黄得透亮,背上都垂着一根粗而长的如意。他们的致辞被音箱放大着,更加地掷地有声。他们措辞严谨,发言娴熟,神态端庄,没有丝毫的怯场,他们每天都好像在借念经而练习发音,以便讲话与做报告时更加娴熟。

中午在“屋企饭店”。13人,男女老少,围着一方大桌,说了不少的闲话,闲话与汤酒饭菜拌在一起,把人的胃填充得殷殷实实。

下午继续坐在露台上喝茶。茶喝着喝着就凉了,太阳由粉黄而逐渐变红,开始照在身上还有温度,后来慢慢地也冷了。竹帘上的影子开始黯淡下去,接着又深重起来了。再后来,就来了几个江湖上的女侠。或曰女知识分子,一个戴着墨镜,脸盘稍窄,额头留白,头发后梳。一个脸庞稍有些晦暗,精神却异常地饱满,下巴尖尖,人情世故无所不谙的样子。一个人面桃花,眼睛水灵,皮肤白皙。座上九人,聊着聊着,天色就晚了,各自都去了各自的饭局。

晚,经过民德路。咸亨酒店与五月花咖啡馆里的灯继续明亮着。由许多人的世界暂且又回归到一个人的世界里,由套房又转向单间,我抬眼看了一下天色,猜想明天继续天晴。月牙弯弯,像美人新描上去的眉黛。

3

我们每天吃饭,穿衣,洗澡。饭从口入,不久被消化掉了,饥饿感从胃里继续升起,于是再次进食。衣服上身,蒙了灰尘与污垢,然后脱下来浆洗,晒干之后,继续与肉身接触。每当洗澡完毕,浑身香泽,随之汗臭与狐臭继续侵扰身体,让你对肥皂与清水念念不忘。

生活便是在这样的重复中进行。我们活到老,不过是这样一些简单的重复。

今天,龚君文瑞50岁生日,他大清早跑去献血,这很让我敬重。我们对自己的身体发肤倍加关爱,舍不得失去毫末。然而凡事如若太满了,终究是十分危险,时刻给自己留点上升的余地,脚下的路,才能永无穷尽。

朋友说他献血的目的,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全新面貌。淘汰掉一些旧的,毫无生气的血液,给自己一副崭新的面孔,去面对生活种种。这样的举措,无非为了与旧事物划清界线,在新旧之间,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新生活与新气象在自我的暗示中如期而至。

我以前每当陷入生活的窘境,就给自己推一个板寸。断发是要下大决心的。只有减去辫子,才能革命。虽然细想这些无一不是自欺之举,但是生命中的记号却让我们从此信心树立。

龚君文瑞说,50岁了,堪称一大把年纪。因为合起手来,恰恰就是50。若按照孔子的话说,人生过了半百,就可以知天命了。人已经活过50岁,经历了各种波澜与挫折,吃饭,穿衣,行路,洗澡都历经无数,对于生活的种种,都可以按部就班,一切事情轻车熟,生命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东西不能看透。孔子所谓的天命,也便是自然规律。自然的规律是要时间去验证的。每个人活着,都是在上山,到高处,以往看不懂的,现在不费吹灰之力,也都已经懂了。有太多东西,是不攻自破,不教便会的,到了恰当的时刻,不懂也懂了。

在某书舍喝茶,遇到一个搞医学的博士。他平生阅病人无数。拿手术刀就像我每天拿笔一样。他现在除了疲倦,也有些疑惑,作为一个医生,每天都要面对繁重的工作,自己也被工作折腾得和病人没有两样了。他说医学即使发展到今,有时连一点普通感冒单靠打针吃药怎么也治不好。有些事,是没有办法去解释的,据他说,前些天一个病人喉管里生了一枚巨大的毒瘤,动手术本来是很危险的。但因为病人本身是个基督徒,没想到那天他在那里默默背诵圣经,肌肉拉动,毒瘤就被扯破了,流了许多脓血。生死攸关的病,居然不治而愈了。

我觉得很多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命。不管是命还是道,里面都存在着一种实实在在的自然的规律,许多的人,在道与命的头顶扣上了迷信的帽子,这是对自然规律的极大不敬。昨天买了一册台湾学者梁庚尧的《南宋的农村经济》,对于农村,我一直兴趣十足。因为在那里,你可以很好地认识天地自然。人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罢了。山川,树木,庄稼,原来都与人同根生。自然的种种规律,也便是人的种种规律。我们通过一滴水去想象江河,湖泊。想象大泽大川。想象情人脸上的眼泪。人总是有情的,因为有情,所以美丽无处不在。道也是有情的。因为道亦有情,所以自然的可爱无所不在。